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塔洛的秘密——《義大利童話》

他想從事戲劇，卻陰差陽錯學了農藝，隨後從文學院畢業，在1947年，24歲時出版了第一部小說《通向蜘蛛巢的小徑》，而在1956年，33歲的卡爾維諾卻想要做一件驚人的大事，那就是成為義大利的格林，整理出義大利民間童話故事。

童話是包含民俗傳說，民間故事，神話，寓言等多種載體的文學類型，當你讀完這耗時兩年，整整兩百篇義大利童話時，我相信你會對卡爾維諾的這項創舉充滿敬意。

首先，他用他優秀的文學素養，將每個故事講述的生動有趣，比《格林童話》短小精悍的文體有天壤之別，要知道，就算長篇如《灰姑娘》，原文也只有薄薄一頁紙而已，而義大利童話里，最短的也有兩頁。從文學性而言，義大利童話是更勝一籌的，這要歸功於卡爾維諾的文學天賦，他是一個成熟的作家。

其次，他繼承了家族從事科學研究的嚴謹性，在每篇童民間故事的最後，他都標註了故事流傳的地區，為後人帶來了極大的便利。

在《義大利童話》正文前，是長達四十餘頁的前言，在這篇精彩紛呈的前言里，卡爾維諾分析了義大利民間故事的歷史和來源，在選擇同一故事的某個版本的最終緣由，整理過程的科學性，以及根據文本的不同，所採用的不同干預程度。

他從文學歷史，到語種影響，再到不同地區的民風民情，進行了極為深度的考量，在這樣的心血下，最終成就了這樣一套三本的文學作品。

在寫作風格上，卡爾維諾揉捻了現實主義，超現實主義和後現實主義，這使得他的作品有一點像卡夫卡，有一點像馬爾克斯，又有一點像帕維奇。正是這樣一個人，才會做收集民間故事這麼大工程的事情。實際上他們在成年人的邏輯世界裡，依舊保存著用孩童的眼光看待世界的視角，這一點是非常厲害的。

他寫道：

「出乎意料，我所研究的東西竟像生出觸手或展開蛛網一樣，用它們的天性把我俘獲，這不是一種形式的，表面上的佔有，我甚至要去面對它們神秘的特性，無窮的變化和無盡的重複。」

「要知道，在民間或非民間的詩歌中，營造出一個夢境而又不迴避現實，是一件多麼難得的事啊！因此，那些罕有的童話應受到珍視，在它們之中既有自我意識，又不排斥命運的安排，既有現實的力量又能把它完全釋放於幻想世界之中。」

讓我們來回憶一下《格林童話》和《一千零一夜》。實際上它們是與《義大利童話》最為相似的著名兒童文學。它們在寓教於樂的層面比較淺，而在非邏輯的，匪夷所思的，令人覺得很抽離的傳說層面卻很深。

比如第147個故事（下卷），《科拉魚》：

【在墨西拿港有母子兩人，兒子叫科拉，天天游泳。母親很生氣，詛咒兒子道「你不如變成一條魚。」上帝聽見了，於是兒子真的變成了一個腳上長蹼的半人半魚。母親很悲傷，去世了。

墨西拿國王聽說了這件事，就派人去召集科拉，科拉來了。國王很開心的命令科拉去西西里島附近潛水，看看哪裡最深。科拉回來告訴國王，燈塔附近最深，黑得可怕，他不敢繼續下潛了。

國王又命令他去看墨西拿的地基怎麼樣，科拉回來告訴國王，第一根很好，第二根裂了，第三根斷了。

國王又命令他下潛到那不勒斯港看海底火山的情況，科拉說那裡有一股熱水和一股涼水，還有一股股的甜水。國王不相信，於是科拉用瓶子裝了一瓶熱水和一瓶甜水。

國王又命令科拉去燈塔附近，讓科拉看看燈塔附近到底有多深，科拉說，他潛了兩天，還是沒看見海底。

國王於是說，那就直接從燈塔上i跳下去。第三天科拉回來了，面無血色，說在海底看見了一條大魚，十分巨大可怕，自己不敢去了。

國王無法再命令科拉去了，於是他就把王冠扔進了水裡，命令科拉去撿。科拉沒辦法，準備了一把豆籽，對國王說，如果自己死了，豆籽就會浮起來。

最後科拉就下去了，國王等啊等，過了好久，只見豆籽浮出了海面，科拉再也沒有回來。】

這個故事就這樣結束了，沒人知道科拉為什麼要聽國王的話，沒人知道科拉最後的去向，也沒人知道國王為何對水有多深會如此好奇，這個故事就這樣結束了。

它的戛然而止甚至令人手足無措，這就是我說的這個故事有點莫名其妙的地方。這也是民間故事的魅力所在。

——碩大的巨人的生命，藏在海底的箱子里，你打開第七個箱子，拿出那個小盒子，小盒子打開，居然有七隻小小的綠鳥，它們像豆子那樣小，把它們捏死，強大無比的巨人就死了。

——不孕不育的王后生下一條蛇，想要破除它的詛咒，要挨過三次打罵，要被啄瞎眼睛，啄掉雙手，然後他會變成王子，她會遇到仙女。

——從石榴里誕生的公主有三種能力，但她被人殺害，假冒她的壞心腸姑娘霸佔了她的王子，她一次次的復活，一次次的被殺，最後重新從石榴里生出來，用她的三種能力吸引王子的注意，然後讓邪惡的陰謀敗露。

等等，這類型的設定太酷了，不講道理，對比強烈，令人感到一種玄妙，好像它真的存在。

「我唯一的信念就是促使自己做一次童話間的旅行。我一直堅信這一點：童話是真實的。」卡爾維諾這麼說。於是我們開始從原始宗教，從心理學，從自然哲學，從符號和意象開始解釋，為什麼男人有三個女兒，為什麼總是小女兒最聰明最漂亮最善良，為什麼破除詛咒要完成三件事，為什麼艱難苛刻的任務總有三個，為什麼她遇見了三個仙女，為什麼她獲得了三個祝福，為什麼她能夠得到三件禮物，為什麼總有三次被陷害……

我還記得，當我還只是一個小孩，我就是這樣沉迷在《格林童話》的世界裡，我喜歡灰姑娘要來一根樹枝，用眼淚把它澆灌成大樹，樹上飛來小鳥，鳥兒為她帶來衣服和水晶鞋。

我喜歡牧鵝姑娘在風中梳理她金子的頭髮，會說話的母馬的頭被釘在牆上，蘸著她母親三滴血的手帕隨水流逝。

我喜歡姑娘的哥哥殺死藍鬍子，就因為他們的妹妹打開了門，房間里到處是歷任妻子的血與屍體……

實際上看《義大利童話》是前幾年的事情，但當我讀每一個故事的時候，我還是回到了我的童年時代，回到了我還是一個小孩子的內心深處。那些帶著詭秘和魔法的世界，那些充滿詛咒和祝福的世界，那些公主與王子，幸福與不幸的世界。

實際上童話從來就不是所謂的公主夢，這樣說的人，根本就沒有走進童話的真實內部。與其說是公主夢，不如說是魔法夢，與其說是一個幻想，不如說是對傳說，對過去時代的一種遐想。

我很喜歡這樣的故事，它們從南到北，從東到西，最後它們會告訴你：

「葉子寬，道路窄，來講你的故事吧，我的已經講完了。」

(封面圖片來源：水彩畫家 Sunga Par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