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情感壓抑——《卧虎藏龍》

本文是電影《卧虎藏龍》觀影筆記

李安於1991年拍攝的電影《推手》，任誰來看都會認為它是一部家庭片，

但李安卻一直說《推手》是一部功夫片——

因為真正的功夫片，不是講打鬥，而是講內心的爭戰。

《卧虎藏龍》的最精彩之處，不僅在於濃郁東方色彩的寫意江湖。

還在於，人物內心世界的情感刻畫。

我倒是喜歡像那些

俠義小說里的英雄兒女

就好像你和李慕白一樣

結婚固然是喜事

要是能夠自由自在地生活

選擇自己心愛的人

用自己的方式去愛他

那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幸福

《卧虎藏龍》的故事主題，其實是中式封建思想（壓抑）與西方浪漫主義（釋放）的結合與碰撞。

電影中的每一個主角，在內心深處都被一座牢籠囚禁著，而這座牢籠，就是封建世俗社會與傳統儒道思想。

俞秀蓮自小與孟思昭定親，而後孟思昭為救其結拜兄弟李慕白，被對手一刀殺死。

之後，俞秀蓮與李慕白一同共事許久，彼此逐漸情投意合。

但是，兩人都一直堅持要「對得起」已故的孟思昭，表示不能忘記那「一紙婚約」。

就因為這，真心相愛的兩個人，苦熬數年，不得相守。

他們沒有錯。

錯的，是一生「該服從的」道德與禮教。

錯的，是囚禁人性的社會牢籠。

李慕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在玉嬌龍面前他是教育家，在碧眼狐狸面前他是正義使者，在世人面前，他是清心寡欲的俠之大者。

但李慕白心裡清楚，他一生永遠無法達到武當門人追求的最高境界：解脫得道，圓寂永恆。

他無法達到，他師父江南鶴，也無法達到。

因為他們心中有欲，只不過，一直在壓抑。

李慕白的師父江南鶴，被碧眼狐狸誘入房緯，在與碧眼狐狸交歡過後，卻不肯交出武功秘籍，結果被碧眼狐狸偷襲殺死。

而李慕白，一生壓抑自身情感，被動地充當禁慾者，不敢越過「規矩」的雷池一步。

結果，白白浪費掉自己人生。

認真看過電影的人都清楚，李慕白愛的其實不只是俞秀蓮一人，還有玉嬌龍。

玉嬌龍對待羅小虎的愛情態度大轉變，主因固然是不願與自己父母為敵。

但其中也有李慕白的因素。

羅小虎表面上像一頭沙漠孤狼，而心底卻是一個簡單、率真的大男孩，玉嬌龍曾與他陷入少年般的熱戀。

他曾對她說——

「小的時候，有一天夜裡，我看見天上落下千萬顆的星星。我想， 它們都落到哪裡去了？我是個孤兒，我就一個人去找星星。我想，如果我騎馬到了沙漠的另一頭，我就可以找到它的。從那以後我就一直在大漠中賓士。」

但當李慕白出現在玉嬌龍面前後，她才懂得了，什麼是真正的男人。

少女總是會愛上比自己強大的、能保護自己的男人，而羅小虎顯然不具備這個本事。

李慕白和玉嬌龍都清楚自己心中所欲，但沒人敢於道破，至於原因，我想所有中國人都明白（西方人未必明白）。

李慕白是長者，同時是道家，玉嬌龍是晚輩，同時是官家。

如果他們兩個人在一起，那可真是「貽笑大方」，兩人以後也難以在「世間」立足。

師徒曖昧，在古代就叫「亂倫」——

這也是楊過和小龍女被江湖中人所不齒的原因。

所以，在傳統禮教社會中，許多人的情感只能被壓抑、永遠埋藏心底。

壓抑只會讓感情更強烈。

李慕白荒廢半生，直到影片開始時他才真正明白「壓抑只會讓感情更強烈」，所以他開始追求俞秀蓮。

他對俞秀蓮說："這次閉關靜坐的時候，我一度進入了一種很深的寂靜，我的周圍只有光，時間，空間都不存在了。＂

俞秀蓮：「你得道了?」

「我沒有這種感覺，因為我並沒有得道的喜悅，相反地，卻被一種寂滅的悲哀環繞。這悲哀超過了我能承受的極限。我出了定，沒辦法再繼續。有些事，我需要想一想。」

「什麼事？」

「一些心裡放不下的事。」

人慾，就是李慕白心裡放不下的事。

人到中年的他，才懂得「道」根本不在他觸所能及的地方。

李慕白永遠無法得道，因為他放不下人慾。

當李慕白想從「超凡脫俗」的人生境界中脫離出來，重回「人間俗世」時，他不知道，一切為時已晚。

中華民族的骨子裡有一個特性，就是把面子看得比里子更重要。

在李慕白身上，這種特性被體現得淋漓盡致。

而玉嬌龍，是與李慕白完全相反的角色。

我曾看過一本美國人寫的書《經典人物原型45種》，其作者把玉嬌龍這個角色的原型歸類為「問題少女」。

和李慕白的大義凜然截然相反，玉嬌龍從小就心機極重，她沒有把武功秘籍上面的字盡皆告訴碧眼狐狸，而是自己偷偷練習。

在世人眼裡，她是玉家引以為榮的大家閨秀；而在心底里，她一直在策劃該如何從家裡叛逃出去。

這就是毒。

中國古代的女性，一生命運都是由天註定的，自己無法左右。

玉嬌龍跟隨父親在新疆與京城之間來回往返，到頭來又要被迫嫁給一個「大戶人家」的窩囊廢，因此她想要逃離出去，此乃人之常情。

「沙漠孤狼」羅小虎讓玉嬌龍體驗到了情愛的快感，也讓她明白了自由生命。

所以在那之後，她下定決心不再隨波逐流，繼續苟活。而是勇敢前行，掙脫牢籠。

玉嬌龍這個角色，極符合西方人的思想與審美。

她敢愛敢恨，敢於反抗權威，為了能圓自己烏托邦式的江湖夢，她不惜背離家庭。

玉嬌龍和另一個符合西方人審美的中國女性很像。

蕭紅。

她們都是從小才華橫溢，生在統治階級家庭，卻又都不安於世。

我甚至一度懷疑，在創造玉嬌龍這個角色的時候，作者腦中有沒有浮現出蕭紅的影子。

和蕭紅一樣，玉嬌龍終於踏上了她夢寐以求的江湖路。

但玉嬌龍錯了，她把武俠小說里的烏托邦誤當作真實的江湖。

她以為逃出宗社，步入江湖，她就獲得了自由。

她不知道，江湖也有江湖的「規矩」。

江湖不只是武俠小說中的刀光劍影、兒女情長。

還有李慕白和俞秀蓮身上背負的責任與規矩。

真實的江湖，遠沒有那麼好玩。

走江湖，靠的是講信、講義。

應下來的，就要做到。

不講信義，可就玩不長了。

玉嬌龍不知道，她拼了命想要走進的那個江湖，卻是李慕白和俞秀蓮想要掙脫的牢籠。

宗派是虛名，劍法也是虛名，「李慕白」就是虛名。

不幸的是，玉嬌龍還是走進了虛妄的江湖。

當她意識到這個世界的殘酷，師娘碧眼狐狸視她為敵仇，一心想要殺死她時，她後悔了。

但江湖沒有回頭路。

她也不可能再回到羅小虎身旁，因為青春的萌動早已逝去，歷經如此大起大落，她的心中只剩下悲傷與寂寥。

江湖不能給她自由，唯有縱身一躍，才能獲得她所追求的，完全的自由與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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