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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生(三十七-三十八)

三十七

我們在這個南方縣城的夜雨中醒來,昨天喧鬧的所有聲音,今天就在一場雨里沉寂。風很烈,刮在醫院的那棵大樹上,響起了很大聲音。閉上眼睛聽,好像這個世界與叢林也沒有什麼區別。那裡是不是也下起雨,我整出來的園子,會不會被荒草淹沒,挖出來的河道,應該又溢水了吧,那些之前種下的許多樹,肯定長高了不少。我忽然無比懷念那些日子:我坐在石洞口,看著園子的野羊和嘎嘎,狗在一邊玩,夕陽一點一點落下去,我滿身金輝,方常在後面忙著做晚餐,空氣開始飄出酸筍的味道。那些日子好像就在昨天,光明寨就如同一個漫長的夢。方常坐在床上,一語不發。我想找點話說,就提起家鄉的那些我們共同認識的人,我一直以為除了名字以外,還可以記住他們的容顏,但無論怎麼用盡心思回憶,他們都只是一個一個模糊的輪廓。我早就忘記了他們的樣貌,可是記得又如何呢,快十四年了,我離開家的時候二十二歲,現在快三十六了,他們早就跟以前不一樣了。也許某天與我擦肩,卻根本認不出來。我的哥哥還好嗎,父母呢,還在世嗎?

我沮喪起來,在雨里的異鄉,眼眶紅了。方常問:怎麼了?

我沒有說話。

「你想家了吧。」

「我覺得奇怪,在叢林里,在光明寨,很少會有這種情緒。」

「也許是因為我們回到了城市,回到跟家鄉一樣的類似的地方。啞巴,等我好一些,我們就動身吧。」

我把方常抱在懷裡,雨越下越大。

雨大約下了兩周才停,方常經常毫無徵兆地流淚,怎麼安慰都沒有用,她知道再一次懷上孩子會非常困難,而一個孩子,對於她,意味著下半輩子的生活。這天太陽出來了,所有的樓房,樹木,街道,像被仔細洗過,又認真擦乾一樣。方常不願意躺著,我也想帶她出去逛逛,護士剛出門,我們就溜了出去。

那幾年的與世隔絕讓我對著所有的事物發出感嘆,我離開馬城的時候,女孩都穿著大口的喇叭褲,現在已經沒見到一個人在穿。許多我沒有聽過的新的飲料,手機越來越大,所有人都在盯著看。街上有許多方方正正的黑塊,也不知道是什麼。方常餓了,她想吃海鮮,我們十幾年沒有吃到海鮮了。

找了一個好一點的餐館,服務員拿著一個書本大小的,有屏幕的東西點來點去。我問:這是什麼?

「派德。」

「是什麼東西?」

服務員臉上有厭棄的表情,像看鄉下人一樣看著我們:「你們點不點?」

方常瞪著眼睛看菜單,「我要這個,這個,這個,還要一個這個,再來一碟海蜇。」

服務員走了,有人送茶上來。

我大口喝了幾杯,這是我這麼多年來,第一次喝到茶。「很多東西都變了。」方常看著窗外說。

「待會去逛逛電器店,我想看看。」

「我就想吃魷魚。」方常說。

方常吃到幾乎走不動,我們打算去買手機,進到店裡,我忐忑地問:「諾基亞現在更新到哪個型號了。」

售貨員不說話。

「我想買諾基亞。」

「諾基亞倒閉了。我們這裡有蘋果,小米,魅族,還有鎚子。」

我盯著櫃檯看,所有的手機屏幕都非常大,按鈕幾乎都沒有了。

「能給我看看這個嗎?」

「這個是剛發布的鎚子,羅永浩做的。」

「羅永浩不是老師嗎,是那個新東方的羅永浩嗎?」

「好像是個胖子。」

「那應該是。」我把手機拿在手上,金屬邊框,質感非常好。

「這個多少錢?」我惴惴不安地問。

「2499。還有禮盒贈送。」

我想起我離開城市的時候,大屏幕的手機,可以用手點的那種,好像要8000左右。

「能給我演示一下怎麼用嗎?」

整個下午,我們都耗在這個不大的電器城。方常陪著我逛,十二年時間,所有我曾經熟悉的東西,都更新了好幾代,並且比以前要便宜很多。我記得單反相機非常非常貴,但是現在,二手的只需要兩三千塊。還有平板,我以前完全沒有見過。在上面玩了一個FIFA的遊戲之後,我就完全走不出那家店。

