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仁之戰與背鍋的全羅巡察使李洸

【註:本文部分考證有修正,請務必參看另一篇文章「再議龍仁之戰」】

在壬辰倭亂的初期,主場作戰的朝軍在幾次關鍵戰役中,不僅在士兵素質與武器裝備上無法與日軍匹敵,甚至在人數上也往往處於劣勢。就連漢城朝廷派出的將領李鎰,也只能從漢城拉出不足千人的部隊南下抗敵,其羸弱的軍事動員能力可見一斑。

而在1592年6月爆發龍仁之戰的當中,朝鮮南三道的巡察使們終於組織起了六萬人的軍隊,以全羅道的四萬人為主力,對漢城附近的龍仁發起了進攻。然而這樣一支龐大的軍隊,卻最終敗給了脅阪安治的數百日軍,應該算得上壬辰倭亂里陸戰中兵力懸殊最大的戰鬥之一。而作為勤王軍總指揮的全羅道巡察使李洸,也因為這場慘敗而被飽受唾棄。那麼南三道的部隊的勤王行動到底是如何失敗的,李洸對此又應負多少責任。下面大概來梳理一下龍仁之戰的相關史料。

1.李洸其人

李洸這個人物在歷史上並不是特別重要的角色,也沒看到過具體的介紹,僅在《澤堂先生集》中的一篇《全羅道都巡察使李公行狀》找到了一些詳細記錄,。結合宣祖實錄中一些零零散散的資料,大致可以知道李洸生於嘉靖二十年(1541),系出德州李氏,曾給左議政盧守慎做過門客,(為盧幕僚由修訂實錄,「守愼……退謂門客李洸曰」,「自爲幕僚後四年」兩段推測,此外行狀則記錄有春秋館記事官、平安兵馬評事等履歷)。

1583年出任咸鏡都事後,李洸僅用三年當上了咸鏡道觀察使,「僅三四轉, 超拜大帥, 前所稀有也」(修訂實錄),其受朝廷賞識程度可見一斑。1589年春擔任全羅道巡察使,因對鄭汝立謀逆一案處理得當,受到朝廷嘉獎,因此秩滿後任然未被調離,一直到1592年壬辰倭亂爆發。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李洸在1589年任巡察使後,曾向朝廷舉薦提拔了日後的名將李舜臣為助防將,( 修訂實錄:舜臣爲監司李洸軍官, 洸奇其才, 奏爲本道助防將)從這個細節以及其履歷來看,李洸此人應該還是有一定能力,故而受到朝廷的快速提拔,同時還能發現李舜臣這樣的人才。

可以說,在壬辰倭亂之前,對李洸的記載都還算正常,甚至不乏一些褒揚的話語。但到了壬辰倭亂、龍仁之戰這一塊,包括之前提到的修訂實錄在內的各種資料卻集體大翻臉,將李洸的形象徹底抹黑,那麼下面我們就繼續來分析一下李洸在壬辰倭亂中的表現。

2.李洸起兵勤王及公州撤軍

從1592年4月14日日軍登陸釜山,到5月3日漢城陷落這段時期內,南部主要的戰場都是在忠清和慶尚兩道,而暫時未遭到攻擊的全羅道則是南方的一支重要力量,而作為全羅道巡察使的李洸在戰爭初期的反應大致記錄如下

《宣祖修訂》初, 洸聞倭深入, 啟請舉兵移討, 上, 下札褒諭。

《再造番邦志》蓋洸等聞變之初。無赴難之意。前光州牧使丁允祐往見洸。力言勤王之義。洸漠然不以爲慮。允祐悶嘿而退。至徵兵之命旣下。洸始蒼黃調聚。使之齊赴礪山。而師期太迫。兼以霖潦連旬。列邑守令恐被後期之譴。在道驅迫。晝夜兼程。飢渴俱逼。至有自縊於道傍者。艱楚之狀。若是之甚。而不敢怨。

《全羅道都巡察使李公行狀》命未幾,倭寇至矣,公即董兵請討。宣祖手札褒諭,公進兵向京……

以上三記錄中,《宣祖修訂實錄》和《李洸行狀》都說是李洸主動出兵,此處應以官方的《宣祖修訂實錄》為準,可見李洸在面對倭寇入侵時表現的還是比較積極的,而《再造番邦志》中描寫李洸不聽勸諫,後又倉皇出兵,則顯得有篡改誇張成分。但無論李洸主動請命也好,倉皇動員也罷,全羅道軍隊顯然沒有跟上日軍的行進速度(吐槽:友軍的潰敗速度)。當軍隊行進到距漢城尚有300里的公州時,漢城已然失陷。得到消息後的勤王軍軍心大亂,倉皇南撤,這也成了後來史料攻擊李洸的依據之一:

