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為什麼沒有工匠精神

我父親過的其實是傳奇的一生，有很多努力奮鬥的傳奇故事，可是這個他的大部分故事只有我知道，我不說就誰也不知道了，他如此努力的一生，也只改變了身邊的幾個人而已，人一死，他的故事就像泡沫消失在海里，只能在校友錄上看到幾張模樣端正的照片而已。

最讓我感慨的是我翻到了我爸當年的研究生畢業紀念冊，裡面有我爸當年的留言，我爸留的言是」我將致力於解開人類最難的謎題之一而奮鬥終生「配了一張學生模樣的清秀的照片。

他是八十年代上海科技大學的研究生（現已併入上海大學） 研究的方向是天體物理，主要是研究黑洞理論，研究生時代就有論文發表在國際頂級物理刊物上。當時是很轟動的大事，哪個級別的刊物，當時全國能在上面發論文的沒有幾個。

可是我爸一秒鐘都沒有干過科研，我也不知道是畢業紀念冊上的我爸是真實的，還是我所知道的我的父親是真實的。

我一直想講一講我父親求學的故事，但是這個故事基本上是我爸的一面之詞，我也不知道可靠性有幾分，而且說出來對很多人有不好的影響，所以埋在我心底已經很久了。前幾天看到知乎有個問題問中國為什麼沒有工匠精神，我覺得我還是該講一講。

我父親是傳奇學霸，從小到大讀書考試從來沒有第二名過，體育運動方面稍差，也就是勉強拿了第二名吧。不開玩笑，我爸還真是廈門市乒乓球青少年比賽的亞軍。

我用詞是很講究的----我爸是學霸，不是學神，大家知道這兩者的區別吧。用現在流行的心理學理論來說，他是所謂的「外驅動」型的人，他享受的是並不是學習本身，而是學習成果帶來的成就感。只有身邊的人知道我爸到底有多努力，我只說一條：我爸最後是在工作崗位上操勞過度活活累死的。

並不是什麼天才，他屬於很樂意於花笨功夫精益求精琢磨成果的人。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工匠精神，我爸絕對屬於頂級工匠。 哪一輩的人的知識水平其實不比現在的年輕人高，但是求學之路的艱辛是現在的人不可想像的。

我爸上了初中以後，文革開始了，下鄉勞動了六年，當時的工農兵大學是靠表現好推薦上的，上大學還給不錯的工資，大學讀的物理專業，可是明明就是小學文化水平，大學課本一個字也看不懂，我爸動用了親戚了關係，讓他在某大學裡蹭了個學生宿舍，暑假在大學圖書館呆足兩個月，他的目標很簡單：把全部中學知識補起來。爭取看懂大學課本，沒有什麼系統教學，就是逮著能逮著的所有的課本硬補，把所有的物理數學課後習題逮的著的全部做一遍，兩個月後終於趕上了本科水平，後來我爸經常和我吹：你高中那點知識，隨便翻兩個月書就搞定了，你還得花六年。

考研是工作以後業餘的，當時研究生名額一年也就幾千個，考了三年才考上，倒不是考試太難，我父親物理數學這些專業課都能考90分以上，但是我爸運氣不好，當他決定考研的哪一年起，英語開始算分了。(之前是不算分的）我爸英語只能閉著眼睛瞎填，考了9分。

當時人的窮和信息流通的不對稱到什麼程度？只說一條，我們家捨不得買英語聽力磁帶。我們家後來有了一套英語900句的全部磁帶。猜猜是怎麼得來的？是靠著我被毒打一頓換來的。這故事也就是現在說起來能哈哈苦笑一下。

當時我到我爸朋友家做客，不知道怎麼搞的大人就都出去了，留我一個人在他朋友家，晚上他來接我高高興興的回了家，第二天壞事了，第二天他們家說丟了500塊錢，還報了警，想來想去覺得有可能是我偷的，當天他們家就留我一個人在家了，我之前偷過家裡東西賣錢，我爸和人說過一嘴。

（這個故事我在知乎說過，孩子偷偷拿父母的錢消費，怎麼教育？ - 楊姓美少年的回答)