「你都三十幾歲的人。」方常在我耳邊嘀咕。

「太可怕了。」

「你走不走嘛!」

「再讓我看會。」

「走吧。」

「就一會。」

方常給我買了一個平板之後,我們去逛了時裝城,方常進去了,也沒有辦法出來。

「走吧,不是說晚上去看電影嗎?」

「再讓我逛一會。」

「電影要開始了。」

「等我試完這個鞋子,我想買個鞋子,對了,哪一雙好看,跟剛剛那個黑色的比?」

我們沒有看到電影,方常買了一些打折的鞋子和衣服。回到醫院已經快要十一點了。護士罵了我們一頓,我坐在床上,打開PAD ,從2003年開始,瀏覽每一年的重大賽事,西班牙奪冠,巴薩奪冠,德國奪冠,馬刺奪冠,熱火奪冠,湖人奪冠。叢林里追報紙的情境在腦海里依舊那麼清晰,只是當時費勁力氣要看到的幾行字,現在坐在那裡,隨手一點,就全部都在眼皮底下。窗外燈火亮著,南方小城霓虹閃爍。也許是感慨,也是是想念,我無法入眠。

方常檢查過身體以後,醫生覺得再有兩周,她就可以出院了。我們數算日子,又激動又緊張地等著出院那天。在最後的一個夜裡,我們都睡得很晚,方常面對著黑暗中的行李,忽然問我,「你不擔心你犯的事嗎?」

我楞了一下,「都過去那麼久了。」

方常說:「到時候你在隔壁鎮上待著,我回去先給你打聽打聽。」

「你不擔心你嗎?」

「我那個事,說小也挺小的。而且在馬城發生,不至於追究到我們那兒去吧。」方常說。

「睡吧,不說這些了。」

第二天我們醒得很早,方常在灰濛濛的晨曦中把她的包背在肩上,要趕六點五十的車,到達那個我幫光明寨的村民寫信的青城,再由青城做火車回家。在路上,方常忽然莫名地緊張起來,她不停地問,我是不是變得老了呀。這麼多年不聯繫家裡,他們會不會不認我。車裡的小電視里放著九十年代的電影,那些飛檐走壁的俠客曾經活在我的心中,方常在黃飛鴻練習英文的時候睡著了,我坐在靠窗的地方,像一陣飽嗝似的,心頭泛出一些微酸的東西:那些兒時的玩伴與同窗如今可好?大牛是否回到家裡?種馬還是跟我一樣還在外地流浪?我媽的偏頭痛是否好些了,我買了一些據說對頭痛有用的草藥根子。我哥哥呢?記得我走得時候,他跟我爸吵著要開一家服裝店。

我在這些挂念中睡去,醒來的時候,方常已經背起了包,她說:「我們到了。」

如果把一座城市比作女人,新興的大都市就像叼著煙穿著豹紋短裙的年輕姑娘,她們高傲狂野,輕易地把在此地的異鄉人一腳踹開。而那些有著厚重歷史的文明古都,則是雍容華貴的老嫗,你若想在此地定居,她們的一個眼神就能將你拒之千里。而青城是四十齣頭徐娘半老的女人,粉黛濃重,乳房下垂,繁華又蒼老,卻時時微笑,有海納所有人的心腸。我站在火車站廣場的噴泉邊,來往的人群在身邊擦身而過,他們也許是匆匆的過客,也許是生於此的本地人。回憶有時候是一個尋找同類項的過程,我想起我初來馬城的那個夜裡,也是這樣站在川流的人群中,只是彼時要尋找的姑娘,如今站在我的身邊,並且對我說:「我餓了,去買點東西來吃。」