《宣祖修正》至公州, 有行官自京來, 哭入軍門急叫曰: 「上已出幸, 賊已入京矣。」軍中驚動, 一時潰歸。洸使將官, 守尼山石橋, 開諭還集, 眾軍露刃奪路而行。洸卽還全州, 僅捕斬逃兵數人, 復大發兵。【洸本不知兵略, 洸惟務搜卒繕器, 軍無紀律, 又不禮道內士大夫。至是, 軍兵憚於赴敵, 士子咎其退縮, 人情乖拂, 謗責群起,大困。】

《全羅道都巡察使李公行狀》提到李洸撤軍一事,基本採用上面修訂實錄內容:

至公州,有行官自京回,痛苦馳入陣中,賊已入京,上已西幸已,軍中呌噪奔潰,公使別將, 守尼山石橋, 開諭還集, 亂兵露刃,擁其將而南。公不得已而還全州。

《宣祖實錄》時, 行到公州,聞京城已陷, 大駕西幸, 遂撤兵還鎮。上日望南軍之來, 杳無聲息。忠淸道觀察使尹先覺, 亦不來, 嘆慨久之。輔德沈岱, 因入對, 自請南行, 致命於洸等。……時道路斷絶, 人皆危之, 岱慷慨自奮, 由祖江浮海南行。見李洸等, 責以大義。洸等遂與尹先覺等, 合兵北上。岱竟復命於平壤。

《懲毖錄》初全羅道巡察使李洸率本道兵入援,聞車駕西狩,京城已陷,取兵還全州,道內人咎洸不戰而回,多憤惋不平者,洸不自安,更調兵與忠清道巡察使尹國馨合軍而進

《再造番邦志》旣至公州。聞京城不守。卽令一軍官。手持傳令牌。奔馬走呼曰。罷陣罷陣。諸軍聽之。莫不愕然。有一二守令。馳入公州。見洸言不可罷兵之意。洸不從。諸軍一時皆散。謾罵盈路。咸曰。巡察無意勤王。而徒勞我輩。是何號令顚倒之甚也。洸歸全州。白光彥往見洸曰。君父播越。則臣子之職。固當挺身赴難。公手握重兵而退縮。有何意乎。遂拔劍瞋目。洸驚惶失措。謝曰。吾未深思耳。此後惟公指揮。乃以光彥爲助防將。

還有與再造番邦志劇情照應的:《隱鋒野史別錄》:光彥方在草土中,聞邊帶長劍馳進,謂洸:君父播越。則為臣子者挺身赴難可也……公流涕謝罪,既令諸軍還聚

從以上幾則記載來看,李洸在京城陷落後從公州撤退,沒有積極北上這一事實毋庸置疑,但在撤軍原因及諸多細節上,卻是眾說紛紜。大概如下:

(1)撤軍原因:《懲毖錄》、《再造番邦志》說李洸聽說京城丟失,主動撤軍,導致軍隊不滿,宣祖修正則說是士兵逃散,李洸被迫返回全州整軍,

(2)李洸決定重新起兵一事:懲毖錄、修訂實錄則未說明李洸從撤退到發兵的具體轉變。《宣祖實錄》與《再造番邦志》、《隱鋒野史別錄》則分別製造了沈岱、白光彥兩位慷慨陳詞的義士,來襯托李洸的膽怯形象(後者於龍仁之戰陣亡),是否確有其事則有待考量。

(3)軍隊士氣問題:《再造番邦志》提到李洸緊急勤王,「師期太迫」「列邑守令恐被後期之譴。在道驅迫。晝夜兼程。飢渴俱逼。」,導致士兵苦不堪言,為後面公州撤軍後軍心徹底渙散埋下伏筆。在當時日軍長驅直入的情況下,李洸不顧實際情況,命令士兵星夜兼程,也是很有可能的。但《修訂實錄》中又進一步將李洸描述的更加惡劣,說他「不知兵略」「軍無紀律」「不禮道內士大夫」。這樣的描述,顯然與修訂實錄之前提到的能力出眾連獲提拔、同時善於發現人才的李洸形象相違背。

以上的記載都在李洸從公州退還這一主線劇情下,增添各種描述,以塑造出李洸不忠不義,而又指揮無能的形象。李洸曾撤軍這一事實不可否認,而至於其是主動撤退,還是由於軍隊的混亂被迫撤退,則有待考量。

儘管對李洸的指責有誇張之處,但公州撤軍延誤了北上時機這一事實毋庸置疑,在這一點上李洸必須要擔負責任。不過在朝軍全線大崩盤的背景下,李洸不可能與日軍硬碰硬,同時也必須考慮全羅道的安危,撤軍雖然消極但也並非毫無道理。因此把過多的指責推到李洸身上也是不客觀的。

