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命,狗命
文/@夜影如歌
「讓無力者有力,讓悲觀者前行」——這是1999年1月1日,《南方周末》的新年獻詞。它被許多媒體人奉為圭臬。
而現實與祈願往往背道而馳。在我短暫的記者生涯里,見得更多的,是無力者無法有力,悲觀者無從樂觀。它令我對世界產生深重的懷疑,久思不得其解。
就像所經歷的這個關於人命與狗命的故事。故事裡,人類並不公平地分配冷漠與悲憫,受害者有聲的、無聲的控訴,像投入湍流的石子,無改江水自流。能得到的,只有無動於衷、無可奈何、無能為力。
在這個故事裡,你猜,人命和狗命,哪一個更被重視?
=無動於衷=
人類的憐憫或冷漠,並不一視同仁。
安寧,太平收費站,停車場。
黑狗不停地吠。四月昆明,日頭毒辣,曬得人心焦。吠了一會,它聲音變得凄厲,慢慢軟倒,抽搐,叫聲減弱,終至沒有聲息。重型貨車暴晒在太陽下,沒有遮擋,籠子里幾百條狗。
狗群發出濃烈的臭味,吸進肺里,彷彿有刀在刮。貨車圍著許多人,隔著籠子給狗群喂水、喂糧。然而這無濟於事,不斷有狗舌頭歪出嘴外,癱下,任憑吆喝也爬不起來。焦急,心疼,表情寫在人群臉上。
一個月前,昆明,宏仁新村。
入夜,頭頂留著撮金毛的男子,提著一人高的「關刀」,走進常啟翠的洗頭店。懷孕8個月的女人,被砍了5刀,丈夫身中27刀。
街坊聽見動靜圍過來。沒有人有舉動,甚至沒有人報警。行兇者出門,示威地大喊「我叫阿滿,放馬過來」,揚長而去。血,大灘血跡從店門延伸到牆角,牆上暗紅斑斑點點。瀕死的男人發不出聲音,在血泊里抖,努力伸手去夠被砍斷落在地上的兩根手指。
沒有人幫忙。
某些時候,這世界沒有多少道理可講。
砍殺的原因,不過是沒交保護費。這對鄉下夫婦進城謀生,男人替人送貨,懷孕的常啟翠在城中村開家洗頭店,補貼家用。地頭蛇「阿滿」上門「吃伙食」,丈夫說「生意不咋好,老婆又快生了」。對方轉身就走,次日提刀上門。
我旅居雲南,最初就住城中村邊。那裡有各色的吃食,有廉價的租房,有便宜的女人,有許多來去不明的人,今天住進,明天消失。裡頭的龍蛇混雜,令其往往成為法外之地。人類命運的微渺與不定,在這裡展露無遺。
不講道理並不只是混混們的專屬,法外之地也並不只有城中村。那輛載著幾百條狗的貨車,前一天夜裡在高速被攔停。攔車者自稱警察,扣了司機的行車證,逼他下高速。緊接著,從深夜到天明,不斷有各色人士趕來。他們自稱「愛狗人士」,堵住貨車,嚷嚷著「要下狗」。最初攔車的3個人,卻已悄悄消失,在隨後的事件里再未出現。
中午1點,買狗、雇車的老闆李翠花到了。她要求「愛狗人士」和她談判,沒有人回應。雙方吵了兩架。水和狗糧並不解決高溫的問題,一些體弱的狗死去。停車場里就有樹蔭,可貨車一頭一尾緊緊橫著「愛狗人士」的兩輛轎車,進退不得。
沒有人談判。沒有人挪車。
