標籤:

關於重大科技項目的對話——真金白銀,怎樣才能不打水漂?

前言:

時下科技界似乎傳承了「以大為美」的古老傳統,對名頭大、投資大、目標大、陣容大的大項目崇尚有加。前不久,國務院頒布的《十三五國家科技創新規劃》(以下簡稱《規劃》)提出,在「深入實施國家科技重大專項」的同時,「面向2030年,再選擇一批體現國家戰略意圖的重大科技項目,力爭有所突破」。已經或即將實施的15個重大科技項目包括:航空發動機及燃氣輪機、深海空間站、量子通信與量子計算、腦科學與類腦研究、國家網路空間安全、深空探測及空間飛行器在軌服務與維護系統、種業自主創新、煤炭清潔高效利用、智能電網、天地一體化信息網路、大數據、智能製造和機器人、重點新材料研發及應用、京津冀環境綜合治理、健康保障,等。

這15個重大科技項目,相當於2030版的國家重大科技專項。自2008年啟動實施的核高基、集成電路裝備、大型油氣田及煤層氣開發、水體污染控制與治理、轉基因生物新品種培育、重大新葯創製、艾滋病和病毒性肝炎等重大傳染病防治等16個重大科技專項,堪稱我國科技項目中的巨無霸,每個專項平均投資數百億元之巨。截至目前,這16個重大科技專項估計累計投資數千億元(因為具體數目一直未見公開,所以只能估計了);至於其成效如何,只能說「有目共睹」了,你懂的。

投資如此之巨的重大科技項目(為方便閱讀,下文把重大科技專項、重大科技項目統稱「重大科技項目」)當如何定位?該如何立項、驗收?那麼多真金白銀投下去,如何避免打水漂的命運?

本刊特約撰稿人李晗冰就此與某國立研究所研究員王柏岩對話,聽一聽圈內人怎麼說。

對話人 | 李晗冰(本刊特約撰稿人)

王柏岩(某國立研究所研究員,此處為化名)

責編 | 李曉明

● ● ●

中國還是個發展中國家,重大科技項目有點像賭博

?李晗冰:《規劃》指出,重大科技項目是「體現國家戰略目標、集成科技資源、實現重點領域跨越發展」的重要抓手。在您看來,什麼樣的項目才能入圍重大科技項目?

王柏岩:我自己也參與過重大科技項目,有的是項目論證,有的是負責其中的子項目。重大科技項目的投資動輒幾十億、上百億甚至數百億,這麼大的手筆,一定是具有戰略意義的項目。

所謂戰略意義,就是說,它是在涉及國與國之間的博弈,或者解決人與自然重大衝突時的必然選項。前者,就是能通過重大科技項目的實施,掌握殺手鐧,在大國博弈時力能克敵制勝,至少是能鎮住對方;後者,就是能解決人與自然的重大突出矛盾,比如土壤污染、河流污染等,從而顯著改善我們的生存環境。

打個比方說:我們家很窮,最大的資產就是耕地用的牛;而你們家很富,有車有房。我現在要想趕上甚至超過你,那就要千挑萬選、找一個最佳選項。如果說考大學是改變我家貧困面貌的唯一手段,那我就狠狠心把牛賣了,然後進城上大學、學本領,再努力奮鬥,最後趕上你家。

有一點我們必須正視:無論從國民收入還是科技投入看,中國都是名副其實的發展中國家。就國民收入而言,2014年我國人均收入在全球排名100位,尚有5000萬貧困人口,徐玉玉這樣的家庭應該為數不少。 就科研經費而言,我國R&D人員總量超過500萬、位居世界第一,而研發經費只有美國的一半多,數以萬計的科技青椒每年都為申請經費發愁。

因此,我國的科研投入還必須精打細算、把好鋼用在刀刃上。就中國的現狀來說,重大科技項目有點像賭博。

?「十三五」國家科技創新規劃印發通知截圖。來源:中國政府網

重大科技項目立項,除了有明確的目標願景,還要有清晰的路線圖、時間表和任務書

?李晗冰:在您看來,在什麼情況下重大項目才能立項?