3、李洸重整軍隊及發兵龍仁

對於李洸從公州撤軍後,全羅道勤王軍的情況,在《宣祖實錄》與《宣祖修訂實錄》中,有以下兩則記載:

《宣祖修訂實錄》李洸先至境上聚兵, 列邑軍厭憚赴戰, 玉果、淳昌軍人先作亂。有邢大元、趙仁者為魁首, 阻蘆領為固, 已而還入淳昌郡, 焚掠官舍、刑獄。郡守金禮國脫身奔告於洸, 洸傳令兵使討誅之。潭陽府使領軍上道, 道遇亂兵, 潭兵亦潰, 南原、求禮、順天之軍到參禮驛, 一時自潰。李洸使古阜郡守王慶祚斬退軍, 軍人擁慶祚至全州, 慶祚脫身免。南原府使尹安性、求禮縣監趙士謙皆馳還本邑, 招集領率, 進赴公州

《宣祖實錄》李洸下歸之事, 則可怪。洸為本道巡察使, 以其道有賊變, 故定將分兵, 送於京城, 而渠則恐或還歸抄兵矣。

在李洸從公州撤軍後,軍心渙散,甚至爆發了兵變。從地圖上來看,叛軍佔據的郭昌郡與全州僅有一山之隔,而對於在全州大本營前作亂的叛軍,勤王軍卻無法將其鎮壓,從此不難預見勤王軍遇上驍勇善戰的日軍時會是何情況。此外,從這兩則記錄也看出軍隊編製和管理上的一些細節,這點放在後面來一起總結。

就在這一片混亂當中,全羅道軍隊北上勤王的計劃再一次被耽擱,直到十幾日後方重新發兵:

《白沙集 都元帥權公行狀》洸乃自領兵二萬。以羅州牧使李慶福爲中衛將。以助防將李之詩爲先鋒。郭嶸分領二萬。以光州牧使權栗爲中衛將。以助防將白光彥爲先鋒。……是月(五月)二十日兩軍分路而進,洸自龍安渡江。由林川溫陽等路進。嶸自全州由礪山公州等路進。俱會於稷山。

《宣祖實錄》「臣(忠清道巡察使尹先覺)及兵使申翌, 防禦使李沃分領勤王兵, 今月二十二日, 點閱於溫陽郡。 依前上諭全羅道都巡察使李洸、慶尙道都巡察使金睟, 二十四日來到, 二十六日行軍, 連遭大雨, 川渠漲溢, 數萬兵馬, 未易渡涉, 二十八日始到振威地。 本道軍兵二萬五千, 而三度敗散之餘, 收拾調發, 僅得一萬五千。 淸州以東郡邑, 則賊路梗塞, 不得出來, 令其本官守令, 自率防備, 同至稷山, 十三官軍, 則令助防將李世灝、水使邊良俊, 抄率埋伏, 或合擊, 以防賊兵入, 只以右道兵爲勤王, 其數八千餘名

「以本月初三日, 陣於水原」

《宣祖修訂實錄》三道諸將以洸為盟主, 議進軍,

《再造番邦志》領其道兵四萬。忠淸道巡察使尹先覺防禦使李沃節度使申翌等。領其道兵二萬來會。慶尙道巡察使金睟亡其士卒。只率軍官三十餘人而來。相議分道而進。

按照權栗行狀的說法,李洸5月20日重新發兵,總兵力為四萬。此外忠清道巡察使尹先覺收整軍隊一萬五千人,留下了七千防備日軍,實際勤王人數為八千餘(並非號稱的兩萬人),還有慶尚道的「代表團」三十餘人,三軍在24日會師,並推舉李洸為統帥。途中因大雨耽擱,最終在6月3日於水原(距龍仁十五里)列陣。

對於這個日期值得注意的是,就在重新發兵前的18日,與日軍對峙多日的臨津守軍中了誘敵之計、冒然渡江進攻導致大敗,此後按照《征韓偉略》描述來看,日軍在接下來十天左右時間裡陸續突破了臨津江的防守,並於29日進入開城。此段時間也基本是三道勤王軍向漢城行進的時間,若是李洸的部隊在公州之時能及時北上支援,也許情況會有所不同。(話外音吐槽:這個情況的不同最多也是紙面上的形成南北呼應、夾擊漢城,朝軍戰力也就那樣了沒救、、、)。此外還有吐槽一下尹先覺的彙報,忠清道二萬五千人,若是動員迅速,早就該投入4月下旬時阻擊日軍北上漢城的尚州、忠州之戰。而直到六月忠清道方才湊出一萬五千人,若不是日軍急於北上追擊朝鮮朝廷,也許尹先覺根本沒有機會完成這樣一次低效的動員。