=無能為力=這車被運往廣東這饕鬄之地的狗,也許最終難逃成為盤中餐的命運。只是沒有想到,在這之前,它們的狗命還要再遭一道劫。就像常啟翠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不交保護費的後果,是左手挨了三刀,右手挨了兩刀,三根指骨被砍斷,雙手肌腱全部斷裂。阿滿故意踹向肚子,她下意識彎腰,被踹在心口,肚子里的孩子逃過一劫。
丈夫被推進手術室,16小時候後才出來。常啟翠在手術室外泣不成聲。她打滿繃帶的雙手,沒有辦法擦眼淚。生活並不對微薄的人命投以慈悲。孕婦說,她後悔了,如果當時不反抗,任憑砸店,或許就不會被砍。她說恨,恨把丈夫、生活全砍崩塌的「阿滿」。
可後悔與恨發出的聲音,只是聲音而已,無能為力,也不被聽見。就像籠子里的那群狗,不論被販賣、殺掉,還是被以「救狗」的名義攔下,命運唯獨不由自己決定。
僵持的第二日,狗販子和「愛狗人士」陷入奇怪的對峙。沒有人提出將貨車移出暴烈的太陽下,雙方都在等待對方承受不了狗的死亡,率先妥協。某種殘忍貫穿其中。
籠里的狗終於起了騷亂,互相咬起來。狗毛、塵土、嗆鼻的臭味,混著慘叫、人類敲打鐵籠喝止的聲音。撕咬久久沒有停止。一個短髮姑娘,扶著車輪慢慢蹲下,頭埋在腿間,肩膀聳動著抽泣。
人命,狗命。兩件並不相干的事,在我這個旁觀者心裡交集,產生對比。蹲在車輪旁的小姑娘,因為對狗群的死無能為力而哭。它們和她令人心生惻隱。可我又隱隱地厭倦,覺得矯情。比起生活不知該如何拯救的常啟翠,這些許絕望又算什麼呢?操蛋的生活從來不是容易模式。你以為正經歷著困難模式,可有的人,她正在地獄模式里掙扎呵。
=無力者的無力=被砍後,男人13天用掉10萬塊醫藥費,其中8萬借來。後來借不到錢了:「聽說一兩年才恢復勞動力,沒人敢借,不少親戚都『借走了』。」新農合拒絕報銷砍傷,沒有錢,只能冒險停了輸液,「一天一兩千,打不起」。
常啟翠口袋只剩2000,洗頭店盤出去,作賤賣了400。她急得嘴裡起泡,一籌莫展。
李翠花也急得住院。儘管多個執法部門告知這車狗合規合法,「愛狗人士」依然拒絕放行。他們七嘴八舌地,用「救救這些可憐的狗狗」展示熱情,卻對自己的違法行為避而不談。事實上此類鬧劇,已有前車之鑒。攔停貨車、無具體證據情況下侵犯他人財產,涉嫌違法。「瀋陽3.7攔車救狗」,4名「愛狗人士」被行政拘留。可陷入狂熱的人,往往無法理性溝通。
「億心」流浪動物救援組織曾兩次參與「攔車救狗」。第一次救援的475隻,一年後死剩300。第二次「救狗」,犬只增加到900,每天狗糧要2000元,一年下來,73萬。如何安置、誰來出錢、誰來照顧,一時的意氣之後,這些都是現實問題。
李翠花說,狗死了太多,她不要了。買狗和雇車的錢一分不能少,否則…她也說不出否則如何。事實上,愛狗人士的成分並不單純。裡面混著昆明的狗肉販子,「億心」的人也在。他負責聯絡,在社交平台不斷呼來「志願者」,卻說自己只是「過來看看,不是組織者」。
「愛心」、「救狗」的旗號下,眾人各懷心事。當夜幕再籠罩這停車場,好多東西看不清楚,無法不令人想起暗影憧憧的城中村。
出院後的常啟翠夫婦冒險留在城中村。為了等「阿滿」落網的那一天,等他負擔起再掏不出的醫藥費。可混跡城中村的地痞流氓們,誰又不是爛命一條?
