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語批判之五,最核心的問題——單詞(下):並不和平平等的"世界"語
來自自然語言的單詞直接加世界語的詞尾很可能會導致一個單詞變得很長,比如temperature,在英語當中只需要三個音拍就能讀完;但是世界語吸收進來就是temperaturo,一共5個音節,效率比英語低了一半還多。
因而世界語在有些時候需要掐頭去尾,對詞形做一些處理,比如說-tion都改成-cio,-sion都改成-sio。但是有些詞尾卻沒有去除,比如-al,如pluralo複數,甚至還形成一個新的不同的詞,如centro(中心)和centralo(工作或服務中心),socia(社會的)和sociala(社交的、社會性的)。像例子中的後者,完全可以使用世界語自己的詞綴-ec-(表示性質)來形成,卻把sociala吸收進來讓學習者不得不增加學習內容來區分這些單詞(在英語當中society的形容詞只有一個social)。此外還有materio和materialo兩個幾乎一樣意思的詞。
世界語對待詞尾的處理使用了不同的標準,就導致即使是熟悉歐洲語言的人也未必能直接說出正確的世界語單詞來。這與世界語的「直接吸收法」也有著衝突。
系列的第一篇文章也談到了「直接吸收法」對於世界語的早期發展非常有益,尤其是母語為英、法、德、西、意的人士可以非常輕鬆地從母語當中引入新辭彙,讓世界語的辭彙量快速地增長。但是這帶來兩個重大的問題,一個就是對詞形要怎麼處理沒有統一的方式,另一個就是辭彙的學習負擔越來越大,這點後面會詳細探討。
世界語的直接吸收法會要求使用者盡量保留詞源原有的詞形,這便導致一些有趣的事情發生,包括一些看起來沒用的或者可以被替換的詞尾被保留下來,包括表示人或職業的-oro,如inspektoro(檢查員)、aktoro(演員)、oratoro(演說家),而不顧世界語本身有-ant-和-ist-後綴可以用來表示人或職業。也包括第三篇中提到的會出現兩個母音連寫的「長音」現象,更多的例子有skuu(搖晃吧)、bruu(吵鬧吧)、fluu(流動吧)、garantii(擔保)、interpelacii(議會對部長的公開質詢)、kalumnii(誹謗)等等。
而詞形處理的不同標準和方法便導致了世界語辭彙的拼寫往往缺乏系統,到底要不要掐掉詞尾,還是保留「長音」,或者是要不要更換成世界語自己有的後綴,便沒有一個定論。學習者,尤其是歐洲之外的學習者會非常容易對此感到困惑,結果便是每一個單詞都得分別去學習記憶,無疑增大了很多學習負擔。
第二個重大的問題便是引入新詞跟自構詞之間的矛盾。由於世界語允許直接引入新詞,而柴門霍夫最初規定的單詞量並不多,因而想要表達更豐富的內容的時候,歐洲人尤其是講那些詞源語言的人士會傾向於直接引入母語辭彙,而不顧世界語可以使用自己的方式來構造新詞。以前提到過的malsanulejo和hospitalo便是經典的一例,此外還有advokato(完全可以學英語lawyer的構詞構造出juristo)、laboratorio(完全可以構造出laborejo或eksperimentejo)、ombrelo(有-il-表示工具和ombro表示陰影的世界語讓人不解地不構造成ombrilo而使用ombrelo來刻意避開)……除了以上這些,世界語使用者,尤其是早期使用者引入了非常大量的細緻的辭彙,有些辭彙得到使用和流傳,後來的學習者不得不也跟著學習。
結果世界語就像英語一樣,辭彙量的增長一發不可收拾。並且諸多世界語者對此持積極甚至是吹捧的態度,認為世界語的表達豐富、細緻。然而對於學習者而言,這負擔無疑是越來越重了。尤其是有些世界語者在宣傳中強調:只要學習500個辭彙就能自由地進行表達、完成日常交流。但如果你只有500的辭彙量,恐怕別人說話沒法聽懂幾句,更不用說閱讀世界語的文章和書籍了。
與此相對應地,世界語在自構詞方面走了另一個極端——一些高頻詞必須使用構造的方式來使用。其中以mal-最為嚴重:世界語的形容詞基本上只有一個表達多或大的詞,其反義詞必須使用mal-來構造,比如只有granda(大)而沒有小,小需要構造成malgranda;同樣地,還有proksima(近的)和malproksima(遠的),alta(高的)和malalta(矮的),longa(長的)和mallonga(短的)。這樣的構造有好有不好,好處在於確實減少了需要記憶的詞根,壞處則是這些詞本身都是高頻詞,用3個以上的音節來表示並不經濟,以至於後來逐漸有了一些替代的表達,比如用eta來代替malgranda(et-來自於小化後綴-et-),用fora來代替malproksima(for-來自於小品副詞for)。