在耽誤了十餘天時間,錯過了臨津的重要戰役後,號稱六萬人三道勤王兵終於重整旗鼓,向北進兵抵達水原。此時朝廷軍已連棄臨津、開城,宣祖本人更是早已逃至平壤,一時間勤王軍難以與朝廷取得聯繫。時任光州牧使、中衛將權栗提議說:

前路賊陣據險, 難以仰攻。主公掃境內入援, 國家存亡, 在此一舉, 務在持重, 以圖萬全。唯當直渡祖江, 以塞臨津, 則西路自固, 糧道亦通, 蓄銳伺隙, 以待朝廷之令可也。(《宣祖修訂實錄》,此外《再造番邦志》也使用了這段文字)

祖江大致位於漢江臨津江出海口一帶,不處於日軍北上的主攻路線,同時又可以與水師聯繫,不失為一個好的選擇。而勤王軍為何最終沒有採納這條建議,執意進攻離漢城的日軍主力頗近的龍仁呢?

按照《再造藩邦志》的說法,是李洸不聽權栗的意見,執意要進攻龍仁。此外《再造藩邦志》還再次搬出了上文中逼李洸發兵的白光彥,描述了白光彥極力勸諫卻遭報復的經過:

嶸先遣光彥。往視道路。還言道狹樹密。不可輕進。洸有慍色。且挾前憾。遂以違令杖光彥。重傷幾危。光彥憤曰。寧爲賊所殺。遂裹瘡而起。嶸曰。事將奈何。乃進兵。洸又令李之詩來助。嶸先遣光彥。往視道路。還言道狹樹密。不可輕進。洸有慍色。且挾前憾。遂以違令杖光彥。重傷幾危。光彥憤曰。寧爲賊所殺。遂裹瘡而起。嶸曰。事將奈何。乃進兵。洸又令李之詩來助。

當然,《再造藩邦志》只能算得上野史,作者在對李洸的形象處理上也頗具偏見,下面還是來看看《宣祖實錄》(及修訂)中的解釋,大致有以下幾段文字對進軍龍仁一事作出了解釋。

《宣祖修訂實錄》

或曰: 「宜先據水原禿山城, 致寇而戰, 乘利而進。」洸方以逗遛, 被人謗議, 遂促進兵曰: 「直到陽川北浦, 方議進退。」三帥實欲用權栗策,聯名狀啟曰: 「臣等共率兵六萬餘人, 今到水原地, 欲由陽川北浦濟師, 而賊在京城, 恐腹背受敵。願朝廷急速指揮。」

《宣祖實錄》

1、使兼巡察使尹先覺馳啓曰: ……臣已到畿甸, 所當刻日渡江, 以殲據城之賊, 而水原之路, 方被賊梗, 不可不先除此賊, 故與李洸、金睟, 同議挾擊後, 赴援京城。

2、尹先覺又馳啓曰: "臣五月初四日(月份應是誤記), 自水原與全羅之兵分路, 臣則由安山, 李洸則由衿川, 約會於陽川北浦,全羅道先鋒將白光彥, 已於龍仁, 與賊相對

3、 先鋒白光彥、李之詩斬賊之樵汲者十餘級, 益輕賊有驕色(此處是《宣祖實錄》中指責慶尚道巡察使等人時提到的,並沒有指明是龍仁之戰前的事情。但按前文記錄,白光彥部是屬於郭嶸所率兩萬人,李之詩是直屬於李洸,同時《宣祖修訂實錄》里有在龍仁之戰前,「洸使其先鋒將李之詩」「與白光彥合兵」的描述,結合這裡同時提到白、李二人斬賊,作一推測)

從以上記載可以看出,李洸雖然被推舉為統帥,但實際上因公州撤軍一事已失去威信。此時臨津失守正如當初漢城失守,而已經飽受非議的李洸難以做出第二次暫避鋒芒的決定,不得不聽從主戰派的意見,來減輕對自己畏戰的質疑。而實際上李洸等人本身就對進兵的策略感到不安,因此向朝廷上奏時稱「恐腹背受敵」,《宣祖修訂實錄》就此推測李洸「實欲用權栗策」也不無道理。此外,在5月13日朝鮮朝廷曾向李洸等人發去詔書,「使之速赴京城」,這也許也是將李洸推到主戰派一邊的一個因素。(5月 13日備邊司啟曰: 「帥臣之義, 莫大於勤王。……洸等不以京城為重, 徒以外寇為慮, 殊失輕重之義。以此意下書於洸等, 使之速赴京師。

