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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民故事計劃的第77個故事

那一年,上級忽然重視起了社區治安的整體防控,印製了大量有片警信息的警民聯繫卡,挨家挨戶發放。這些卡片最終的歸宿是和緊急開鎖、疏通管道的電話號碼一起,散落在各個小區的牆面與地面。

初入警隊,荷爾蒙多到可以尿出來的我,一心想要多破案快破案,因此動了點小心思,跟轄區內的片警商量好了印製警民聯繫卡時,在後面多加了一個我的電話號碼。

袁曉文就是這樣在初秋的一個夜裡聯繫上我的。

「阿sir,有沒有時間呀?」

「你好,哪位?」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現在有線索給你,走點小貨(販毒)的,要不要來看看?」

說完這句,電話里便傳來粗重的喘息聲。

簡單問了下情況,存下了號碼,我帶著幾個同事去了電話里說的那個小區,他在小區門口等我,我坐在車裡觀察了他一會兒。

空氣很熱,他卻裹著骯髒厚實的夾克,粗麻褲配人字拖,來回踱著步,右腳有點瘸,伸頭望一眼大路兩頭,又悻悻縮回去;月光很冷,他卻戴著茶色掉漆的墨鏡,一支煙嗦到臨近過濾嘴,還要拿在手上看一眼,再放回嘴裡猛吸一口,煙光燃到極致,折射他有皮無肉的側顏。

我回頭跟同事說,也是個粉子鬼,大夥歪歪嘴,一臉嫌棄。

「人在哪裡?」我走到他身邊,冷冷問了一句。

他顯然被我嚇到了,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又快速轉過頭,把老鼠見到貓的慌張藏進了茶色鏡片里,沖著小區某一棟一樓庫房撇了撇嘴,一條青鼻涕在鬍渣上閃著迷幻的光。

這天晚上,我什麼人也沒抓到,也沒搜到任何毒品,準備撤的時候,袁曉文走到車旁,想把手搭在車窗上,猶豫了一下又背到身後去,彎下腰喏喏地說:「警官,可不可以給點鉤子費呀,太難受了,嘿嘿。」

「你的腳怎麼回事?」我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

「前幾天偷手機被人發現了,追了我好久,摔的,手機被人拿回去了,還挨了頓揍。」

「以後別碰這種東西,這就是給你最好的報酬。」我熱情地扯開了話題,又冷漠地扯回了話題。

火花塞碰撞,發動機轟鳴。

再次接到袁曉文的電話,是國慶長假期間。我看著手機屏幕上顯示的「袁曉文」三個字,不知道該不該接,一是因為上一次提供的線索沒用,我對他的可靠性持懷疑態度,二是因為我很久沒有休假了,我不想因為一個不靠譜的人浪費自己的休息時間。

屏幕就這麼忽明忽暗著,我憤怒地接通了,深吸一口氣準備痛罵他一頓,卻被他第一時間說出的四個字頂了回來。

「我要自首。」

「你想自首什麼?」

「半年前煙水亭那邊四家手機賣場被盜是我乾的,兩個月前南湖公園裡的持刀搶劫是我乾的,昨天我還在步行街上順了一個錢包,這些東西都被我賣了換錢,錢都買了貨。」袁曉文一口氣說完這些,又是沒完沒了的喘息聲。

我把他帶回了單位,訊問室里氣氛友好和諧,問答題不用求助場外觀眾,選擇題不用去掉一個錯誤答案,整個過程一氣呵成。訊問視頻刻成光碟從刻錄機里被吐出來,我一邊包好一邊問他,為什麼要來自首。

「我一分錢都沒有了,我的腳越來越痛,走不快跑不動,偷也偷不到,搶也搶不到,我太餓了,你把我關起來,我就想每天有東西吃,牢飯也很香呀。」

「你腳什麼狀況?」我一邊說一邊撩起他的褲腿,一大片的淤青從小腿中段蔓延到襪子里,中間嵌著七八個血洞,大小如小指,邊沿肉翻起,伴隨他想像美味牢飯的激動呼吸,緩緩的往外流著血與膿的混合液體。

「你這腳哪裡是摔的,是開窗了。」

袁曉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說管不了那麼多了,只要有飯吃就行。我買了水和盒飯給他,狼吞虎咽吃完,哼著小曲兒接過我遞給他的煙,禮貌地輕拍我給他點煙的手,閉上眼,滿足地吐了一個油膩膩的煙圈,然後睜開眼對我說:「這飯菜煙水都沒有海洛因,可是,真他媽香。」

這一夜,我仍然沒能順利結案,袁曉文除了下肢潰爛,在體檢過程中還發現了活躍期的肺結核,被看守所和戒毒所拒收,我想到自己在不透氣的訊問室里跟他共呼吸了一晚上,忍不住罵娘。