而最為過分的乃是表達「左」也用「右」dekstra來派生:maldekstra。且不說這個高頻詞很長,左和右跟大小、高低、長短之類的關係不同,是一種平等的方位對立關係,並不是一種多對少的關係,就像我們不可能用「反北」來表示南、「反東」來表示「西」一樣。用右來派生左實在有「尊右卑左」之嫌。尤其是mal-的詞源在法語等自然語言當中表示「壞的」(如法語中heureuse幸福的/幸運的→malheureuse不幸的,其中mal正是法語的「壞」,就像漢語當中會說「壞運氣」一樣),對於習慣羅曼語的人使用mal-表示小、少、短等尚且可以,但是類似左右之別就讓人難以接受了。
而另外一個本意是想減少詞根卻導致巨大爭議的構造方法是女性名詞在男性名詞後方使用-in-後綴,如patro(父親)→patrino(母親),frato(兄弟)→fratino(姊妹),viro(男人)→virino(女人)等等。而想要表達男女皆有的複數的話不能直接用patroj或fratoj,而需要使用前綴ge-才能表達,如gepatroj(父母)、gefratoj(兄弟姊妹)。女性名詞女人、女孩、母親、姊妹、女兒等等在語言當中均系高頻詞,擁有專門的詞根應當並不過分。但世界語的這種做法顯然是把男性放在主導地位(詞根詞)而把女性放在從屬地位(派生詞),性別歧視非常顯著,更何況這些詞所使用的詞源本身就是男性詞(如patro在拉丁語中是pater父親,母親則應當是mater)。而世界語者對待關於性別歧視的批評通常不是反思世界語的缺陷、敦促世界語團體做出共同的改進,反而常常是竭盡所能地進行反駁,甚至提出諸多歪理如「使用專門的女性派生詞是對女性的尊重」等等。
除了使用詞綴來構造以外,世界語還有一個「創舉」,那便是「表解詞」,又叫「相關詞」。
(對了,本表當中?-的那一列沒有在原書籍當中顯示出來,大概也可以說明第二篇當中詳細論述的世界語字母的不方便、不合理)
簡單地來說,表解詞就是用兩個部分組合成一個單詞,這兩個部分分別行使指示的作用(這個/某個/每個等等)和表示類別的作用(人/時間/地點/方式等等),組合出來之後可以代替自然語言當中的疑問詞(比如誰、為什麼)和指示代詞、指示副詞(這裡、那時候)等等。
這種設計同樣也是一種雙刃劍。好處在於節省了單獨記憶幾十個詞的負擔,而壞處在於這種密集的設定辨識度很低而信息密度很大,對於閱讀和聽力當中的理解並不有利。比如?i tio表示這個東西(?i用於將「那個」的意思改變為更接近說話者的「這個」),?i tiu表示這個人,?i tiu又可以表達形容詞性的「這個...」,那麼?io是什麼意思?對於世界語的初學者來說可能一瞬間就會懵逼,需要反應一下才想起來?i-系列是跟ti-系列不同的東西。而-el、-e和-o、-on、-om以及-a、-al、-an、-am之間在發音上的差別非常細微,很有可能造成誤解。正是這樣的原因,後來的輔助語都沒有再繼承這樣的設定,而是將指示詞和名詞分開成為兩個部分,表達「那時候」完全可以用that time這樣的組詞方法而不必非要濃縮到一個詞當中。
表解詞這樣的創舉是世界語當中構造痕迹特別重的一處,但卻未必是討好的設計。
總結起來,可以認為世界語是一門嚴重找錯了平衡的語言方案——該自然的不自然(像表解詞、mal-的構詞等),該構造的卻不肯構造非要引入自然語言的新詞,這導致世界語的辭彙系統嚴重失衡,簡單的給弄得很複雜,而可以簡單的地方卻跟英語一樣難(辭彙量非常大)。這也是為什麼不少世界語學習者在學習單詞方面總會感覺遇到困難,最終淪為eterna komencanto(永遠的初學者)的原因。更不必提世界語辭彙的拼寫往往存在比較難讀的輔音串和母音串,拼讀上不夠朗朗上口,對於背單詞是更加不利的事情。
最後讓我們著眼於三類專門的辭彙來考察世界語的單詞到底還有什麼毛病。
一是動植物名稱,跟其他的名詞一樣也是東撿一點西撿一點,比如表示橙子的oran?o來自英語和法語,表示綿羊的?afo來自德語,表示蒼蠅的mu?o來自法語等等。這種方式對於一門「國際語」來說是不利的。當然後世的輔助語大多也沒注意這一點,主要採用了羅曼語對動植物的稱呼。筆者認為一門國際輔助語的動植物名詞最好的來源是拉丁學名,比如蒼蠅就應該使用Diptera(蠅目)這一詞源,變成diptero,而不是採用某一門語言對一種生物的「俗稱」,否則對於國際輔助語的「中立性」並沒有利。