就這樣,既無信心、又無明確計劃的李洸等人,一邊向朝廷請求指揮,一邊盲目地從水原出兵,「初四日自水原與全羅之兵分路, 臣則由安山, 李洸則由衿川, 約會於陽川北浦」,,就在當天「全羅道先鋒將白光彥已於龍仁, 與賊相對」 ,「詩斬賊之樵汲者十餘級, 益輕賊有驕色」。在與日軍遭遇的情況下,朝軍判斷「水原之路, 方被賊(應指龍仁一帶日軍)梗, 不可不先除此賊」(《宣祖實錄》 忠清道巡察使尹先覺報告)。此外與尹先覺報告中水原之路被阻相照應的還有《脅阪家書》和《懲毖錄》的記載:

《脅阪家書》王城釜山浦往來之路,日本兵被殺者多矣,安治等相議多築附城於其間。脅阪左兵衛,渡邊七右衛門守其附城。

《懲毖錄》至龍仁,見北斗門山上有賊小壘

可見當時日軍為了保護釜山到漢城的交通線,在沿途修壘駐軍,而脅阪安治麾下的三百人的營寨正好扎在了勤王軍行進路線上。白光彥的先鋒也一度與外出打水砍柴的小股日軍接觸。最終原本準備渡江作戰的勤王軍嗎,臨時開始了龍仁小股日軍的清掃作戰。

在盲目進兵漢城這件事上,應該說並不是李洸一人獨斷專行,否決了權栗的提議。包括白光彥在內的勤王軍將領們的盲目主戰和輕敵冒進,也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龍仁之戰的爆發。但李洸作為一軍統帥,僅僅由於他人的質疑,就喪失主見,跟隨大流,這一點上李洸難辭其咎。

4.龍仁之戰的過程

先確定一下龍仁之戰爆發的具體日期,按照上文尹先覺的說法,勤王軍6月3日結陣水原,4日從水原發兵,當天先鋒軍便進攻了龍仁,而其他資料記載具體日期的大致如下:

《脅阪家譜》:6月5日敵兵數萬來攻甚急

《都元帥權公行狀》:洸令李之詩來助戰以五月五日(這裡五月應該是誤記,也許受到了上文宣祖實錄影響。)

《再造番邦志》翌日昧爽。 卽初五日也 之詩光彥各領所部。

《宣祖修訂實錄》朔己丑(6月初一)/三道兵潰於龍仁, 李洸等奔還本道。

由於修訂實錄貌似對時間劃分不那麼詳細,這裡可大致證明是六月初。權栗行狀、再造番邦志和脅阪家譜都用的是5日,與尹先覺描述的四日對陣及其後的一些事件在時間上都相差一天。由於伊巡察使的月份也是亂的,似乎有點不靠譜,所以這裡按照多數原則採用5日的說法。

下面是戰爭詳細經過的記載

《脅阪家書》:王城釜山浦往來之路,日本兵被殺者多矣,安治等相議多築附城於其間。脅阪左兵衛,渡邊七右衛門守其附城,六月五日敵兵數萬來攻甚急,安治聞之,既出王城,黎明馳至,時敵兵陣於高嶺,安治自山陰出旗,以山岡右近(這個是人名么?不太確定哈)為先驅。其出兵也,一騎出後一騎又出,不敢亂出,因是敵不轍進。左兵衛、七右衛門等見安治旗,大喜,出城馳入敵陣,敵兵辟易。安治率兵執幣呌呼於敵後,諸兵彌進,至是敵軍悉敗,安治捕三百人得首級一千級

《宣祖實錄》1、尹先覺又馳啓曰: ""臣五月初四日(月份應是誤記), 自水原與全羅之兵分路, 臣則由安山, 李洸則由衿川, 約會於陽川北浦,全羅道先鋒將白光彥,全羅道先鋒將白光彥, 已於龍仁, 與賊相對。 臣行到水原府前, 結陣留宿。 初五日朝(若是按照5日開戰的說法,則此處應該是6日早上了), 使兵使申翌、防禦使李沃, 各領兵馬進戰, 臣及李洸、金睟, 皆移陣於戰場十里許, 以爲繼援之計, 申翌、李沃飛報告急, 臣抄出精銳二百, 連續馳援, 三衛合力搏戰, 斬馘十餘級。 而郭嶸之陣, 爲賊所迫, 奔遑出來, 又一隊賊, 自東邊逐來, 奄迫申翌, 連軍卒亦敢。臣方在陣中, 上下尙未朝食, 軍兵未及整齊, 兩陣潰散之卒, 土崩瓦解, 奔過陣前, 臣不勝驚愕, 卽令軍官十餘人, 揮劍擊斬六七人, 而猶不能止。 臣只與軍數人, 獨立陣中, 無可奈何, 不得已退避賊鋒臣方在陣中, 上下尙未朝食, 軍兵未及整齊, 兩陣潰散之卒, 土崩瓦解, 奔過陣前, 臣不勝驚愕, 卽令軍官十餘人, 揮劍擊斬六七人, 而猶不能止。 臣只與軍數人, 獨立陣中, 無可奈何, 不得已退避賊鋒

