鎌倉 | 建長寺 | 一著而為天下法

1

江之島鎌倉站向北，是鶴岡八幡宮。走在平實的石板路上，山色濃密，幾個鎌倉中學的女學生穿著制服和黑色長襪歡快而來，眼神如野鹿般清澈。從八幡宮再行五百米，可以眺見建長寺山門的屋脊。

鎌倉佛寺遍布，如伏藏般隱匿在山谷之間，等待來人的發掘。

2

建長寺的總門狹窄，覆蓋黑瓦，凜凜如武士肩甲。門外石碑一側，刻著「天下禪林，海東法窟」八個字。碑、字皆樸素，顯露出莫能與之爭的霸氣。「天下」是相對概念，古時日本以小中華自居，稱四島為天下，梟雄如豐臣秀吉統一日本，便可自稱「天下人」。

建長寺被幕府劃定為「五山第一」，因此敢冠以「天下」之名。

3

穿過總門，是恢弘的禪宗樣山門。

山門三開間，對應佛家的「信心、智慧、慈悲」。舒展的兩疊屋面下，精巧的斗拱展現光影明滅，閃爍著近乎工業時代的機器美感。背負梁檁，十二根原木巨柱紮根在石基上，承托起這個始自南宋時代的龐然大物。

山門正面是破風抱廈，高懸的牌匾黑漆金字，上書「建長興國禪寺」。唐朝以後，中原建築隨著國運一起衰邁，斗拱等構件由唐時的壯碩一路轉而碎細，至明清已經淪為裝飾。建長寺山門受宋代建築影響頗深，兼具強悍與纖致，觀之如品稼軒詞。

其後的建築群指向巨福山一字排去，處處可見中原對日本的強大影響——連寺內的柏樹，據稱都是七百年前由開創者種下的中國品種。佛殿是德川幕府時期興建，供地藏菩薩。之後是精美的「唐門」、龍王殿。唐門取義「向唐破風」，黑底金飾，令人望而生起敬畏心。龍王殿供世尊苦行像，以龍為裝飾母題。隔斷、穹頂皆繪墨龍，筆法精妙，神態可掬，頗得南宋陳容《九龍圖》的神韻。

龍王殿里，應該還藏有日本國寶——建長寺開創者的畫像——但並不對遊人開放。不能親睹，略感遺憾。

遺憾是因為我知道，畫中人是位來自中國的大宗師，他叫蘭溪道隆。

4

「太古里」，是成都近年建成、耗資甚巨的商業街區。有國際大牌奢侈品雲集，不遜於北上廣深的一流場所。這裡每日人流涌動，一擲千金，商品崇拜之強大近於宗教。

從地圖上看，「太古里」呈一個U型，U的內部是一座巨大的紅牆禪寺：大慈寺。在太古里塵世百態的漩渦中心，這座寺廟顯得平靜異常。大慈寺始建於唐朝，是玄奘大師去天竺取經的出發地，號稱「玄奘來處」。與太古里一道影壁之隔，從寺南門進入，沿順時針繞過新修痕迹明顯的三大殿，會發現一間側堂。側堂大概30平方米，裡面冷冷清清。未設雕塑，只供著一張著筆粗拙的畫像。

那畫像中人不是玄奘，而是蘭溪道隆。

5

蘭溪道隆是佛教天才，十三歲在成都大慈寺出家，很快名動禪林。他三十三歲時便發宏願，率徒東渡日本，走上和鑒真以降無數中國東渡僧人一樣的弘法之路。道隆初到鎌倉，幕府統治者北條時賴如獲至寶，拜其為師，為其興建了建長寺，成為日本禪寺的開端。

道隆對日本傾注心血，開山建長即稱「吾宗榮哀在此」，發誓要開一代法脈。日本人感激蘭溪道隆，因為他給這片土地帶來了「純粹的禪宗」。他去世後，宇多天皇賜謚「大覺禪師」，把日本第一個「禪師」謚號頒給了中國人。

