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世界》博客:[免費試讀] 一天世界會員通訊:建築為什麼 low?(2016.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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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發來張立憲的文章,裡面提及了中國建築行業的一些現狀,還提到了翻譯。類似的觀點大家應該都在別處看過,主要就是:一、巨大的市場規模導致設計建築的人不需要有很高的水平也能賺到不少的錢。二、翻譯行業在對能力的要求和經濟回報上的不對等。
先說第二點。張先生簽下一套和建築有關的書,想找一位「外語好又懂建築的專家」來翻譯。然後有人說,「你可能在建築界找不到人,沒人願意接你的活兒」。原因自然是錢。
錢的問題過於簡單,因此談來很無趣。翻譯稿費就是很低,短期內也沒什麼改變的可能。不過在我看來,某某領域的著作最好找該領域的人來翻譯,是一種典型的似是而非。表面上是尊重專業性,其實恰恰是無視專業性——翻譯這一行業的專業性。翻譯建築書不是一個建築上的專業問題,是一個語言文字上的專業問題。
近年的建築(大)師喜歡講理論,但她們絕大多數都談不上是合格的理論家,正如絕大多數法餐大廚都不是合格的尺八演奏家。就算往前推幾十一百年,柯布西耶、賴特等現代主義大師的寫作,也都更適合作為一種史料來研究。我在第十六期《一天世界》提到的 Buckminster Fuller 的文字相當啰嗦繁冗,妳需要很用力才能感受到這二流表象背後的一流實質。那實質是新鮮而刺激的,但我們不必美化大師的弱點。
建築師很愛寫的一類文體是宣言。宣言與其說是分析性文本,倒不如說是美化了的營銷文案,類似「Here』s to the crazy ones」那樣的東西。建築師的宣言是一種很特殊的語言,它由一個長期深入思考三維空間、比例、色彩、光線、社會功能、結構力學的人用非正統的方式組織起來,在很大程度上也並不以一般性的讀者為對象。後面這一點決定了建築師通常不會是很好的翻譯家。即便是很多專業文獻的翻譯,都需要譯者對一般性、公共性的語言有很好的敏感度與把握能力。專業人士互相之間的交流則不太依賴這一點。這和醫生的字跡普通人看不懂,但其她醫生和藥劑師能看懂是一個道理。
但我想在張先生尋找譯者的策略背後有更深刻的思維潛流,那和中國曾經流行的口號「空談誤國,實幹興邦」有關。這當然不是說張先生本人,我指的更多是一種行業內的集體認識。這讓我們回到了張文提到的第一點。在那位「人脈廣的老師」口中,中國的建築師過著一種類似富士康工人的生活:
你這個邏輯太自作多情了,也把你的書看得太重要了。人家想的是,花幾個月時間來翻譯你這本書的話,就意味著耽誤了畫多少圖、失去了掙多少錢的機會。並且這種活兒都還排著隊等他來接呢,誰還稀罕為你翻譯,誰算不明白這筆賬呢?