2、上曰: "八萬兵馬, 何故一時潰散耶?" 柱曰: "申翌一夜三四度移陣, 白光彥、李之詩爲國盡忠, 而節度失誤, 故戰敗矣。

《宣祖修訂實錄》洸使其先鋒將李之詩, 助郭嶸接戰, 與白光彥合兵, 各一千先發。栗又戒曰: 「愼勿輕敵, 待吾大軍接後乃戰。」光彥見賊少先挑戰, 賊佯斂兵不戰。我軍意懈, 不意賊兵潛從草樹間, 散伏以進, 一時發銃揮劍以入, 光彥、之詩先中丸死。二將皆以勇力有名, 聞其死, 舉軍氣奪。翌朝軍中炊煙起, 賊兵從山谷間突至, 白馬將著金假面, 從數十人, 耀白刃居前。忠淸兵使申翌在前, 望之先走, 十萬眾次第潰散, 勢如山崩河決。洸、睟、國馨在三十里外, 亦不能整陣, 皆單騎南奔, 賊兵亦不追。器甲、芻糧委棄如山, 賊悉焚之而去。兵之初進也, 京城將倭數十隊, 相續出城, 而莫知所向。我軍聞之, 疑其避我兵也, 及後聞之, 倭將方伏兵於廣州山間, 竢我軍到江上, 從後掩擊為殲盡計雲。

《再造番邦志》意甚輕敵。栗戒之曰。愼無輕進。俟中衛軍至乃戰。之詩等不用栗言。先自馳進。栗等未及至。而見賊衆少。麾軍逆戰。賊拔劍大呼。順兵 而下。我師披靡。只自逃生。賊乘勝亂斫。之詩光彥搏戰而死。是夜軍中虛驚。戰士莫有鬪志。朝日賊從山谷張旗而下。前列只有三賊。挺身以來。大軍望見。一時潰散。山崩潮退。莫敢遏止。軍實輜重。悉以遺賊。洸奔還全州。先覺走公州。睟亦奔慶尙右道。皆失軍卒。獨權栗全軍還光州。

《全羅道巡察使李公行狀》進擊龍仁賊,白光彥李之詩中丸而死,賊眾聚至,郭嶸軍先敗,三道軍遂潰,勢如山崩不可止。

《懲毖錄》至龍仁,見北斗門山上有賊小壘,洸易之,先使勇士白光彥、李時禮等當賊,光彥先登山拒賊壘十餘步,下馬發射,賊不出,日晚,賊見光彥等少鬆懈發白及大呼突出,光彥等倉皇索馬欲走不及,皆為賊所害。諸軍聞之甚懼,時三巡察皆文人,不閑兵務,軍數雖多而號令不一且不據險設備,真古人所謂軍行如春遊安得不敗者也。明日我軍心怯,數人揮及賈勇而前,三道軍望之大潰,聲如山崩

總結以上內容,除去之前提到的「斬賊之樵汲者十餘級」的前哨戰外,龍仁之戰大致可分為二個階段:

一階段是6月5日白光彥李之詩的先鋒軍對龍仁城發起的進攻。守城方是脅阪家臣脅阪左兵衛、渡邊七右衛門率領的三百日軍。而此時朝軍分兩路行軍,按照《再造番邦志》說法,白、李二人發動進攻時,同屬全羅道的權栗部隊還未到;另一路的尹先覺報告中「已於龍仁, 與賊相對」,也顯示出事發突然,忠清道軍隊此時應還未與之匯合。因此朝軍實際在龍仁的兵力應只有先鋒軍的兩千人,已經放棄了更為絕對的人數優勢。日軍選擇了避戰不出。而白光彥、李之詩僅僅因敵軍人數少於己方就貿然進攻,從《懲毖錄》的描述來看甚至沒有基本的攻城準備,只是利用弓箭進攻了一番。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朝軍這邊漫無目的地進攻後,意志已經鬆懈,脅阪左兵衛等人卻明銳地抓住了這個時機,發動反擊。《懲毖錄》《再造番邦志》中說日軍在朝軍鬆懈之際突然發起進攻,而《宣祖修訂實錄》則詳細描述日軍利用地形包抄朝軍,並用鐵炮射擊朝軍,導致朝軍潰散,白光彥李之詩都被鐵炮射殺。