二是歐式的星期和月份名稱,這對於很多學英語的同學來說顯然也是一個痛苦的回憶。Julio(七月)、junio(六月)甚至可能傻傻分不清楚。尤其是中國和日本的學生會更希望用數字+月份這樣的方式來表達月份名稱,比如用Sesa Monato來表達「六月」。星期名稱也同樣,漢語採用了數字編號的方式,而日語則對歐洲的星期名稱做了考據,根據其來源使用元素名稱來表達,比如Mardi(星期二)來自於Mars,Mars同樣是火星的名字,因而在日語里叫做「火曜日」。雖然可能不如漢語的表達方式那麼好記,但肯定是比diman?o、lundo、mardo、merkredo這樣的單詞要好記得多。
三是筆者認為世界語最嚴重地破壞了其「國際輔助語」形象的一個問題,那便是國家名稱。作為一門聲稱追求和平和平等的「國際語」,處理國家名字顯然不應該採用某一民族的單一的視角,最好的做法就是名從主人,那個國家怎麼稱呼自己,我們在這門語言當中就怎麼稱呼它。而世界語卻完完全全站在了英語、俄語這樣的語言的視角上去處理國家名字,帶著嚴重的歐洲中心主義的思維。以下列出幾個典型例子的英語名稱、世界語名稱、國家自稱的羅馬字以及筆者認為最好的處理方法,其中世界語名稱和國家自稱劃線標出:
Germany、Germanio、Deutschland、Doj?lando(德意志)
Greece、Grekio、Ellada、Helaso(希臘)
Egypt、Egiptio、Misr、Misro(埃及)
Japan、Japono、Nihon/Nippon、Nipono(日本)
India、 Hindio、Bharat、 Barato(印度)
China、 ?inio、Zhongguo、 ?unko(中國)
Georgia、 Georgio、Sakartvelo、 Sakartvelo(喬治亞)
(註:希臘的Helas-來自古希臘語的自稱,漢語的「希臘」也正是這樣的來源。而「中國」用?unko接近漢語的發音(不僅是普通話),並且其形容詞形式?unka恰好接近「中華」,應當是非常巧妙又得體的一個國名。)
非常明顯,世界語的處理跟英語幾乎一致,並不尊重那個國家的自稱(漢語相對來說比英語和世界語好一些,但也有好幾個國家沒有做到名從主人)。要說那些國家自己都認可自己的英文名稱,那是因為英語在世界上已經是一門擁有霸權的語言,所以以前它怎麼稱呼別國,現在還是怎麼稱呼,而那個國家的人不得不接受。但是世界語不同,世界語是一門後起的語言,並且意圖成為一門和平、平等的世界語言。這樣一門語言卻採取了英語的視角來稱呼別國,沒有顯示出其總是宣稱的和平、世界大同、人類的兄弟之情。
最後總結兩篇文章對世界語辭彙問題的探討。世界語雖然採納了羅曼為主的詞源,卻在對單詞的選用和處理當中非常隨意,嚴重破壞了其詞源關係,使得每個本來是派生詞的單詞在世界語中成了單獨的詞,極大地增加了學習的負擔;而世界語在自構詞和引入新詞之中完全找錯了平衡,使得簡單詞、高頻詞使用不必要的構造手段,複雜詞、難詞卻不斷地以新詞的形式湧入世界語當中,不斷加大世界語的學習難度。世界語沒有簡化星期、月份的名稱,並不比自然語言更高明。表解詞容易混淆和歧義,且充滿了構造的痕迹。而-in-後綴顯示出的性別歧視,和採用英語式國名而不名從主人,使得世界語完全脫離了它想要表達出的和平和平等的精神甚至可以說是完全相悖,將會很難得到更多人的認可。
鏈接:《世界語批判》系列
世界語批判之一:世界語的貢獻和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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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語批判之二:亂七八糟的字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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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語批判之三——愛死不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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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語批判之四:最核心的問題——單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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