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的婚姻生活

大部分人的日常婚姻是複雜而乏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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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民故事計劃的第83個故事

自此,我已有半年時間沒回家。原因很簡單,我和作為一家之主的父親鬧翻了。

常聽說兒子和父親生來就是一對冤家,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群無聊的人琢磨出來的歪理。可是細數這些年和父親相處的點點滴滴,幸福的時光總是屈指可數,更多的是被暴力和他的猙獰面孔所籠罩的童年——像是被陰霾包圍,揮之不去,細思極恐。

我生於1990年,生長在一個小鄉鎮,父母是同鄉。我從來沒問過哪個長輩,我的父母是如何在一起的,只在一次父親想和母親離婚時他才和我談起過這件事。據說當時爺爺是個在外面混不下去才回到鄉鎮的落魄文人,外公則是一個令人生畏的屠夫。爺爺怕被人欺負,才和外公家聯的姻。父親生的俊俏,害母親喜歡的很,外公見我母親喜歡,便應允了這門親事。

聽他回憶自己的這段婚姻,彷彿在講述自己一生不幸時的開場渲染,讓人忍不住會去猜想,到底這段「父母之命」的婚姻給他帶來了多少不幸。我涉世未深,剛剛成為別人的丈夫不久,沒有足夠的資歷去針砭時弊父母二人的婚姻,但是從我翻看他們當初的照片,我仍能尋出不少面帶真摯笑容的合照,依舊能感受到當初的那份溫存。只是時光荏苒,不知道年歲給他們服了哪一味葯,留住了性命,卻泯滅了感情。

我從小就很懼怕父親,因為常常被他打——莫名其妙地被打。

我至今依舊記得2000年7月,我10歲生日那天,母親送了我一件她從城裡給我買的新衣服,一件大紅色的短袖,款式非常新潮,當時鄉鎮里還沒有小朋友,尤其是男孩子,穿過這樣的衣服,我喜歡的不得了。

一大清早我看見父親站在院子裡面發神。我一直對父親有一種莫名的懼怕,但怕歸怕,也渴望從父親那裡獲得些許關愛,哪怕從他口中獲得一句簡單的讚賞也會讓我心滿意足好久好久。我穿上新衣服,特地把奶奶給我買的泡沫涼鞋擦拭得乾乾淨淨,穿戴整齊後,輕輕地從父親身邊走過,心裡惴惴不安,不清楚父親是否注意到我的精心打扮。

剛剛從父親身邊走過幾步路,我心中的那份好奇與憧憬陡然被恐懼所侵襲。父親伸出他巨大的手掌朝我的後腦勺啪啪兩下,當時我腦子裡嗡嗡作響,來不及思考,轉過身怔怔地杵在那裡,不敢逃跑,經驗告訴我,逃跑換來的只會是父親更加兇殘的報復。父親齜牙咧嘴地向我咆哮道,「老子心情不好,不要在我面前晃,快點給我滾。」我倉皇而逃,那一天,我沒哭。

我也不知道父親在那天思考了什麼,只是從那天開始,他思考問題的時候我就會離得遠遠的。準確來說,只要有他在,我幾乎都會離得遠遠的。

我11歲時父親辦了廠,在縣城裡面,離家幾十公里的路程,父親幾乎每天都早出晚歸。那個時代經濟景氣,做什麼都賺錢,家裡條件因此越來越好,廠裡面好像也一直忙不過來。在父親的要求下母親進了他的工廠,負責管錢。

父親就是在那個時候迷上賭博的。當時農民企業家很多,一個個的穿戴幾乎都是一模一樣:金利來的皮帶、皮爾卡丹的皮鞋、鄂爾多斯的羊毛衫,手裡還必須握個只有一個半火柴盒大小的摩托羅拉翻蓋手機。這些農民企業家聚在一起也實在沒有喝茶聊天、探索人生理想的雅趣,打牌就成了唯一的消遣方式。我也不知道他們到底賭得有多大,只知道父親一天到晚都在賭,每天都在問母親要錢,因此他們兩個人經常吵架,吵得很厲害。

2002年夏,我小學畢業,那年沒有了暑假作業,沒有了補習班,睡覺也睡得晚了許多。那時候我們全家還住在鄉鎮上的老房子里,我和奶奶一起睡在一樓卧室,父母親睡在二樓。

那天夜裡我剛躺下沒多久,腦子裡翻來覆去的儘是卡通片畫面,興奮得久久不能入睡。不知道過了多久,從樓上隱隱傳來母親的哀嚎聲,奶奶急急忙忙朝身上籠起一件外套就從床上竄起來,走出寢室。我猜想到父親又在打母親了,心臟跳得咚咚作響。心跳聲穿過薄薄的被褥,從我的耳膜魚貫而入,好像整個黑夜裡只剩下這個聲音。

沒過一會兒,奶奶帶著父母二人從樓上下來了,3個人坐在寢室隔壁的客廳里。奶奶一直斥責父親的種種不是,但是聲音壓得很低,恐怕是不想驚擾到我,讓我看到這難過的一幕。母親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嚎啕大哭,對奶奶的哀勸置若罔聞。我想從床上翻起來看看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因為懼怕,身子不爭氣地僵在那裡,無法動彈。

