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魚海棠》的12年究竟在熬些什麼？
《大魚海棠》上映以來，評價兩極分化。這部耗時12年的電影，到底在做什麼呢？取暖App邀請了電影原畫師葉小舟，和大家一起聊聊《大魚海棠》的創作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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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葉小舟，《大魚海棠》的原畫師之一。對，就是那部萬眾矚目，然後幾次跳票，讓大家等待了12年的動畫長片。 我也和它糾纏了7年吶。
成為「大魚海棠」的一員
當B&T做04版大海（「大魚海棠」的簡稱）時，我在念高中，並已經在用flash作畫了。那時是閃客的時代，個人短篇如雨後春筍，時間軸與元件功能的便利使得不會畫畫的人依靠位移與變形加音樂也可以表達想法。那時閃客里不缺乏創意的分鏡，大膽的色調，卻極少有鮮活的作畫。04版大海的出現，使我驚訝。真實的景深，和諧的鏡頭與音樂氣氛的融合，精鍊的台詞。它讓我意識到，flash動畫可以走的更遠。
但同時我發覺，即便是B&T的大海也無法解決作畫僵硬的問題，全中國沒有多少會用flash畫動作的人。所以我放棄了做完整短篇的念頭，專心研究線條動作，並有了下面這個對我影響深遠的一次臨摹。
這是Naruto第133集的片段，我用滑鼠一張張的摹下來還原了動作。想像著這樣的動作如果出現在大海的作畫里，那將是一種質的飛躍。不僅是B&T，整個閃客界都將煥然一新，flash才能夠真正稱之為動畫。
只有insider才會知道的「大魚海棠」
其實那時我的畫功很爛，空有想法，卻無法準確的描繪造型。但是B&T願意提供一切便利來讓我自由發揮，縱容我的爛線條。N多無用的原畫張使得修型同學的工作量劇增，他們沒有埋怨，一張張角色一條條適量線去修改，再反饋給我來調整原畫動作，然後一條條線去加動畫，拒絕一切元件與複製粘貼，這讓整個動作都極為流暢。
我們發明了很多方法來使得動作和造型可以分開控制又很好的結合，攝影了許多真人視頻來分析動作的構成、重心的轉移、受力的變化、運動曲線的走向。
我們不在乎鏡頭何時完成，只關心完成的好壞。隨時分享自己的看法，不斷尋找解決方案。
那是一種開放式的研究室般的氣氛，每天都會交流新的想法，新的領悟。雖然我遠在日本，卻感覺和團隊無比接近，無比暢通。在大海劇組的那段時間裡，我得到了做動畫真正意義上的鍛煉與提高。我幻想著大海在兩年後順利上映，用真實的表演打動觀眾，震撼業界，去創造一個中國動畫的新標杆。那時的我只有22歲，還很天真。
困境，現實，嘲諷
隨後我意識到，這樣打磨每一個鏡頭要消耗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時間與人手都嚴重不足。即便儘可能的去統計工作量與進度，依然無法有效的提高生產效率。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斷的晚回家。大家都在擔心這樣下去就算拼了命是否能夠如期做完。但真正的問題卻出在了投資上。我作為外援，同時也要兼顧學業，是首先暫停工作的。後來B&T被迫接商業單子生存，劇組人員也相繼更換。那一代團隊就這樣成為了回憶。
那是一段一生中都難以忘懷的記憶。它使我成長，讓我理解動畫製作和團隊協調是多麼複雜多麼令人頭疼的事。效率是一種飄忽的概念，質量與期限永遠不可協調。中國動畫已經斷檔了很多年，製作技術是全面缺失的。直到現在依然有許多人覺得中國這麼大不可能缺少優秀的作畫人才。
但現狀就是如此。優秀的畢業短篇年年報喜，可製作90分鐘的長篇則是另一個世界。畢業生可以畫出自己想畫的動作，卻難以完成他人的想法。透徹理解運動規律的人少之又少，又無法建立起有效的培養機制，沒有老師帶，也沒有實戰經驗，組建團隊或者外包都很難滿足質量的要求。