南風天,我的膝蓋有些痛,方常把包放下,要到對面去買些吃的。我看著她融入人流,繞過突兀的垃圾箱,穿過馬路,進入一家賣包子的店,就像當年在那座沒有人的村莊,我裹著棉襖坐在椅子上,看著方常從山上下來,帶著食物。噴泉上有一尊女人的雕像,風颳起噴向天空的水,划過初秋燥熱的空氣,落在我的身體上。我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再睜開的時候,兩個穿著制服的男人就像從天而降一樣站在我的面前。他們一胖一瘦,「身份證。」那個胖子說。

我用光明寨的土話答道:「聽不懂官話喲。」

「身份證,拿出來!」瘦子用手比劃著。

三十八

我努力讓自己沉靜下來,但手已經開始不自主地抖起來。

「傻的嘛,」胖子有點不耐煩,兩隻手的拇指和食指交叉著比劃,「我說身份證,你趕緊拿出來!」

我繼續用光明寨的話說:「你是說的票嘛,現會沒有,等一下子買。」

胖子無奈地把手叉在腰上,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瘦子看著胖子說:「這人有問題。」

落地窗里我看見自己的樣子:頭髮長而且亂,臉上鬍渣茂盛,藍色的短袖洗得發白,背一個巨大的雙肩包。腳上的鞋子沾著那場雨後的泥,坐著的時候頭髮幾乎遮住整張臉。細密的汗從我的額頭滲出,這樣僵持下去直到方常回來,他們就會知道我不止會講光明寨的土話。我整了整行李,努力讓自己看過去從容。胖子正在用對講機說些什麼,他轉過頭來,說:「你走吧。」我正要離開,走出幾步發現不對勁,但已經晚了。

胖子按掉對講機,像是發現寶藏一樣,「叫你走,你就聽得懂,看個身份證鬧半天。走,跟我過來。」胖子舉高手臂抓住我的衣襟。我眼角的餘光瞥到方常,她站在不遠處的地方看著我,咬著嘴唇瞪著眼睛,手裡抓著兩個肉包。

我們站在火車站入口的邊上,等從警察局來的車。胖子和瘦子開始討論最近青城的治安,這裡從年初開始,無數來自北方的扒手南渡而下,帶走許多人的錢包。他們認為我是其中的一員。人群熙熙攘攘地與我們擦身而過,他們看著我的樣子,如同在很久前的某夜,我和種馬從天河賓館逃離時,那些站在走廊上的人們眼中的神色。前面有一個拿著紅藍編織袋的男人與售票員吵了起來,胖子過去調停,我渾身的肌肉繃緊,最後的機會來了。

我和瘦子站在馬路邊,一輛旅遊的大巴從遠處駛來,停在前面,下來一群人,和一個三十來歲的化著濃妝的導遊。她手裡拿著一隻小旗,穿低胸的衣服,把一半的乳房晾在秋風裡。導遊來到瘦子的面前,詢問一些事情,我聽見了自己凌厲的呼吸。向著身後退了兩步,瘦子沒有察覺,有行人從我們之間穿過,我狠狠吸一口氣,背起包轉身跑了起來。

瘦子喊一聲,上來追。我背著大包,跑得不快,轉身進入一條巷子,跑了幾步發現,這是一條死胡同。

胖子也從趕過來。瘦子揪住我的背包,一個勁地用巴掌扇我的後腦勺,一下,兩下,三下。

「叫你他媽跑,叫你他媽跑。剛不是跑得挺快,怎麼不跑了?」

胖子氣喘吁吁地過來,「這人肯定是賊!」他抓著我的另一邊衣服,拿出對講機,「喂,喂,有人嗎!我跟李哥抓到一個人,在東巷這,你們開個車過來!」

對講機里嘟嘟嘟地響。胖子罵了一聲,又重複了一遍。

巷子的盡頭有一棵我不知道名字的樹,記得在叢林,在我建造的園子里,也有一棵一樣的樹,可惜直到離開,我也沒有給它取一個名字。

「你看什麼看?看那個樹榦嘛?」瘦子叫起來。「操,你現在盯著我看啊!」

他往屁股後面摸那根電棍,我已經一腳踹在他的肚子上。他摔出去兩三米遠,臉唰得白了。胖子已經抽出電棍,朝我跑過來,我照舊一腳,踢在他的襠下。他蹲下去,對講機里發出聲音,「喂,喂,什麼情況。」