現在的孩子可能不知道。那時候的家長打小孩是多麼的自然流暢熟練專業，我爸當天回到家就把我吊起來毒打一頓，打的我血肉模糊，我開始是死不承認的，確實不是我乾的。但是你們知道屈打成招是什麼感覺嗎？我！知！道！ 革命烈士真的不容易當！ 當時我就打的承認了 。可是我哪裡拿得出500塊錢這樣的巨款。把我從繩上放下來我立馬就翻供了。然後又是一頓毒打。

這朋友家還報警了，派出所警察還抓我去錄口供，我當天晚上就逃家離家出走了，當然小孩跑不遠，後來又被抓回來了。

結果過了一個禮拜，哪500塊錢。找！到！了！ 根本就沒丟！ 然而我被打得不成人形離家出走我爸的朋友都看在眼裡，感到很不好意思。聽說我爸準備考研但英語不行，後來就拿出其中一部分巨款買了全套的英語900句的全套磁帶送給我爸作為補償。（等等，被打的不是我嗎？為什麼不補償我？）

唉，哪個時代的小孩人生真是充滿了絕望的。額。。跑題了。

總之我父親就靠著那套磁帶加上自己的刻苦學習以及voa慢速英語，兩年後英語從0基礎達到了考研及格的水平，後來勉強考上了上海科大研究生。當時同期的同學都比他小10歲，都完整受過高中大學教育，基礎比我爸好的多，我爸是純野路子，野的不要不要的。

我後來上學的時候就很受我爸的人生觀影響，覺得在學校學的東西沒什麼意義，我爸的傳奇人生把我坑成了一個學渣。你要告訴我學校學習有多重要，我就可以告訴你我見過有人業餘時間聽聽VOA special 兩年時間能從26個字母都認不全達到在國際頂級物理期刊發表純英文論文的水平。

我爸上研究生後維持了學霸本色，正常是三年修36個學分，我爸研究生第一年修了63個學分。也沒什麼秘訣，就是有考試就考，能算分的課程修了再說。學不過來管他的先考了再說，總有能拿分的。關鍵一個原因是我爸是」老班長「 了他比同學都大十歲以上，有小孩有老婆了，心態和年輕人不一樣，心無旁騖特別拼，又不想泡妞又不想玩，就想著多弄點學分。

學分修的足夠高了沒課可修後去問教授還能幹點什麼。教授說，那你先準備畢業論文吧。當時我爸也是有方向可選的，理論物理或者實驗物理，我爸想了想就選了理論物理，和愛好無關，因為我爸告訴我，「理論物理只要在家寫寫算算就好，實驗物理還得配合學校等器材」

研究的方向我爸爸找到途徑請教了一個很長一段時間都是搜索引擎不許搜的學神方勵之。方勵之的其他事迹我不敢評價，但是在學術方面是公認的天才，我父親問方勵之如何選方向方就指導我父親說，其實有技巧：你先把 PRL PR這些頂級物理期刊上的論文全看明白。選擇其中最熱門方向，沿著這個方向的幾個未解的問題下功夫，你比其他人搶先搞出完整解釋來，你就成功了，就有機會在頂級物理期刊上發表了。

接下來的事情就很簡單了，反正我爸就窩在家裡花了一年時間寫寫算算，解決了當時非常熱門的黑洞理論一個小方向里的一個小問題。到底是什麼問題呢？反正是個我這輩子肯定不可能搞懂的問題，我就不深究了。

論文寫出來了，論文寫的當然極端野路子，但是水平極高，我爸的教授也非常震驚，後來就做了個決定。。。經過他的完善和修改以後。。。以教授自己的名義在某頂級物理期刊上發表了，懷著對我爸的歉意，他也幫了我爸很大的忙，他當時經過努力，把我爸爭取成為破格提前畢業的人，上海市教委特批的，我爸研究生讀了兩年不到就畢業了，在當年是沒有先例的，全上海市就兩個，另外一個後來在瑞士蘇黎世工業大學當教授（就是愛因斯坦當老師的大學），我爸當時最大的心愿就是早點畢業好賺錢養家。

你以為我要批判學術界黑暗這個教授卑鄙嗎？ 不是的。今天我要講的故事的主角其實是這個教授，作為我父親的恩師，我和這個教授是見過面的。他是錢學森的同學。本來是也是要調去搞火箭的，最後因為各種原因沒去，我是在懂事以後親耳聽過了這個老教授聊當年的故事。

