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願回到母親身邊的香港青年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ID:zhenshigushi1)的第 12 個故事
過年的時候,我就會想起阿傑。他以前總問我,你們家真的沒有通公路嗎?有山?還有小溪?一整片竹林長什麼樣?一個家族一起過年?他似乎對一切都很新奇。也難怪,在香港長大的孩子,國際大都市以外的東西都是陌生的。
那時,我剛到香港讀研究生,還沒有認識本地朋友。他有一天忽然搬到了我們的出租屋,成為繼任「廳長」——就是承租客廳里隔出來的床位。在香港,這樣一個床位也需要3000元的月租。
到香港後很長一段時間,我的情緒都很低落。大家都以為我事業有成,賺到了足夠的錢可以奔赴新世界留學。其實我是四處碰壁,辭去了工作,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面對繁重的課業壓力,以及渺不可知的未來。
人生第一次,我獨自過了一個春節。大年三十,我趕在街市歇業前買好了菜,芋頭燉肉和紅燒鯽魚,一次性做好,分兩頓吃。夜裡,我在電話中騙爸媽說,我好得很呢,和幾個香港朋友在一起吃大餐跨年。然後把免費報紙鋪在地板上,看窗外城市燈火璀璨,只喝了兩罐啤酒就醉了。
來了個本地人,是我融入新生活的好機會。我裝作很酷地主動和阿傑聊天,還請他在大排檔吃宵夜。我說阿傑你可以啊,得有180斤吧,一看就是成功人士。你做什麼工作?轉口貨運?你乾爹願意給你投資?聽起來就很厲害。等我畢業了,咱們一起搞個公司啊,掙大錢。你還會彈吉他?真是太帥了,我超喜歡Beyond,可惜黃家駒去世得太早了。
阿傑唯唯諾諾,很高興的樣子。我們便逐漸熟起來。有一天我抱怨每天要看大量的閱讀材料,眼睛很難受。他立馬把手上的Kindle給我。「這個光線不那麼亮,保護眼睛。」
我沒有接受,心裡覺得阿傑是個不錯的人。於是提議,晚上一起去體育場跑步。我多年不愛運動,圖書館坐久了難免腰酸背痛。他說好,太胖了,得減肥。
每天晚上10點,我們出去跑五圈。我總是跑得很快,第三圈的時候就可以超他一圈了。我說阿傑跑快點啊,你這速度跟走路也沒什麼區別。他開始還嘿嘿一笑,後來就不再理我,戴著耳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我只好坐在草地上等他,看他在灰暗的燈光下越跑越慢,肥大的肚子上下抖動。從身邊路過的時候,阿傑的喘息聲總是很大,似乎跑起來特別吃力。後來他告訴我,他右膝蓋受過傷,所以不能劇烈運動。
有一晚從體育場回家,天橋樓梯上坐著個邋裡邋遢的中年男人。我多看了幾眼,被嚇了一跳,居然是個乞丐。「香港也有乞丐?!」我驚疑地問阿傑。他不置可否,眼神中滿是嘲弄,雖然政府每個月給這些人發3500元的綜援(香港的綜合社會保障援助計劃),但也就夠基本生活的。「房租那麼高,住哪去?」
那天夜裡,他破例陪我喝了回酒。
醉意上來,阿傑告訴了我一些事情。搬過來之前,他曾經流落街頭,直到被一家慈善組織收留,才有容身之地。最低谷的時候,他數次想要自殺,是同在收留所的一位中年人陪伴他,勸慰他,鼓勵他重新開始工作。後來他認對方為乾爹。
我這才想到,阿傑搬家的時候行李很少,除了隨身衣物,就是那把吉他。
聽著故事,我第一次認真打量了這位室友:175cm的身高,臉色光滑,髮型飄逸,戴著近視眼鏡斯斯文文。除了胖一點,一切正常。
「你才28歲啊,為什麼會流落街頭呢?」我疑惑不解。
他說,自己膝蓋莫名受傷,看了多次骨科都不管用,走路都很痛。更可怕的是,他得了嚴重的乾眼症,每天眼睛會疼很多次,每次都要閉著眼睛休息很久。怕空調風,怕光,怕電腦屏幕,但是香港的辦公室一定會開空調,他的工作也離不開電腦,有時候工位偏偏又對著陽光。於是,他只能不斷地換工作,希望找到合適的工作環境,「至少換了50家。」工作之餘,四處求醫無效,花光了積蓄。一切都糟糕透了。
香港的專科醫生很貴,醫療費用動輒數萬。這我是知道的,但為什麼一定要不斷換工作呢,不能跟領導申請換工位或者調崗嗎?阿傑表示很無奈,「不能讓老闆知道,不然他肯定炒我魷魚。」他說,自己考過了安保從業資格,一度打算去做停車場保安。但走到安保公司門口還是退了回來,他想再拼一下。
圖 | 香港銅鑼灣,我和阿傑有時會在這裡見面「那你可以回家啊。」我脫口而出。