胖子想要拿起來,我一腳把它踹飛。

「啞巴,啞巴。」方常也跟上來,她拉起我,跑了起來,往火車站的方向跑。

「還趕得到車嗎?」

「去試試看。」

我們跑回火車站,正好看見一輛警車從街頭開過來,清晨,天剛剛亮。方常忽然放開我,跑進身後的廁所,她很快出來,朝我招了招手,我過去,回頭看了一眼,就跑進女廁所里。

洗漱台邊沒有人,方常鎖上門,眼淚就出來了,她不敢哭出聲音。我控制自己的呼吸,替她擦掉眼淚,抓著她的手。有人從裡面出來,門外有沖廁所的聲音,高跟鞋的聲音,水打在洗漱台上的聲音,沒過多久,外面就開始吵雜。一個聲音,我確定是胖子的,他問,你確定看到那個高個的男的跑進了廁所。回答的是個女人:「對啊!」瘦子說:「我進去看看。」聲音往男廁所的方向去了。緊接著有人捶門,然後是咒罵聲,不一會,瘦子的聲音又響起,「沒人啊。」

「會不會你看錯了?」

「不會吧,那人穿著件藍色的衣服,大個子嘛。」

瘦子又說:「我去那邊看一下。」

我長出一口氣,沒過多久,胖子的聲音又傳來了。他說:「沒看到就回來,我總覺得他還在這附近。」女人這個時候又開始說話,她說:「要不要我去女廁所看一下。」

我的頭嗡得一聲,繼而是一片空白。身體里似乎有汗要流出來,但感覺到的卻是冰涼,腳步越來越近,有人開始一個一個敲門,方常盯著門,大口吐氣,到這裡,她尖著嗓子用馬城的土話喊起來,「有人,上個廁所也不得安生!」

那人囁嚅了些什麼,走了。我們在裡面待到快要傍晚,期間不敢說話。方常找出一個本子來,把要說要問的都寫在上面。我們就像兩個聾啞孩子,對著本子又塗又畫。沒過一會,要說的都說完了,熬到大約七八點天黑,方常出去探查情況,她很快回來,說:「沒事了,我們可以走了。」

我們不敢再去買票,方常攔下一輛計程車,要去城南郊區的地方。司機是個半百的老頭,話不多。我把車窗搖了下來,點了一根煙。整座城市都亮著燈,人群在忽明忽暗的燈火里蠕動,叫賣的小販隨處可見,他們把疲憊的臉孔藏在黑暗的空氣中,揮動手裡的鏟子和勺子,空氣里飄著各種食物的氣味,一波一波一浪一浪。裝著燈的廣告牌後面,店鋪燈火明亮刺眼,偶爾也可以看見一群衣著暴露的姑娘,穿高跟鞋,大聲說話與爭論。我順著車開過的路,時不時地看著外面。青城就像一顆在夜晚中的紅色蘋果,它成熟而且高雅,散發著糜爛後帶來的果香。一個月以前,青城對於我,只是書信上的一個地址,那些老農民的子女把他們留給父母,離開光明寨,來到這裡。一個月以後,我就站在它的天空下面,呼吸夜晚來臨時的濕熱的空氣。

方常醒過來,問:「什麼時候可以到?」

司機瞥眼看看了車上的鐘,「再有半個小時吧。」

我的手上還拿著廁所里寫字的本子,在最後寫字的一頁上有三句話:

我們留在青城吧。

為什麼?

在進這個廁所的時候,我看到的一切都在夢裡出現過,它是夢眼。

一個作者:@陳齊雲

一個公眾號:storymachine

一個專欄:故事販賣機 - 知乎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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