王柏岩:考慮到重大科技項目的戰略性質和巨大投資,在立項之前,相關問題一定要通盤考慮、想得很清楚。

首先,它是否具備戰略性,就是說是否是國與國博弈的必要手段,或者解決人與自然衝突的必然選項。

其次,實現的可能性。就是說:重大科技項目的基礎原理已經搞明白,或者說基本清楚;其技術路線是什麼,執行的過程中間可能遇到什麼坎兒、如何跨過去,項目完成後能帶來怎樣的變化等,都要想得比較清楚、有比較大的把握。

就是說,搞重大科技項目,要看得遠、看得准、想得深;除了有願景、有目標,還要有清晰的路線圖、時間表和任務書。換句話說,只有在深思熟慮、十拿九穩的前提下,重大科技項目才適宜立項上馬。

而盤點此前已經實施和即將實施的重大科技項目,給我的感覺是:有些是在看不清、拿不準的情況下,倉促上馬的。

一些重大科技項目的上馬不外乎三類:「抄」、「炒」、「拼」

?李晗冰:為什麼這麼說?

王柏岩:我個人認為,一些重大科技項目的上馬,不外乎這三種類型。

一類是「抄」。比如說,國外搞轉基因,我們也搞轉基因;國外搞智能電網,我們也搞智能電網。總之就是國外搞什麼,我們也跟在後面搞什麼。

「抄」忽略了一個基本前提:中國作為發展中國家,無論是科學基礎還是工業基礎,不管是亟待解決的重大現實問題還是將來的巨大挑戰,都與歐美髮達國家有很大的不同。這種不同決定了我們在選擇重大項目時應該實事求是、按需立項,而不是亦步亦趨、別人搞什麼我們就搞什麼。打個比方說,你過得很富、我過得很窮,你彈手風琴,我也搞個手風琴,怎麼可能趕超你?

第二類就是「炒」,看誰能忽悠、會運作。某個部門或單位,他們想自己搞個大項目,就把本單位和該領域內的幾個院士發動起來,讓他們給領導寫信建議、呼籲。領導懂政治、懂經濟,但可能不懂科技,他看完信後就相信院士了,認為這個事情很重要,就下指示,然後下面「落實領導指示」——重大科技項目就來了。

幾個院士就可以「炒」出一個重大科技項目的例子並不鮮見。我問其中的一個院士:你明知道它作為重大科技項目不夠格,怎麼就簽字了呢?他說:他們老來找我,我也沒有特別反對的意見,我幹嗎不簽字呢?以後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的。

「炒」出來的重大項目,說穿了就是某個單位或者小團體為了自己的利益,拉攏幾個院士,扯大旗作虎皮,忽悠出來的。這些院士長袖善舞,他們是政治家和科學家的結合:在科學家面前是政治家,在政治家面前是科學家。他們各處都玩得很轉,打的旗號是「滿足國家戰略需求」,但真正的目的為單位和自己謀利益。

具體的例子我就不說了,圈內的人都心知肚明。

第三類是「拼」,就是搞大拼盤。大拼盤有兩種:一種是把看似相關或相近的項目集合在一起,東拼西湊、打包上陣;一種是把探索性研究和技術工程混為一談,捆綁立項。

大拼盤比較好理解,比較典型的有重大新葯創製專項、水體污染控制與治理專項。這類項目聽上去有內在相關性,實則都是各自為戰,各個子項目之間並沒有多少科學上的內在聯繫。

從國內外的情況看,取得成功的重大科技項目基本上屬於技術工程類項目,如美國的曼哈頓計劃、登月計劃,我國的兩彈一星、載人航天、大飛機等。這類項目的基本原理已經搞明白、路線也大致清楚,就差組織人馬搞技術攻關、集成組裝。但在我國,有些項目的基本原理還沒弄明白——或者說基礎的科學部分還不清楚,就匆匆上馬,把基礎研究與技術攻關混為一談。如果你連一個問題的發生機制還沒搞清楚,靠什麼去組織後面的技術工程?而基礎研究能不能突破、何時能突破,都存在極大的不確定性,不是能「計劃」出來的。

打個比方說:我已經考上大學,但交不起學費,把牛賣了交學費是可以的;不能說我把牛賣了,還沒有大學要我——牛不就白賣了嗎?

這類項目應該分步實施,先把基本原理、機制搞清楚之後,再立項上馬實施也不遲——也只有在基本原理、機制搞清楚的情況下,才能取得技術工程上的成功。但我們國家搞這類項目的人的調門比較高、聲音比較大,國家就拿出幾十個、幾百個億立項,最後只能是不了了之。

那麼多真金白銀投下去,打水漂的也不少

?李晗冰:有一點我不明白:重大專項立項的時候,不都是有具體目標,而且最後還要驗收的嗎?