阿傑沉默了很久,把吉他抱起來,彈出了《加州旅館》的前奏,曲調如此哀傷。他突然笑了,說你知道嗎,我以前很帥的。身材很棒,眼睛不近視,出門會跟周潤發一樣抹好髮膠,彈得一手好吉他,換過好幾個女朋友。
到了中學成績不好,沒有考上大學。阿傑說,他那個時候脾氣爆,總是跟媽媽吵架,媽媽罵他沒出息,他抱著吉他就離家出走了。
我想起自己高考之後,也和媽媽吵了一架。我考得不理想,心裡堵得慌,似乎對一切都不滿意,借口媽媽的嘮叨,便把氣都撒在她身上。她傷心的淚水至今仍深藏在我的心裡。
我安慰阿傑,青春期嘛,誰都有個叛逆的時候。
但是我走了10年。他一句話把我震住了。
阿傑沒有繼續說下去,自顧自地把曲子彈完。
那段時間我總是琢磨阿傑的事。從18歲到28歲,我逐漸還原出他這10年的經歷。最初年少氣盛,找一份不錯的工作養活自己,租房住,玩音樂,瀟洒而刺激。身體出問題後,一切都急轉直下,失去工作,女朋友也離開了。眼睛最難受的時候,把自己連續半年關在黑屋子裡,終至精神崩潰。
我第一次認真地思考母子關係。從任何層面來說,我能感受到阿傑對於媽媽的愧疚和思念,就像我事隔多年,仍對母親懷有歉意。但是我們都沒有勇氣表達。
我發現自己有一個救贖的契機。我說阿傑,我陪你回家去好不好?結果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理由是,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生活。
我開始處心積慮地探聽阿傑的家庭信息。他說自己還有兩個弟弟,也沒有聯繫了。他爸爸是在文革時從深圳游到了香港,而媽媽為了香港永久居民的身份才嫁給他。由於沒有感情基礎,父母早早就離婚了。我還試圖知道他的家庭住址,但沒有成功。
直到有一天,我幫女友搜索某個品牌皮靴專賣店的地址。阿傑無意間說,以前她媽媽上班的旺角商廈有一家,不知道現在還開不開。我當即決定請他帶我去找。
一切進展都很順利。挑靴子的時候我有意無意地問,你媽媽在幾樓啊,做什麼的?阿傑說他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做美容護膚之類,而且過了10年了,誰知道呢。
「阿傑,我們去找你媽媽好不好?」
他被我嚇了一跳,睜大眼睛看我,拒絕。
我並不放棄,央求他說,如果她還在這上班,咱們就遠遠地看一眼,看一眼就走。不等他反對,我就拖著他上了電梯。根據事先做的功課,這棟樓三層全部都是賣美容產品的。
阿傑似乎被我說動了。他認真地看了三樓的店家地圖,並且朝著某個方向走過去。我心中狂喜,不斷地問他,你記起來是哪個品牌了嗎?在哪個位置?我甚至做好了準備,如果遇見了媽媽,我會偷偷把她的照片拍下來。
但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阿傑才走出幾步,便掉頭下了樓。他說,根本就不是這裡。
從此,我們沒有再提過回家或者找媽媽的事。
後來,我陪他在深圳看過幾次醫生,乾眼症依然嚴重。目前全世界都還沒有理想的治療方法。好在他的膝傷減輕,體重也降下來,也找到一家不太苛刻的公司,工作了半年的時間。
冬天的時候,我結束學業,準備回老家過年。有一天我收到阿傑的信息,問能否跟我一起回家。我答應了。但票已買好,過年之前他卻說要加班,來不了了。
我才想起阿傑曾經跟我講過,爸爸以前帶他回大陸的老家。那也是在山裡,有稻田和森林。但那時候他還太小,記憶模糊不清。
你什麼時候回家呢?我再次鼓起勇氣問了這個問題。
阿傑說,等成功的時候。媽媽說我沒出息,我現在這個樣子肯定不行。
什麼時候成功呢?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過年時家裡很熱鬧。我沒有跟父母提在香港兩年的窘迫,也沒有跟媽媽表達心底的歉意。
本文選自真實故事計劃。真實故事計劃是國內首個真實故事平台,由雷磊、王天挺等青年媒體人共同打造,致力於真實故事的發現和價值實現。歡迎關注微信公眾號zhenshigushi1,每天講述一個從生命里拿出來的故事。
作者趙陽,現為港漂
編輯 | 雷磊
推薦閱讀:
※在港不漂:Ross Wang的香港10年
※港漂女生都是如何在香港找男朋友的?
※港漂的小夥伴,漂到一半回內地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比如眼看就滿7年了,或者已經4年了但是還是沒有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