第二階段則是在6月6日,勤王軍主力與龍仁日軍及脅阪安治所率援軍的接戰。此時忠清道的部已移師與全羅道軍隊匯合,李洸與尹先覺本部作為後援在十餘里外紮營。忠清道「兵使申翌、防禦使李沃, 各領兵馬進戰」。全羅道這邊前軍則是郭嶸的部隊,按照之前的記錄應該是有兩萬人,除去白光彥的一千人與前一天被擊敗外,理論上應有一萬九千人,中衛將權栗的部隊也在其中。而此時日軍方面脅阪安治在聽聞消息後已帶領援兵趕到,如果按其麾下兵力來估計的話,大約有一千餘人(這裡弱弱查了下網上的資料,也許不太正確,請指正)。按照《宣祖實錄》與《修訂實錄》的記載,初戰失敗後的朝軍剛剛生煙造飯,可以說正處於士氣低落而又急又餓之時。而脅阪安治正是抓住了這個時機發起進攻,一邊打出脅阪家軍旗,一邊派出麾下部隊震懾朝軍。《修訂實錄》中寫到「白馬將著金假面, 從數十人, 耀白刃居前。」,指的大概就是安治派出的先驅山岡右進(這個人名我沒有查到所以不確定,但圖片資料上應該是這四個字),或者是安治本人。

按照《宣祖實錄》描述的作戰經過,此時率先與脅阪安治接戰的應該是忠清道兵使申翌、防禦使李沃的部隊。忠清道的部隊在申翌的錯誤指揮下,「一夜三四度移陣」(原文大臣在回答宣祖問話時,把白李之敗歸到申翌的指揮上不太妥當,結合尹先覺的報告,移陣應是5日晚白、李陣亡後的事情。),軍隊疲憊不堪,又尚未吃早飯,在日軍的突擊下頓時難以支撐。就當後援部隊派出騎兵支援,稍稍穩住局勢之際,「又一隊賊, 自東邊逐來」。結合《脅阪家書》推測,應該是看到脅阪安治大旗後,奮勇出擊的龍仁部隊。日軍雖然人數不佔優,但士氣高昂,作戰勇敢,而忠清道的部隊在被日軍夾擊後則更加慌亂,全軍潰散。另一邊全羅道的部隊「爲賊所迫, 奔遑出來」,只是說被日軍逼迫,結合《再造番邦志》「獨權栗全軍還光州」的說法,可能是在交戰不利後撤退,但保持了一定的軍隊建制。前方交戰部隊的敗逃引發了後援部隊的恐慌,最終導致後軍隨之潰散,而李洸等人此時也未能有效控制軍隊,選擇逃離了戰場。「器甲、芻糧委棄如山, 賊悉焚之而去。」

最終,日軍以最少時僅有三百人的部隊,在兩天內擊潰了號稱六萬的勤王軍,取得了龍仁之戰的勝利。

5、總結

儘管在整個壬辰倭亂初期里朝軍一路潰不成軍,但像這樣在數十倍於敵的情況下慘敗於對手,也稱得上是一大恥辱。究其原因,個人認為有以下幾點:

1、漢城淪陷後,勤王軍未能把握戰機,在臨津尚未失守之際及時出兵,與北方部隊形成聯繫,最終導致己方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

2、在臨津、開城已經失守的情況下,勤王軍未能採用理性的策略,而是冒然出兵漢城,將自己主動送入了險境。

3、勤王軍管理混亂。李洸作為主帥卻不能真正地統一軍心,統調部隊,拿出威信來執行權栗提出的更為合理的策略。同時從上文關於公州撤軍後軍隊嘩變的內容還可以看出,全羅道的部隊從各個郡縣集合後,似乎並沒有進行過重新編製,仍是按照郡縣劃分。而對付嘩變的部隊時,派出郡守阻止逃兵、府使領兵等描述,也可看出軍隊的管理似乎是由那些當地文官在負責,並未安排專門將領進行調度。這種種細節都可看出勤王軍在管理、指揮上的混亂。

4、將領盲目自大,指揮水平低下。由於兵力上的優勢,白光彥李之詩以先鋒軍獨自發起進攻的決策本身無可厚非,但白、李二人顯然自信過了頭,既沒有對攻城做準備,又未防範日軍的反擊,兒戲般的進攻最終導致失敗。而在第一日失敗後,朝軍指揮官們又自亂陣腳,一夜三四度移陣,反而使朝軍的士氣和體力繼續下滑。反觀日軍一方,無論是第一日脅阪左兵衛等人以逸待勞突襲朝軍,還是第二日脅阪安治抓住朝軍「炊煙起」的時機發起進攻,以及部將有組織地出兵,都體現出了日軍將領遠高於朝軍將領的軍事能力,這巨大的差距是兵力無法彌補的。

