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鄉下人的都市夢(上)
寫作小說《邊城》時,沈從文把妻子張兆和寫進小說,成了女主人公翠翠的原型。
小說里的邊城,是一個湘西的山城。這裡有山有水,小鎮靜寂而和平,百姓淳樸而渾厚。小說里的人物,有混過營伍的船總,和他的兩個兒子天保和儺送;有溪邊渡船的老船夫,和他的獨生孫女翠翠。年輕人之間發生了戀愛糾葛,故事的最後是死亡、分離與守候。
船總的故事鮮活而生動,翠翠的故事美麗而空靈。大哥天保的爽直血性,弟弟儺送的細膩和深沉。不過,沈從文的筆力,更多放在翠翠上。她的純真活潑,她的春思情愁,她的含蓄隱忍,都在作者筆下深深刻畫著,傾注著沈「愛」與「美」的理想,邊城也成了他理想中的聖地。
小說題記中,沈從文毫不諱言,邊城是他理想的家鄉:「對於農人與兵士,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這點感情在我一切作品中,隨處都可以看出。我從不隱諱這點感情。我生長於作品中所寫到的那類小鄉城,我的祖父,父親以及兄弟,全列身軍籍:死去的莫不在職務上死去,不死的也必然的將在職務上終其一生。就我所接觸的世界一面,來敘述他們的愛憎與哀樂。」
沈從文出生湖南鳳凰縣,苗人和漢人混居的地方,他自傳中的「邊疆僻地小城」。他的家庭是軍人世家。祖父參加過湘軍,跟曾左胡彭出省作戰,血戰中贏得軍功,後做過貴州提督。父親也從軍學武,鎮守過大沽口炮台,庚子聯軍入京時兵敗回鄉。祖上的光榮記憶,讓沈很早有做將軍的志氣。
初讀《從文自傳》,很難想像一個小鎮軍人子弟,後來竟選擇作家的道路。
年幼的沈從文,也不像文化人。他聰明淘氣,經常逃學到山裡城外玩。10歲時,革命黨人起事,政府官軍鎮壓。他和小夥伴們,經常去城頭上去,看對河殺頭。他們看人頭落地的場景,或比賽眼力數死屍。自傳中他說:「我剛好知道人生時,我知道的原來就是這些事情。」
沈從文說,自己的氣度「氣度得於父親影響的較少,得於媽媽的似較多」,「她告我認字,告我認識藥名,告我思考和決斷——做男子極不可少的思考以後的決斷」。而父親,經歷了一生的軍旅蹉跎,不希望他當兵,希望他學戲。不過,父親還是給沈講了軍隊的故事,在沈心中埋下當兵的種子。同時,因為沈的貪玩,父親漸漸對他失望,也不怎麼關心他了。父親無法給兒子足夠的約束,沈的童年也更加的自在,「家中人疏忽了我的生活時,反而似乎使我方便了好些」
日後成為作家的沈,也從童年記憶中挖掘不少潛質。他評價,「二十年後我『不安於當前事務,卻傾心於現世光色,對於一切成例與觀念皆十分懷疑,卻常常為人生遠景而凝眸』,這份性格的形成便應當溯源於小時在私塾中的逃學習慣,極顯明,對於後來用筆有顯著影響。」
有時,沈逃學失敗被處罰跪,他便試著記憶各種事情:河中鱖魚被釣起的樣子,天上飛滿的風箏,空山中歌呼的黃鸝,樹上累累的果實。他在自傳中說,「那種處罰,使我無法同自然接近時,給我一個練習想像的機會」。也正是這些想像,把故鄉自然光景更深印在他腦海里。
玩累疲乏後,他晚上也常做稀奇古怪的夢,「經常是夢向天上飛去,一直到金光閃爍中。終於大叫而醒。這些夢直到將近二十年後的如今,還常常使我在半夜裡無法安眠,既把我帶回到那個過去的空虛里去,也把我帶往空幻的宇宙里去。」這些夢裡飛升魚躍的幻想,既反映了童年自由無拘的玩趣,也擾動著日後人生路上苦苦上進的沈。
聰明的沈從文並不好學,總是逃學貪玩。家裡人也並不太在意。畢竟,這是一個崇尚軍功的地方。文人只出了一個翰林,一個進士,一個舉人,四個拔貢,武人倒是一大堆,幾乎人人有份。當兵成了年輕人唯一的出路。家人也乾脆送貪玩的沈從文,去預備兵技術班去。
