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碌的怪物:解讀Inside中的反烏托邦意象

天色陰沉,黯淡的陽光透過厚重的雲層和層層疊疊的樹葉照入林間,好似電力不足的白熾燈,隱隱約約地勾勒出喬木和山岩的輪廓。

就像是在被什麼追趕著一樣,小男孩麻木地奔跑著。他跨過倒下的枯木,爬上鐵絲網,躍過崖間的空隙,又用與年齡不相稱的力氣把鐵箱搬到了牆角下,墊在腳底翻越高牆。

游過山澗的時候,一道強烈的白光讓小男孩眼前一花。他剛一回頭,一條低聲嘶吼著的獵犬已經近在咫尺。

「他們」來了。

——《Inside》第一關

作為《地獄邊境》的開發工作室Playdead的新作,得到IGN滿分評價的獨立遊戲作品,Inside自7月8日發售起就廣受關注,國內外的各路玩家們紛紛大顯神通,化身福爾摩斯對這部作品的劇情進行了眾說紛紜的闡釋。筆者對解開遊戲中所有謎團這一偉業有心無力,但對於構成故事背景板的反烏托邦意象有一些自己的見解。

烏托邦:誰的烏托邦?

「破敗的十九世紀的房子,牆頭用木材撐著,窗戶釘上了硬紙板,屋頂上蓋著波紋鐵皮,倒塌的花園圍牆東倒西歪;還有那塵土飛揚、破磚殘瓦上野草叢生的空襲地點;還有那炸彈清出了一大片空地,上面忽然出現了許多像雞籠似的骯髒木房子的地方。」——《1984》,喬治·奧威爾

如果不考慮反烏托邦的背景設定,那麼本作的敘事並不特別:身為孩童的外來者誤入奇詭世界,經歷了一系列冒險之後,逃離禁地,邁向未知的結局。這樣的故事我們早已在《千與千尋》甚至《愛麗絲夢遊仙境》中見過,帶給我們的感受卻遠不及Inside那麼陰沉、絕望。

剛上手時,筆者一度認為反烏托邦是對這部作品的誤讀,當小男孩逃離森林,穿梭在農場時,這個世界更像是遭遇了寄生蟲危機的廢土。然而隨著探險的逐步深入,傀儡人出現後,反烏托邦的氛圍撲面而來。

顯而易見,遊戲中出現了兩種人:一種是普通的人類,另一種則是傀儡人。傀儡人一般出現在農場和工廠等需要大量體力勞動的場所,由一名頭戴燈罩的人所操縱,他們機械地重複著操縱者的所有動作,無人操縱時則癱倒在地一動不動。

通過對傀儡人的奴役,人類從體力勞動中解放了出來,也不再被外部世界的寄生蟲等危險所困擾,甚至在這荒涼、破敗的世界中建造出了能夠上天的太空梭。但這樣的解釋又帶來了新的疑問:首先,遊戲中出現了形形色色的科技,甚至有航天飛船,而早在兩次工業革命中,人類就通過機器免除了大部分的體力勞動,既然如此,為何要採取傀儡人這種效率並不高的奴役形式?其次,如果有人在現實中試圖以這種方式操控他人,哪怕是在最殘酷、最專制的奴隸社會中也會引起激烈的反抗。那麼,傀儡人是被什麼所控制而無法反抗?

傀儡人:是傀儡,還是人類?

「有史以來,大概自從新時期時代結束以來,世上就有三種人,即上等人、中等人、下等人……這三種人的目標是完全不可調和的。上等人的目標是要保持他們的地位。中等人的目標是要同高等人交換地位。下等人的特點始終是,他們勞苦之餘無暇旁顧,偶爾才顧到日常生活中以外的事。」——《寡頭政治集體主義的理論與實踐》第一章《無知即力量》,果爾德施坦因