道隆終年六十六歲，在日本弘法三十三年，剛好是他生命的一半長度。生時彷彿早有知覺，他在一首紀念古人的偈里寫道：

蜀地雲高，扶桑水快，

前身後身，一彩兩賽。

昔年今日，死而不亡。

今日斯晨，在而不在。

而今，前身的道隆在成都太古里，後身的道隆在鎌倉巨福山，反差之大讓人感慨。隱於深山或隱於鬧市，大概都是禪的真意吧。如今的中國人都記得大唐玄奘，卻少有人記得南宋道隆。他們時間相距六百年，一出南亞，一去東瀛，都立下宗教史上的不世功業。兩段偉大征途，擁有大慈寺這個相同的起點。

6

就像建長寺號稱「天下禪林」一樣，大慈寺被稱為「震旦第一叢林」。震旦，是印度人對中國的古稱。

貌似忘卻的事，或許已隱於骨髓中。

7

道隆去世後又六百年，故事迎來了新的一篇。

明治維新，日本拋棄中國仰慕，脫亞入歐。神道教勢力迅速崛起，開始「廢佛毀釋」，佛教思想被掃除。隨後日本憑藉工業革命的成果，先後擊敗清帝國、沙皇俄國，一躍成為亞洲霸主。

1937年，中日間爆發全面戰爭，日方獲得壓倒性的優勢。南京迅速淪陷，國民政府遷都西南，繼續堅持作戰。

1939年，日本圍棋老一代「名人」秀哉退隱，棋界群雄並起，爭奪「最強」的名號。在軍部的支持下，日本棋界安排了著名的 「鎌倉十番棋」，由二十五歲的中國青年棋手吳清源對日本強手木谷實，以十盤勝負方式決定「第一人」之位。按過往戰績，木谷實已被視為新一代「名人」的不二之選。為了配合當時的侵略戰爭，日本媒體把這次棋戰命名為「日支之戰」，希望木谷在棋戰中斬殺吳清源，激發民族情緒，鼓舞戰爭士氣。

諷刺的是，十番棋的第一盤對局地點，被安排在了建長寺——這蘭溪道隆傾注生命來幫助日本人的地方——日本人大概忘記這寺廟的來歷了吧。

然而第一盤吳清源便拿出了以命相搏的氣勢，執白棋布局，不顧自身薄弱處，以速度壓制對手。木谷的黑棋則積累力量，等待時機。進入中盤，蓄力已久的黑棋終於發動了怒濤般的攻勢，白棋像在駭浪中起伏的孤舟險象環生，數次面臨絕境時又堪堪憑精妙的手段化險為夷。中腹、邊路、角地，局部作戰中吳清源的防線不斷被突破，只能通過纏鬥慢慢延緩木谷的攻勢，白棋前期積累的優勢不斷縮小。吳清源竭力的轉換、防守、再轉換，用空間換時間，如同當時那個堅韌的國家，半壁江山殘破卻依然沒有崩潰。

三天的激烈搏殺，兩人拼盡了全力。木谷實一度鼻血噴出，昏倒在賽場，經救醒後又繼續投身棋戰。收官時刻，白棋已逐漸不支，呈現出必敗的局面。然而193手，木谷實一步看似平常的逼迫之手，卻暗藏了不易發覺的漏洞。吳清源抓住了最後的機會奮力一擊，奕出了194、196的鬼手，前半盤陷於敵陣的一支部隊瞬間復活，挑起了黑棋無法承受的劫爭。雙方繼續激烈爭劫四十手，強悍的木谷實終於屈服，白棋以兩目的微弱優勢艱難取勝。

建長寺的決鬥，從棋的角度看來吳清源贏的兇險異常。但回看歷史，想起這種種因緣，總覺得冥冥之中他便贏定了一般。要形容，恐怕也只有四個字：

"有如神助"。

比賽的基調，便在第一局定下了。最終吳清源以總分五比一的巨大優勢擊敗了木谷實，從此一飛衝天，開啟了稱霸棋壇二十年的吳清源時代。在巔峰期，他對日本高手們達到了欲求一敗而不可得的地步。

8

1945年，即鎌倉十番棋後六年，日本無條件投降。

2014年，吳清源去世，享年一百歲。

他被棋界公認為兩千年來最強棋手，被日本人尊為「昭和之棋聖」。

天下第一，實至名歸。

鎌倉系列第一篇《圓覺寺 | 電光影里的鎌倉五山》

請見：https://zhuanlan.zhihu.com/p/21340981

更多回答請查看Kuma貓的主頁，感謝大家關注專欄日旅記。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