王柏岩:說到這兒就更搞笑了。

的確,你去看看每一個重大項目的計劃書,都有非常宏偉的目標,比如解決什麼重大問題、搞出什麼關鍵技術、拿出什麼重大產品、推動跨越式發展等等。你自己去查對一下就會發現,一些重大項目是虎頭蛇尾、根本沒拿出什麼過硬的東西、解決重大問題,但最後都順利通過驗收。沒通過驗收的重大科技項目,我還沒聽說過——你聽說過嗎?

?李晗冰:這我就搞不明白了——既然沒有實現計劃書制定的目標,怎麼還能通過驗收呢?

王柏岩:這的確很奇葩。

對於項目承擔者來說,總能找到說辭。假如我搞個重大項目,肯定是許多單位參與、集體攻關,投入那麼大財力、人力,搞了五六年、十來年,總能從裡面挑出一些東西,或者移花接木、張冠李戴,包裝一下交賬。比如說:發了多少文章、培養了多少博士——成果包裝得很好看,計劃的目標卻沒實現。

這就好比:本來說賣了牛是要上大學、脫貧致富的,但最後大學沒上成、家裡照樣窮,怎麼辦呢?好了,我就會說:我在賣牛、去大城市的路上看了很多風景,開闊了視野、增長了見識,這對我今後的人生髮展意義重大——這比上大學、脫貧有更有長遠意義。

作為驗收專家來說,人家看得起你、請你去驗收,你不去不給面子;去了有一筆勞務費,大家又都是熟人,你好意思給人家拆台?結果,就稀里糊塗簽字驗收、皆大歡喜。

作為政府官員,當初立項他是點了頭、畫了圈的,同時他也要政績、向他的領導交賬。所以,最後肯定是「取得了豐碩成果」。

近年來還多了一塊遮羞布,就是「寬容失敗」——「科研嘛總是有風險的,不寬容失敗,以後誰敢搞攻關啊?」

結果就是,那麼多真金白銀投下去,有的確實搞出像樣的東西來了,但打水漂的也不少。我們可以盤點一下:這些年搞了那麼多重大項目,都帶來了哪些重大跨越?江河湖海的污染改善了多少?又有哪些重大疾病被攻克了?

最要命的一條,是從來沒實行過問責

?李晗冰:既然有這麼多問題,為什麼還要上這麼多重大項目?

王柏岩:因為有現實利益。

政府官員要顯示度、要有政績、要提拔晉級。假如我是某個部的部長,不管成不成,在我手下弄幾百億、幾千億,全國的科學家全歸我領導,要資源有資源、要榮耀有榮耀,我以後陞官也有資本——你說我不願意搞嗎?當然是搞得越大越好、越多越好。

作為科學家來說,既有實惠、又有面子,為什麼不幹?

說的不客氣一點,許多重大項目就變成了政治家和科學家的苟合。

所以,這類事情大家一方面冷眼笑,一方面是湊熱鬧,能摻乎一點是一點。想一想其實挺可悲的:我們的科技家既沒有科學品位,也不敢面對中國真正現實的問題,在戰略上的判斷能力也喪失的差不多了。

?李晗冰:難道就沒有辦法解決嗎?

王柏岩:辦法當然有。我國有那麼多官員、那麼多科學家,難道都沒長腦子嗎?對於採取什麼的機制立項、實施、監理、驗收,許多人心裡都是清楚的。

其中最要命的一條,是從來沒實行過問責。按道理說,搞了那麼多重大項目、花了那麼多錢、做了這麼多年,那些沒完成計劃的項目,總得有人承擔責任吧?當時給領導寫信的是不是該說說?審批的領導是不是該引咎辭職?項目牽頭人是不是該檢討?從來沒有啊!

更多漲姿勢科學類文章,歡迎關注 知識分子 - 知乎專欄 。

推薦閱讀:

「真假美猴王」劇情如果反轉,量子力學怎麼看?
視頻首次披露|馬斯克清華對話:在火星上建立城市是我的根本目的
誘惑與困惑:「影響因子遊戲」該如何繼續?

TAG:知识分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