想要解決這兩個疑問,首先要探討的,是傀儡人從何而來。《美麗新世界》或許能給我們一些啟示:在虛構的2503年的世界中,嬰兒自出生起就被賦予了不同的階級、天賦和興趣,其中最高級的阿爾法由單個胚胎長成,並且被一系列的基因工程和睡眠教育(即在睡眠中受到反覆的洗腦)塑造成高大、美貌的管理者與高級工程師;而最低級的埃普西隆則由單個胚胎分裂成1萬多個一模一樣的人,他們身材矮小、畸形醜陋、智力低下,6歲就能發育成人,專門從事低級、重複性的勞動。

遊戲前期,在農場和住宅區,傀儡人都穿著各不相同的普通衣服。而到了工業區之後,統一的支服裝、屏幕上的數字似乎暗示著傀儡的同質化。當遊戲進入到後半程,進入水下區域時,玩家可以看到許多倒懸在培養液中的傀儡人,他們身體出現了部分的變異,皮膚表面存在著寄生蟲。

這似乎暗示著傀儡人也分為兩種:一種是先天的,他們自出生以來就被寄生蟲所操縱,身體富有彈性,能從高處摔下而不死,被批量生產以用來從事高危、高強度的體力勞動;另一種則是後天的,他們由於某些原因,比如犯下某些罪行而被寄生蟲強制變成傀儡人。

傀儡人是再明顯不過的物化(Verdinglichung)意象,即作為主體的人本身被顛倒為一種物,從而喪失了他的主體性。這就好像《摩登時代》中卓別林扮演的工人反覆地擰著螺絲,又好比薩特所說的那個女工夢見與機器做愛的故事。在生產過程中,人的本性淪為為整個生產流水線的一部分,包括他的想像力和生理機能也牢牢被機器所控制。而傀儡人正是人類被物化到了極致的體現,人不再具有除了物性之外的任何個性,從而徹底淪為了物品。

從小男孩到肉球:逃亡者的末路

「但凡擁有知性之存在,皆應享有相同的權利……我們不是野獸,更不是奴隸,我們是人類!邪惡是不會一直稱霸下去的,就算我死了,以後肯定還會出現後繼者,那時就是你們的暴政宣布結束的時候!」——《自新世界》,斯奎拉

那麼,這些被寄生蟲操縱的傀儡人,真的已經失去了意識了嗎?

在小男孩頭戴燈罩在工廠操縱20個傀儡人的那一關,當玩家暫停操作時,這些傀儡工人會把小男孩團團圍住,甚至還會用手摸小男孩的臉。他們機械地跟隨小男孩的指令,從三層樓高的地方跳下,只是發出一聲慘呼,拍拍屁股又站起來,卻在需要重量的地方自己停下,沒有跟著小男孩的腳步繼續前進。

而在此之前,在住宅區小男孩模仿傀儡人的地點,也可以看到躺在地上,被拴住的傀儡人。在行進的隊列中,也能看到一些傀儡人不自覺的顫抖。考慮到小男孩在這裡一旦不與他人行動一致就會被同樣的鐵鏈拉走,可以看出,寄生蟲並未能完全摧毀人的意志,而是在攝像頭和電擊的幫助下將人變成傀儡人的。傀儡人的自我意識在大部分的時間內都因為勞動和懲罰陷入了沉睡之中,但在某些時刻,比如看到自由跑動的小男孩的時候會被部分喚醒,並幫助小男孩逃脫。

在遊戲的結尾部分,歷經千辛萬苦的小男孩進入了實驗室的水中,在眾多科研人員的觀測下與一個巨大的肉球合為一體。肉球的形象來源於1958年的經典科幻恐怖片The Blob,影片中的怪物是伴隨著隕星降臨地球的怪物,能吞噬人類壯大自己,最終被冷氣封印。影評人士認為,這部電影的流行反映出了當時的美國人對蘇聯和集體主義最深的恐懼。

操作這個肉球的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依附在肉球上隱隱約約的人形,以及受到傷害時的痛呼。他們或許是被製造出來的生化武器,或許是逃脫失敗的傀儡人,但在小男孩的意志之下,他們團結在一起,無比強大,最終成功逃離,來到了海邊的沙灘,奄奄一息,卻獲得了無比珍貴的自由……

真的是這樣嗎?