當然,以上只是一個片面的分析。一邊是承平已久的朝鮮王國的羸弱軍隊,一邊是日本戰國亂世鍛造出的精銳部隊和優秀將領,這一本質差距早已決定了太多問題。

龍仁之戰後,日軍開始趁勢進一步向全羅道進軍,朝鮮在南部的最後一塊基地岌岌可危。不過幸而權栗、金時敏、李舜臣等一批有才幹的將領挺身而出。前兩人在梨峙之戰、晉州之戰中接連擊退日軍,加上義軍將領郭再祐的配合,成功阻止了日軍從陸路進攻全羅道的步伐。而李舜臣則在一系列海戰中重創日軍。尤其是在當年7月的閑山島海戰中,李舜臣幾乎全殲了脅阪安治指揮的海軍,在龍仁之戰中立下汗馬功勞的渡邊七右衛門與脅阪左兵衛悉數陣亡,也算是為陸軍洗刷了龍仁之戰的恥辱。總各方面的共同努力下,朝軍最終守住了全羅道,並以此為基礎,在海陸兩方面對日軍補給線進行了一定程度上的打擊,並為未來配合明軍的反擊積蓄了力量。

最後再說說朝軍統帥李洸,可憐的全羅道巡察使在此次慘敗後遭朝廷撤職,並遭到了多方指責。儘管李洸作為總指揮確實因承擔大部分責任,但對其的指責也確實有不少許多故意抹黑誇張的成份。比如《再造番邦志》無視白光彥輕兵冒進的責任,將已經陣亡的他塑造成忠義的形象來反襯李洸;又如《宣祖實錄》中在五月時還多次抱怨南方部隊不聽中央指揮,勤王不力,等出兵龍仁之戰前,三道巡察使主動上書請朝廷指示時,又將其視為巡察使們庸碌無能、不動兵略的證據。這些責難總結起來大概是想表達:李洸等人不積極勤王,南三道援軍遲遲不來,導致朝廷在北邊打不過日軍;而至於龍仁的慘敗,都是南三道巡察使們的鍋,和中央沒關係,中央早就預料到這些人藥丸了。就連尹先覺在報告中明確說明的出兵數字,也被大部分資料忽視,而是採用忠清道兩萬人,總兵力六萬的說法,以突顯南三道指揮官們的失敗。

總之,在朝鮮朝廷一路倉皇北逃之際,龍仁的慘敗成功為朝鮮朝廷找到了甩鍋的借口,並分擔了一部分注意力,而李洸指揮不力本身就有錯,因此就順勢多加一些鍋在他身上了。在朝鮮國力整體衰弱的背景下,李洸的失敗並不是其一人的失敗。如果說李洸有罪的話,那麼朝廷中央的李鎰(尚州、忠州、臨津之戰中多次脫逃)、金命元(棄守漢城)等將領早就該被查辦多次了。

最後就用一段《全羅道巡察使李公行狀》中,三道巡察使與壬辰倭亂期間擔任過右議政的尹斗壽,在日後調侃龍仁罪責的對話來結尾吧:

次相(尹斗壽)問曰:吾輩罪合蒙何律?

金(慶尚道巡察使金睟)曰:吾本道失守,今再敗也。我其重坐哉?

尹(忠清道巡察使尹先覺)曰:圻吾界也,兵實我導。我其首坐哉?

公(李洸)笑曰:子昂(尹斗壽的字)名士,當全免秀夫。加有兩名士胤,子亦何深慮負重而覺大。吾其殆乎!

(寫到最後思路有點亂了,不知道怎麼總結了,大概就這樣了。想嘗試盡量多地運用一些乾貨做支持,此外再加點自己的分析,但還顯得有點不熟練吧,有些地方邏輯不是那麼清晰,還請各位大佬指正。

然後關於用到的資料,因為有點雜,就不一一發圖佐證了。宣祖實錄及修訂實錄的內容都是從韓國網站現成的文字資料得來的,請放心食用。有部分參考的圖片資料也許有文字辨認的問題,歡迎指正。另外上文用到的《脅阪家書》《都元帥權公行狀》《隱鋒野史別錄》都是秋風蕭落吧的吧主秋風大在一篇帖子里分享的,覺得還是有必要註明一下,直接發鏈接貌似會被當廣告,一會兒看看能不能回復里發吧。

最後的最後、、、

萌新瑟瑟發抖。)

附圖:龍仁一帶地圖及雙方大致路線

權栗「直渡祖江, 以塞臨津」中的祖江地理位置

kbs《懲毖錄》中脅坂安治部署兵力的場景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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