我父親研究生畢業的時候完全有能力有資格找個大學當老師搞學術。最後決定放棄了，原因是什麼呢？原因是當時當教授的生活條件太差了！就這個教授，帶老婆孩子三口人擠在一個20平方不到的宿舍里，家裡沒有空間放置桌子，當時他改寫我爸的論文的時候，都是趴在床沿上寫的！。半夜待到老婆孩子睡覺了，把一半墊被掀起來，用一塊大木板鋪上，拿一個超級小的迷你板凳半蹲半坐著寫論文。

哪時候他正是評職稱的關鍵時刻，太需要一篇能在頂級物理期刊上發表的論文了，用了我爸的論文。我爸恨他嗎？不，我爸非常感激他也很愛戴他，一直到老教授離世我爸也和他保持了聯繫，那篇論文即使以我爸的名義發表了，對我爸的人生也沒有什麼幫助，但是對哪個教授的幫助可太大了。到了最後，我爸也只敢偷偷的在私底下和我說：某某年某刊物的某篇論文，其實是我寫的，當年我就是看了老師覺得當年搞學術生活太苦了，不想往這方向發展。

再後來我爸在國企當個小中層，收入挺不錯了，但是還經常去看望老師。你知道教授和我爸聊什麼？他說：「我現在有很多寫好的論文，水平談不上多高，至少在國內一線刊物發是沒什麼問題的，就是要版面費捨不得花錢，只能存著。你現在還評職稱不？還需要論文不？只要你自己出版面費，都可以拿去以你的名義發表。」 可是我爸已經不需要了，這些論文大概最後都化成灰了吧。

我和這個老教授是見過面的，最後一次見面是他臨終前，老教授患了癌症，在上海的某家醫院長期住院。我爸帶著我和他的一個上海的 同學去探望他，我就是在那次探病的時候聽了他和錢學森的故事，很有意思的，老教授80多，有個看起來不到40的年輕女學生模樣的人照顧她，我爸開始以為是老教授的親戚，結果教授說這是他現在的老婆，但是這女生妞妞捏捏的不肯承認。老教授覺得自己現在能住這家醫院的二人一間的病房感到很滿意，「國家現在對我們還不錯，很重視我們了，還能住在這裡。」

兩個月後，老教授去世了，我幫著我爸收集了所有同學的聯繫方式，把能找到網路通訊方式能通過郵件的都發了一遍，同學大家各行各業的都有，紛紛表示了惋惜。

一年後，我又把這封郵件找出來。聯絡地址直接複製一遍，內容改成我父親急病猝死的消息，大家也是紛紛的表示了惋惜。

故事到這裡本來就該結束了，但是我還有一幕故事想講

如果有機會的話，我父親是能當世界最頂級的工匠的，他一輩子都在尋找自己存在的證明，他急病的當天，可能是感到自己時不久矣，逮住一個年輕漂亮的實習小醫生吹自己工作有多忙，有多少人要聯繫他啦，有多少事在等著他干啦，剛下飛機就連軸轉工作了20個小時拉，同時自己還在評高級經濟師職稱，出院了還要改寫經濟學的論文啦。我都不敢讓別人知道我生病了啊！怕耽誤事啊！我得趕快治好去工作哇！ 我當時看到這一幕心裡在偷偷的笑，（真是不要臉！論文明明是我寫的！我爸改了幾個錯別字出了版面費發在某國內一線刊物上了）沒想到我父親第二天就去世了，也沒等到評上高級經濟師職稱。

我父親已經去世很多年了，但是這一幕我怎麼也忘不了，總覺得他一生的訴求都集中在哪一幕體現了，我父親當過兵，當過工人，當過設計師，當過老師，做過外貿，當過科研工作者，去過26個國家，直到他去世的時候，他到底有多努力這個世界上除了我誰也不知道。

這就是我父親求學的故事，他是一個默默無聞的普通人，沒有什麼特別的，這個世界上知道他的人還沒有知道我的人多，知乎上老有人說我編故事，是因為你們沒有這樣的父親，有這樣的父親就知道，其實一個人生活的精彩程度是可以遠超過編出來的故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