不一會兒,外婆也過來了,我感覺她還沒坐穩就開始斥責母親「就是你不對,你把他氣成這個樣子,咋不打你吧。」外婆說話時帶著哭腔,我的腦海里隱約浮現出她拭淚的模樣。

「我咋不對吧,你還在說我,我到底哪裡不對吧?」母親奪過外婆的話,哀嚎著咆哮著,最後陷入一陣嗚咽。

我深吸一口氣,不知道從哪裡竄出一股萬鈞之力推搡著我坐起來,扶著床沿,穿好鞋子,躡手躡腳地走出寢室門。我剛剛走出去,就被他們4人發現了,他們都用驚詫的目光盯著我,好像是我發現了他們一直想要隱瞞的一個秘密。我感到有點難為情,於是將目光投向母親的方向。

那一刻我震驚了,眼前的這個女人與我記憶中母親的模樣格格不入。她的嘴唇因被擊打而腫大外翻,幾乎腫到了鼻頭的位置,眼睛也腫到辨不出眼眸。身上的皮膚青一塊紫一塊,像是年久失修的水管,銹跡斑駁。母親呼喚著我的名字,淚如雨下,掛滿了臉頰,也打濕了衣裳,過去烏黑柔順的頭髮被淚水粘連著胡亂地拍在臉上,雜亂的像野草。我被母親面目全非的樣子嚇到了,嚎啕大哭,停不下來。也不知道哭了有多久,身體不由自主地抽搐,奶奶嚇著了,趕忙把我抱走,然後輕輕拍打我的後背,才讓我緩和下來。

哭來沒勁了的時候,傳來一陣捲簾門的開門聲。我立馬追出去,卻只能通過客廳與大門之間長長的走廊,望見母親獨自拎著一個碩大背包走出家門口的背影。我連道別都沒能來得及。

沒有人告訴我母親去了哪裡,我以為她會在鄉鎮上的衛生院,可是我悄悄去過好多次,都沒有看到她。我努力回憶著母親離開時穿著那件淡黃色碎花連衣裙的樣子,生怕以後因再沒機會見到而淡忘。

過了大概兩個月,母親終於在一個晴朗的中午回家了。我記得是父親把她接回來的,兩個人和好如初。可我並沒有因此而原諒父親,每每直視他的眼睛,總會讓我回想起他先前的猙獰和野蠻,久久不能釋懷。

2003年,家裡發生了兩件大事。第一件事是我們全家搬遷到城裡去生活,第二件事是父親的工廠破產,轉而去各個鄉鎮以買種子維持生計。

那段時間,父親的情緒非常低落,失落和無奈時時刻刻掛在他的臉上,原本並不蒼老的他,此時卻顯得那麼乏力和衰弱。全家人都被父親的情緒所影響,很長一段時間都陷入了苦悶之中。這段時間父親依舊常會和母親吵,依舊會抱怨母親不夠體貼,不夠溫柔,而我並不埋怨這一切,因為這些像是鬧鐘一樣時刻提醒著我,畢竟這個家還存在著。

不過父親對待母親的態度,從遇見李阿姨後開始改變了。

父親是在一個鄉鎮上的種子經銷商那裡認識的李阿姨。李阿姨是經銷商的朋友,三十歲出頭,個子不高,但五官端正,為人善良耿直。因為農村總有串門的習慣,父親就是在送貨的時候認識了正巧串門的李阿姨,往後父親送貨的次數多了,兩人便熟絡起來。

李阿姨在離父親送貨不遠處的巷子里開了一家冷飲店,店子不大,淺色調的裝修風格,店裡只有三張小圓桌和一個操作台。原本這間店是李阿姨和丈夫經營的,後來丈夫外地經商去了,便將整家店留給李阿姨一個人經營。平日里總會有許多中學生模樣的少年來喝冷飲,看起來生意不錯,每每我和父親送貨路過李阿姨的店,總會停下來喝上兩杯,順便和她聊聊天。李阿姨很會聊天,聊著聊著就和父親成了知己,相互吐露心聲,父親的性情也因此變得開朗起來。

最開始,母親還是會很介意父親和李阿姨走得太近,但是父親是個急性子,再加上暴脾氣,每當母親提及這件事,他總會發火,後來母親乾脆表面上聽之任之,私底下暗中觀察。母親經過幾個月時間的觀察和分析,沒有發現兩個人有任何超越朋友關係的行為後,也就逐漸釋懷,開始主動接觸李阿姨,時常相約一起旅遊,購物,聚餐。經過幾年時間的培養,兩家人的關係變得愈發融洽,甚至發展到了亦親亦友的地步。

「最窮不過要飯,不死就會出頭」,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句話。

2009年的時候,父親總算邁出了失意的泥潭,幾項精準的投資都給他帶來豐厚的回報,其中最關鍵的一筆投資,其背後也包含了李阿姨的傾囊相助。大獲成功後,父親投桃報李,和李阿姨合開了一家公司,由李阿姨出面經營,他在背後梳理關係。兩個人配合默契,公司的業績蒸蒸日上,父親和李阿姨的關係也變得更加親密無間。