張立憲對這種現象進行了溫和的嘲諷:
一個人都溫飽無憂了,何必還為掙錢,把自己搞得連翻譯一本書這麼有樂趣的事都不做呢?我兀自不甘心地咕噥。有了小房子還要改善性住宅(編按:原文如此),有了大房子還要弄別墅。永遠掙不完的錢,永遠畫不完的圖。大家的時間,都用來趕這些行活了。
我是這麼看的:
一、任何手工藝者都理應無條件地把自己的工作看得很重要;
二、「行活」在任何領域都是大多數,有的時候我們稱之為「類型作品」;三、手工藝者可以跨界,但並不默認要跨界。外人也不應當認為一個行業的專業性必定可以平移到另一個行業。如果張先生對於建築教育有些了解的話就會知道,大部分的中國建築學生——不論畢業於何處——外語並不好。這一現象僅僅是中國的美術學生和工科學生外語不好的一個子集[1]。我們也並不應因此而責怪她們。相反,問題出在專業文字工作者身上。為什麼她們會認為一本建築書的譯者要去建築界找,而不是去文字界找?(何況這裡涉及的還不是專業建築書,而是一套「寫人類偉大的歷史文化遺迹」的書。)在我看來,這種認識本身就是空談誤國論的某種隱秘的後果。一個對文字有信心的人,會相信文字工作者可以通過文字去認知世界上的任何現象與情感。事實上,直到目前為止,所有行業的人也都是這麼做的。文學、歷史、哲學和建築、電腦科學等領域的知識無不是通過自然語言和文字傳承與教授,區別僅僅在於前者的終點依然是文字,而後者的終點是其它符號系統(圖像和形式語言)。僅僅因為文字的可複製性最高,需要的帶寬最窄就對其喪失信心,不僅是一種庸俗,更是一種無知。
張先生在文中引用了一位建築界的老師的說法,即「高歌猛進的房地產行業毀了一代建築師」。簡單來說,由於中國有太多房子要建(需求高),建築師不需要自我提升也可以賺到錢,最終導致各種爛建築的誕生。這一類思維表面上是在承認商業的力量,事實上依然是把商業視為一種特殊的東西,把商業和低劣畫上了等號(類似「商業片都是爛片」)。照此邏輯,世界上所有偉大的城市都經歷過房地產行業高歌猛進的時期,難道最終結果都是「對公眾審美形成摧殘」,並毀掉一代建築師?
我們必須承認審美是被論述出來的。同樣的結構、圖像、風景,用不同的文字描述,會形成截然不同的心理認知和情感衝擊。這就是我為什麼相當反感中文網路上常見的一種化骨水式的論說方式,姑且稱之為「不就是」體。這種文體的愛好者喜歡把任何複雜的現象化解成簡單而容易下咽的壓縮餅乾。「不就是形式大於內容嘛」「不就是錢沒給夠的問題嘛」「網頁版 Apple Pay 不就是支付寶嘛」。很多時候它們或許「是」,但並不「就是」。在理性至上精神和對神秘主義的反感驅使下,人們喜歡用總結中心思想的方式把審美馴服成容易理解的樣子——往往也就是某種已經被認可了的舊的樣子。這是文化保守主義的體現。
新的視覺文化必須附帶著相應的論述,才有可能有效地彌散到社會肌理當中。我們選擇什麼樣的文字來描述前所未見的視覺形象與設計理念,決定了公眾(包括建築師和非建築師)會怎樣認知這些新的視覺文化。管 OMA 的央視總部大樓叫「大褲衩」是一種典型的京城潑皮文化的體現,當我們看到一種新的、陌生的視覺形象出現在城市空間時,第一反應就是從腦中搜尋舊世界裡與之類似的物件。這和用畫得像不像來評判所有繪畫並無二致。
建築師常常抱怨甲方是爛建築的根本原因。對於建築師面對甲方時的無力感,我們應該報以同情和理解。但究竟為什麼甲方的品味會有各種各樣的問題?在今天,能成為甲方的人恐怕並不總是沒見過世面的土皇帝。但是如果與審美和設計有關的語言要麼被「大氣」「屄格」「簡約」這類粗糙的形容詞所統治,要麼被甲乙雙方都假裝能聽懂的鬼扯所包圍,我們就不可能就品味和審美之事進行任何智性的溝通。
我沒有解藥,但我想至少有以下事情是可以做的:
一、建築師請認真地寫東西,不要帶著「反正寫了也沒人看」或「建築師寫字是一種不務正業的行為」的心態寫;
二、請認真讀東西,沒有理由地閱讀;三、請不要害怕跟妳的素人朋友談論看上去很高深的問題。在 Lady M 吃甜品的時候談,在日本料理店吃壽司的時候談,在第一次約會的時候談,在回家看父母的時候談。語言確實屬於人民,請不要放棄語言。—
1. 當然有例外,但我認為大體而言這顆地圖炮彈是公允的。
(本文原載《一天世界》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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