在預備兵技術班,他接受一年嚴格訓練,鍛煉了結實的體格,也塑造了堅韌的性格。自傳中他說,「我的身體是因從小營養不良顯得脆弱,性格方面永遠保持到一點堅實軍人的風味,不管甚麼困難總去作,不大關心成敗得失,似乎也就是那將近一年的訓練養成的。」
那時他一門心思想的,還是當兵進陸軍大學,做一名耀武揚威的將軍。營上士兵有缺額,他考了三次,都沒考中。考中的士兵後來大多死了,考不中不知是不幸還是幸。最終,他還是跟著本鄉軍官,去湘西辰州做補充兵,去周邊各地清鄉剿匪,在清鄉中見證殺戮和決鬥。
不過,他印象最深的,是一場奸屍案。當地商會會長的年輕女兒病死埋葬,一男子當夜從墳墓里挖出,背到山峒中睡了三天。事情敗露後,男子就地正法。臨刑前,他只是微笑,輕輕說「美得很」。這個微笑,十餘年後在沈記憶中還異常明朗,描述中有種另類愛的淡淡哀愁。
這時的沈從文,還是一股兵匪血腥氣,自稱必是「老子」,關心如何利落殺人。不過邊上有姓文的秘書,耐心告訴他文化和文明。他漸漸知道了什麼叫氫氣,什麼叫淮南子,什麼叫參議員。這是他由武轉文的起點。然而,他的部隊剿匪時被全殲了,留守的沈也只好回鄉待業。
當不成兵了,還得找出路。托舅父當警察所長的關係,沈做了警察所的辦事員。在舅父吟詩作賦的熏染下,他開始有興趣讀書,比如,狄更斯的《冰雪因緣》、《滑稽外史》》《賊史》。他喜歡狄更斯的書,喜歡書里對現象娓娓道來,卻沒硬加太多陳腐道理。
他喜歡讀記錄現象的書。他自稱是個不想明白道理,卻永遠為現象所傾心的人。他看一切,並不願攙加社會價值,估定自己的愛憎。他喜歡永不厭倦地看,看自然萬物美麗調和的風度,卻不太願領會倫理的美,「我永遠是個藝術家的感情,卻絕不是所謂道德君子的感情。」
那裡他還有一個姨夫,是民國總理熊希齡之弟。日後他感慨命運多變,他原該在那安穩做個小紳士,娶一個當地商人女兒,做兩任知事,生一堆孩子。不料舅父得肺病死了,他只能換機關做收稅員。百無聊賴的他,又被當地人騙錢。羞恥和無奈下,他離開那裡,去常德投軍。
再次當兵的他,不再是粗魯的小兵了。他在參謀處做司書,細心的臨帖抄公文,練就長時間寫作的習慣。他感慨,「到後來我能在桌邊一坐下來就是八個鐘頭把我生活中所知道所想到的事情寫出,不明白甚麼叫作疲倦,這份耐力與習慣,都出於我那作書記的習慣和命運。」
從川東回湘西後,他又做了湘西鎮守使陳渠珍的書記。陳渠珍以王守仁曾國藩自許,每天治學的時間和治兵相等。沈負責抄錄整理舊書,翻閱不少經史子集,加深中國文化知識。他又去印刷廠去校對各種文件,閱讀很多五四新思想的報刊。新的人生智慧,讓他心動不已。
新的世界向他打開,他的性格也慢慢變了,精神生活變動更為劇烈。他為過去未來的事煩惱,有了不安於現狀的打算。一場突然的大病,和朋友的死亡,更讓他思考生命的意義。他想進一個學校,去學不明白的問題;想去一個新地方,接觸耳目一新的世界。這是《從文自傳》的終點,卻是他人生的新起點。
他準備去北京讀書。這或許就是沈從文人生的轉折點,家族原先的軍官夢消散了,新世界的求知夢開始了。他原來叫沈岳煥,後來改名沈從文。正是蘊含棄武從文的意思。一個湘軍悍將的後代,卻立志成為文質彬彬的知識人。這種人格理想的巨大反差,也映射了沈從文內心巨大的裂變。
然而,剛走出半匪半軍的部隊的沈,開始接觸現代城市中的年青人,卻感到自己生計和理想的巨大荒誕感。在自傳散文《向現實學習》中,他稱自己原是「不折不扣的鄉巴佬」,曾輾轉於川黔湘鄂邊遠地區,來到一百五十萬市民的北京城,卻感覺有點無所適從。