男人在夜裡喊痛,她整夜睡不著。兩個人四隻手,只有常啟翠左手勉強能動。她擰不開瓶蓋,只能託人一次打開好幾瓶礦泉水,插上吸管,雙手夾著,給丈夫喂水。出事後她換了房子,找過十多家,房東都不願租,「怕報復」。
狗又叫了。野獸的凶性在瀕死的境地里徹底爆發。它們用犬齒插進不久前依偎著的同類的喉管,彷彿趕在曬死之前,為生命做個了結。我愈發焦躁,常啟翠預產期就在這幾天。我卻耽在這裡,看一車狗如何被暴晒死去。
=無法善了=1/3的狗不再動彈。百米開外的餐館紛紛關起門,躲避嗆人的臭味。路過的人和「愛狗人士」發生衝突——「都曬死了,你們這是愛狗,還是害狗?」
第三天太陽再升起。隨車的檢疫合格證過期,狗徹底無法運走。常啟翠昨晚生了,緊接著產科、內科、ICU會診:低蛋白血症,胸腔積液、缺鉀缺鈣。尿液也不正常,先是茶色,後是紅色,查不清原因。她是剖腹產。姐姐為了籌錢,沒長成的雞、豬,全賣了。
新生兒睡在她身旁。可新生命的到來,究竟是希望,還是負擔?房東終於知道「阿滿」的事,逼他們立刻搬走。丈夫再沒法卧床靜養,蹣跚著出門找房。日頭依舊很烈,男人在路上走得吃力,藥味、血腥味透過紗布散出來。
我想不通,想不通關於狗命的鬧劇,想不通關於人命的無常,想不通這個世界到底怎麼了,為什麼所有事情都無法善了。
「愛狗」進一步失控。「億心」在微博公布檢疫人員、買狗方私人電話,讓網友「查一查」、「施加壓力」。它在淘寶開設鏈接募捐,在社交平台公布私人銀行賬號。「攔車救狗」後,有人一次打來5萬塊。而「捐款」的去處,沒有第三方機構監管。
一面是「捐款」源源不斷湧進「億心」。一面是被砍的孕婦,連親戚都不願再借錢,被從出租屋驅趕。我知道兩件事沒有直接聯繫。可它們不受控制地在我心頭交匯,令人呼吸憋悶——人命、狗命,得到迥然的對待。
我不願再去「救狗」現場。最後看見死去的那條狗,它吐了很多血,黏在毛上,流到曬得滾燙的籠底,迅速幹掉,變成褐色的東西。
因為報道執法部門、律師認為「愛狗人士」違法,他們將我的聯繫方式公布。我接到許多「問候」電話。我沒有心情搭理,只和自己供職的報紙,將「攔車救狗」與常啟翠的際遇對照著,再大篇幅地報道一次。違反著禁令,將常啟翠銀行賬號公布。
我在記者手記里寫:有人能準確無誤地知悉一車狗自保山運往廣東,卻看不見無辜被砍的孕婦的命運;有人在高速公路攔下一車狗,卻沒有人在「阿滿」行兇時報一報警;有人為狗帶去整袋狗糧、整箱純凈水,為它們大呼心痛,我和他們聊起常啟翠,卻得到漠然的神色。
短短四天,「億心」募集「捐款」64148.51元,常啟翠得到的幫助、關注,遠不如那一車被堵在安寧烈日下的狗。
當地政府、警方的介入下,「億心」最終以8.5萬元買下這車狗。第四天凌晨1:30分,貨車緩緩開動,消失在夜色里。
我也再沒見過常啟翠。
來不及紓解關於人命、狗命的困惑。4月20日,雅安地震。我和同事驅車千里進到災區。其中的某一天,我背著所有東西,在最後一條沒有搶通的道路步行。幾十公里,大多時候只有我一個人,前進或者後退,路途彷彿一樣遙遠。
註:圖片均來自真實事件原圖,水印為原新聞報導圖。
——————————————————————————————————欄目丨神的劇本人在演
主編|周祚
責編|文淼&景梵
夜影|夜裡的花,地下的泉,衣服襯裡的圖案,沉默的愛情。沒人看見的努力,寫了又撕掉的詩。我只想在孤獨的時候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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