楚門的世界?

創造者:你是真的,所以才有那麼多人看你。……聽我的忠告,外面的世界跟我給你的世界一樣的虛假,有一樣的謊言,一樣的欺詐。但在我的世界你什麼也不用怕,我比你更清楚你自己。

楚門:你無法在我的腦子裡裝攝影機。

作為肉球逃亡時,有一幕場景中的沙盤顯示了垂死的肉球躺在沙灘上的場景,和遊戲結局的畫面一模一樣,這似乎在告訴著我們,肉球的成功逃脫也在計劃之內。

流程中無數的細節也在暗示著這一點:無論小男孩走到哪裡,他的頭上總有可疑的聚光燈,彷彿有攝像機在明處與暗處全程跟蹤拍攝著小男孩;經過公寓樓頂時,可以看到缺了一個字母的R和C,中間缺少的那個字母斜靠在隱藏地下室的牆壁上,正是REC,攝像機「拍攝中」的標識;而最為震撼的一幕,莫過於是收集了全部的隱藏要素之後,小男孩回到開場的玉米地,進入隱藏地下室,關掉開關的那一刻——

和其他的傀儡人一樣,小男孩彎下腰垂下頭,一動不動。

小男孩的自由意志真的存在嗎?還是說,這整場冒險從一開始就是被安排、設計好的,就連小男孩的行動都是不由自主的?而那個在地下室操縱著小男孩的人又是誰呢,是我們玩家嗎?

這些疑問突破了第四面牆,尖銳地刺向玩家。在B站女流視頻攻略的結尾,許多觀眾用彈幕表達出了他們在見到這一幕時的難以置信。遊戲的過程中,玩家能夠操控小男孩按照自己的意願行動,所以先入為主地認為他們在扮演一名自由的角色。而代入角色的變換、自由抉擇幻象的破滅,以及這一情節在end game處的位置,讓玩家感到震驚。「自由」一詞有200多種不同的釋義,但歸根結底,總是與做出選擇的權利有關。玩家自以為是自由的,可他們的行動卻總是被遊戲的設計者所誘導,就像逃亡的小男孩那樣。

「pitythis busy monster, manunkind.」

pity thisbusy monster, manunkind,

not. Progress is a comfortable disease:

your victim (death and life safely beyond)

plays with the bigness of his littleness

--- electrons deify one razorblade

into a mountainrange; lenses extend

unwish through curving wherewhen till unwish

returns on its unself.

A world of made

is not a world of born --- pity poor flesh

and trees, poor stars and stones, but never this

fine specimen of hypermagical

ultraomnipotence. We doctors know

a hopeless case if --- listen: theres a hell

of a good universe next door; lets go

_e. e. cummings

這首詩歌與遊戲中的一個謎題緊密相關:在載入點54和55處有兩處使用了Polybius Square加密法的數字,將它們解密之後得到以下這幾個詞語:「busy」、「monster」、「manunkind」。

其中,「manunkind」是詩人肯明斯自創出來的詞語,將「un」加在「mankind」之上,以突出人類的「非善」。這首詩的大意如下:進步只不過是一種讓人感到舒適的疾病,人類用所謂的偉大來忘卻自身的渺小,卻不知他們生活在一個被製造出來的世界。真正的世界由可憐、貧乏的肉體與世間萬物構成,卻從未有一種超魔法的終極萬能種族存在。可憐這個忙碌的怪物吧——「人惡類」!

包括本人在內,幾乎所有的玩家在通關之後都會有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解釋,然而筆者認為世界觀和劇情對這部作品而言並不重要。如果說同樣以敘事晦澀聞名的《黑暗之魂》系列是記錄在羊皮紙上模糊不清的神話故事,那麼Inside就像是肯明斯的這首小詩,不拘於具體文字,卻通過繁複的意象讓玩家沉浸其中,又如同主張「不立文字」的禪宗所傳下的機鋒那般,直指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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