他對親戚說,他想讀書尋理想。親戚教訓他,這裡有一萬大學生,畢業後無事可做,教授們只能拿到一成工資,書獃子不是死讀書就是讀書死。可是他還是堅持著,堅持著新報刊提出的社會理想,憧憬著投身新文學運動重造社會。他為信仰希望而來,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困窘中,沈玩命寫稿,卻總是被拒。據說,《晨報副刊》主編孫伏園在編輯會上,攤開他寄來的大摞未用稿件說,這是大作家沈某某的作品,說完扭成一團扔進垃圾堆。饑寒中,他向魯迅等知名作家求助,大多石沉大海。只有郁達夫看過他,感慨他的貧困無助,請他吃頓飯,給他當時值錢的三元錢。郁後來發表《給一個文學青年的公開狀》,感嘆文學夢的空洞無用。
對郁達夫的慷慨,沈終身感激;對郁達夫的感慨,沈只是笑笑。沈笑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如此生活,自己是來北方來追求抽象,跟現實學習。
怎麼向現實學習?
沈說:「先是在一個小公寓濕霉霉的房間,零下十二度的寒氣中,學習不用火爐過冬的耐寒力。再其次是三天兩天不吃東西,學習空空洞洞腹中的耐飢力。再其次是從饑寒交迫無望無助狀況中,學習進圖書館自行摸索的閱讀力。再其次是起始用一支筆,無日無夜寫下去,把所有作品寄給各報章雜誌,在毫無結果等待中,學習對於工作失敗的抵抗力與適應力。」
沈從文得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圖書館辦事員,不過因和教務長矛盾,很快又辭掉工作。他在北京的求職和境遇,都不能不讓人想到另一個湖南人。兩個湖南人,一個先學武,後從了一輩子的文,一個先學文,後抓了一輩子的軍。兩人人生走向的反差,更讓人覺得詫異和感嘆。
能支撐他走下去的,還是湘蠻子的韌性,從軍時的堅實作風,做書記時的耐力習慣。他結識了湘西老鄉丁玲,以及福建文學同仁胡也頻。三人一起辦文學團體發文章。在文章中,他描繪都市生活的困窘和苦悶,回憶湘西鄉村的傳奇和溫情,也慢慢積攢起自己在文壇的影響力。
他結識了摯友徐志摩。留學英倫的徐志摩,深受湖畔派詩人華茲華斯的影響,喜歡沈從文筆下生動迷人的鄉村畫面。他這麼評價沈的文字:作者的筆真像是夢裡的一隻小艇,在波紋 瘦鰜鰜的夢河裡盪著,處處有著落,卻又處處不留痕迹。這般作品不是寫成的,是 「想成」的。
此時,徐志摩取代孫伏園,成為晨報副刊主編。他的支持下,沈從文在《晨報副刊》發表多篇作品,成為文壇新星。同樣由徐志摩介紹,沈從文認識了胡適。胡適正好在中國公學做校長,想改造中文系偏重古典和理論的現狀。於是他聘用寫作經驗豐富的沈,做中國公學講師。
通過和徐志摩的友誼,以及胡適的賞識,沈從文進入文壇新月派人際圈,在中國大學裡有了立足之地。而曾是朋友的丁玲、胡也頻,則投奔魯迅成為左翼文壇幹將。沈從文對魯迅的印象不佳,因為他曾被魯迅冷落和奚落。從此,沈從文和丁玲的人生軌跡開始分歧,甚至到了晚年,丁玲對於沈從文依舊敵視和不滿的。這可能有個性方面原因,也有文壇派系的分歧。
不過,此時的沈從文,終於有了安穩的事業。他成為大學老師,有了自己的學生,日後出名的有臧克家、汪曾祺、蕭乾。吳晗、羅爾綱也是他推薦給胡適。構築人際圈的同時,他也鞏固了大學裡的位置。他不再是初上講台羞澀的老師,而是勤奮而有見地的文論、寫作雙面手。
這時的他,從文之夢已經開始逐步實現了,而情感之夢正孕育並曲折發展。
(後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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