家裡環境愈發優渥,父母的關係也逐漸改善,在我看來,他們至少是很少再「打架」了,連拌嘴都很少了。換一個角度來看,父親理會母親的時間也變少了。

命運總會在你認為運行良好的時候給你一記重拳,讓你記起原來生活的長河總是暗流隱設。

2012年仲夏,我本科畢業,發畢業證的時間選在深夜,主要是校方怕畢業生太過亢奮,拿到畢業證後沒有約束,隨心所欲地搞些小破壞。我記得我拿到畢業證時已是凌晨,剛剛回到酒店就接到父親的電話,電話那頭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激動,「我放棄了,我要跟你媽離婚。」

沉默半晌。

「嗯,等我回來再說。」講完我便迫不及待地掛斷了電話。

我並不曾預料到我會如此冷漠地講出這句話。如此毫無徵兆地脫口而出,可能是早已對父母的爭吵感到疲倦,也可能根本不願再經歷這樣的事情,我已身心俱疲。

我把手機隨手拋在床上,褪去身上被汗水浸濕背脊的棉質短袖,沖完澡,閉上眼睛躺在酒店的白色床單上,在本該欣然入睡的時間卻夜不能寐。

第二天一早,我買了回家的車票,傍晚時分總算回到家裡。父親躺在客廳的偌大皮沙發上,小腿纏著白色紗布,母親則坐在父親斜對面的椅子上啜泣。家裡來了很多人,七姑八姨都來了,我不知道如何應對這種場面,和他們一一打了招呼後,默默地抱著畢業證靜靜地坐在奶奶身邊聽。

在親戚們的調解下,父母親還是沒能離婚,親戚們先譴責父親先動手打母親,接著批評了母親用水果刀刺傷父親小腿的不冷靜報復行為。最後調解結束,雙方都不情願地原諒了彼此。父親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拄著拐杖準備回寢室,此時母親用睥睨的眼神瞪著父親,語氣略帶警告地說「你最好是離小李遠一點。」母親嘴裡說的「小李」就是李阿姨,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我確信母親僅僅是猜測。父親無言,神色閃躲地逃出了母親的視野。

經過幾個月的緩和,父母之間的矛盾也逐漸消散,母親猜測的李阿姨與父親之間的某種微妙關係也被父親解釋過去了。李阿姨又重新回到我們的生活當中,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我不知道之前發生了什麼,也不敢斷然揣測,極目四望,我能做的無非是袖手旁觀,僅此而已。

2016年3月,我加入警隊年滿一年,單位需要填寫父母的身份信息完善人事檔案。為了省事,我就自己在公安內網上查詢了父親的身份信息。令我吃驚的是,父親從2010年至今,在本市內居然有多達上百條開房記錄。我很清楚這都意味著什麼,根本不敢點擊進去窺探他的生活,信息條上的酒店名稱赫然在目,而這個酒店的庭院就是我曾碰見李阿姨挽著他的手踱步的地方——而他們兩人都已有家室。

突然間,我有種被欺騙的厭惡感湧上心頭,父親過去猙獰、野蠻、暴力的形象像是幻燈片一樣從我的眼前逐一略過。我胃中翻江倒海,令人作嘔,原本在我腦海中父親為數不多的正面形象也轟然坍塌。我無法接受這一事實,迷惘地瞪著屏幕,聆聽著包圍著我的靜默,不知道過了多久依然沒能想出一個合理的理由來解釋這樣的結果。

我拿出手機,將父親的開房記錄拍下來,通過簡訊傳給他。

一陣沉默後,我收到父親發來的簡訊,只有簡單幾個字:

白眼狼,滾,別再回來。

我未做任何解釋,也無力再去指責父親。在我看來,一切言語在父親此時的震怒下都會顯得無比蒼白和柔弱。

我無法面對這樣畸形的家庭,我無法接受父親舍家而選擇李阿姨的決定,我將我過去忍受的暴力和不曾宣洩的情感一泄而出,我選擇用與他斷絕聯繫來宣誓我的決不妥協。

自此我已半年未回家,居無定所,像浮萍一樣隨處飄蕩,有時住在單位,有時住在朋友的房子里,始終不見一個能被稱作為「家」的地方。

我原本以為我會帶著永無止境的怨恨與父親漸行漸遠,最後相忘於江湖,直至上周我接到一條很短的簡訊:

川娃兒,我走了,別怨他。

號碼顯示是李阿姨,我再回撥過去時已是忙音。

雖然我一直對野蠻、暴力的父親心懷怨恨,不止一次地想刺痛他,但此刻我竟感覺不到一點勝利者的喜悅,反而有一種局促、緊張的情感湧上心頭,細細品味,可能是一種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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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楊一川,刑警

想將自己身邊經歷的暴戾、無奈和劇痛都付諸筆端;不想被人認為徒有顏值。

編輯 | 宏偉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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