我有預感過不了多久袁曉文還會找我,因為他已經失去了被人利用的價值,也失去生存的能力,甚至失去了簡單犯罪的能力。二十天後,我的預感成真了,袁曉文在電話里告訴我,他在醫院,醫生見死不救,要報警。

當我走到他所在的病房門口,我就差點吐了,隔著門就能聞到巨大的腐臭味,至今我仍然認為這是我在活人身上聞到的最臭的味道。

鼓足勇氣推開門,擺放了六張床的病房裡只住了他一個人,身邊有一個醫生、兩個醫院領導和兩個派出所民警,他們看我進來就準備跟我介紹情況。

可我根本沒有心思聽,空氣中瀰漫的腐臭味從七竅鑽進身體,我的鼻腔、口腔、胸腔都被厚重的味覺刺激粘在了一起,我打斷他們的介紹,在醫生白大褂里摸索著口罩,戴上第四個,才感覺黏在一起的各種腔有了一塊喘氣的空地。

主治醫生簡單介紹了一下袁曉文的病情,醫學名詞我也理解不了,通俗地說整個下半身大面積腐爛,還身患多種重疾。

兩個醫院領導接過話茬兒繼續說,院方考慮到病人被120送來已經7天,無法支付任何費用,並且病人散發的氣味不僅影響了這間病房的使用,甚至影響了這一層病房的使用,所以不想再收留這個病人,但又怕病人萬一出現什麼意外,病人家屬會來鬧事之類的,病人又不肯透露家人的聯繫方式,院方也想借公安機關的力量來聯繫病人家屬,做通病人思想工作。

袁曉文躺在病床上,床單已經被血液、腐液、尿液和排泄物弄得濕漉漉的,他歪著頭看我,眼裡空洞得可怕。我不知道該對袁曉文說什麼,我只是忍住噁心,坐在他的病床上,儘管我渾身不自在,可我一直盯著他,一直盯著他,直到他眼裡重新閃現出求生的光。

他寫了兩個號碼給我,一個是他哥的,一個是他母親的。

病房裡,我當著醫院領導、主治醫生和派出所民警的面,先撥通了他哥哥的電話,他哥哥在聽到「袁曉文」三個字的時候,直接掛斷了電話。

袁曉文在隨著「嘟……嘟……」的聲音苦笑著搖了搖頭。

接著又撥通了他母親的電話,是一個蒼老的女聲。

「你找誰?」

「你好,是袁曉文的母親嗎?」

「我不認識他,你打錯了。」

電話沒掛斷,但也沒有了任何聲音,留下面面相覷的我們。約摸過了一分鐘,一個渾濁的男聲從電話那頭傳來。

「我是袁曉文的父親。你是誰?有什麼事?」

我把袁曉文的情況和醫院的態度在電話里向他父親做了說明。他父親讓我把揚聲器打開,我說我開著的,電話里隨即傳來袁曉文父親突然變得鏗鏘有力的聲音:

「請你們錄音,你們別救他了,袁曉文無論怎麼死的,我們家屬絕不追究任何組織或個人的責任。」

我拿著電話楞在那裡。院方卻如釋重負,立刻向袁曉文表明態度,「你如果選擇繼續留在醫院,醫院不會給你提供任何救治措施。如果你選擇現在離開,院方出於人道主義關懷,可以給予你一些補償。」

我還沒有從袁曉文父親歷經歲月折磨的聲音里緩過神來,袁曉文已經拿著充滿人道主義關懷的五百元錢蹣跚著走出了病房,連頭都沒有回一下。

三天後,我接到了袁曉文第四次打來的電話,只不過電話那頭不是袁曉文,而是120急救車的醫生。

那是一片剛剛拆遷的工地,袁曉文是被過路人發現躺在路邊的。路人撥打了120,急救車趕到時袁曉文大腿根部還插著針管,已經沒了呼吸。

自從上次把醫院折磨得夠嗆後,我們這個小城市裡僅有的四家三甲醫院互相通了氣,私下把袁曉文列進了拒絕接收的黑名單。小醫院不具備這樣的醫療條件,自然不會接收,所以120急救車拉著袁曉文在城區醫院碰了一圈灰,又拉回到了最初發現袁曉文的地方,在他身上翻出了手機,而手機里,只存了我一個人的電話號碼。

從第一個電話到第四個電話,只隔了不到三個月的時間。秋天都沒過完,袁曉文就永遠冬眠了。

一個小時後,殯儀館的車緩緩開來。

我看著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把袁曉文放在裹屍袋上,想像著他被推進火化爐的那一刻,彷彿他把自己變成了一條白色粉末整齊碼放在一張錫箔紙上,一把暢快的火,送他一場美麗的幻象。

因為沒有人為他辦理死亡銷戶,這個名字至今還靜靜地躺在全國吸毒人員庫里,面若冰霜,雙唇微張,彷彿對庫里其他295萬迷途的人說著些什麼。

作者張強

曾是體育老師,後子承父業成刑警

編輯 | 宏偉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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