觀眾們看著吉卜力，看著迪斯尼，那些日美已經經過3，4代人的積累畫出的作品。而我們這一代是探索在黑暗森林中的第一代動畫人。各個原創公司都在苦苦掙扎，尋找出路，隔岸觀火的我也只能嘆息時代如此。他們艱難地尋找盈利模式，想方提高畫質，卻不得不犧牲更多，喜洋洋，星遊記，魁拔，十萬個為什麼都能看出其側重的方向和無奈捨棄的地方。而B&T則義無反顧的追求著心中的那種質量。
這是一種賭博。B和T都為此耗費了10年青春，而目的只是想給人看到至少讓自己滿意的作品。B是感性的藝術家，T是思維縝密的編劇。他們無暇顧及世外的猜測，懷疑，嘲笑，攻擊，擺弄嘴皮不是他們的特長。他們只會無力的說：用作品說話。
驕傲
閃客的輝煌時代轉瞬即逝，留下的卻是一片狼藉。在這片狼藉與空白中，用著所剩無幾的時間，一點一點的積累經驗，讓動作再流暢自然一點，讓生產效率再提高一點，讓作品再好看一點。也許觀眾依舊不會買賬，也許作品依舊稚嫩，但我們可以拿著DVD說，這就我們做的，我們為此驕傲。
不過我更相信，即便經歷了這麼多年，期間出了無數大片，「大魚海棠」仍會讓世人驚嘆。因為就在昨天，我還享受著B的一副美輪美奐的背景，並因在那樣的背景下作畫而感到幸福。
△葉小舟原畫手稿。未獲授權者不得轉載
@CliMas：為什麼大魚海棠總是跳票？
A：因為我離劇組非常遠，與團隊的互動也只限於我擔當的鏡頭，所以無法全面了解劇組未完成預定時間的原因。僅從我個人觀察，一方面是創作者們包括我都傾向於【品質高於進度】，而我覺得更多的是年輕的團隊未能有效估算出製作所需的時間。
@大啊啊Wang：一部動畫做這麼久，你都沒有想過要退出嗎？生活是什麼狀態？
A：其實我更接近外包的位置，有時間畫就多接鏡頭，沒時間就少接，所以倒是不存在退出與否的問題。但參與其中確實能夠體驗到自由創作的樂趣，有極大的空間來發揮創造力，過足了作畫癮，所以即便進度緩慢仍然願意繼續畫下去。09年加入劇組時還在讀大學，後來劇組遇到資金危機我就不畫了繼續念書，後來也畫過星遊記。所以退出與否都不會改變生活狀態。
@胡森森：什麼是原畫師？你有遇到過什麼尷尬的對原畫師的誤解嗎？
A：原畫是製作動畫流程中的一道環節，作用是完成畫面中的關鍵運動。構建運動分很多步驟，我負責最開始的運動構想與實現，包括表演。我們叫動草或者一原。我之後要有導演確認，再由他人修正形狀，美化線條，統一臉部，必要的時候我再做進一步修改。
對原畫師常見的誤解是以為最終看到的畫面都是原畫師一個人畫的。其實原畫師負責構建動作，只畫一部分張數，剩下的由動畫師完成。而每一張畫的最終線條都是由草稿到一原到二原到修正最後到清線才完成的，是多人分工合作的結果。
@宇宙她爸：為什麼看著它跳票你最後還跟著這個團隊？
A：因為只要有好看的分鏡人設和充分的信任，就會願意一直畫下去。是否跳票是製片的事情，我其實不那麼關心。
@Clair_chow：你們有幾個原畫師？原畫師之外都是些什麼人，都是什麼背景?和你一樣是斜杠青年嗎？
A：我不是很清楚一共有多少原畫師參與了大海的製作，但數量應該不會少，不然根本做不完。做樣片時劇組的原畫都來自各個行業，好像還有學醫出身的。但一邊讀書一邊作畫的應該只有我吧。
@蝦餃：大魚海棠的設定好像宮崎駿千與千尋，在你看來是這樣嗎？有什麼不同的？
A：設定上沒有覺得像，覺得與千尋的差距好大，那些都是神人畫的，要是真畫的像一些就了不得了。但我很喜歡大海的設定，簡潔又真實，符合我個人的審美。我覺得大家能夠聯想到吉卜力是感受到了動作真實可信，所以心理還是蠻高興的。不過那個白蘿蔔確實挺像的。
@貳萬TW：大魚海棠老是跳票，從期待到失落，說一點正能量的東西讓我相信等待有價值。
A：整個團隊包括我都是在以200%的輸出來製作大魚海棠。每一位加入團隊的人都打心裡喜歡這個故事這個美術，並希望把它做成經典來完成自己心中對動畫的一份追求。也許我們無法超越吉卜力，也會有諸多遺憾，但我們對自己的審美充滿自信，拼盡全力製作出的東西也確實讓我們自己感到驚訝與自豪。就像那部flash，就像那部樣片。所以對這部電影的等待絕對是有價值的。
@NamTae：你白天工作，晚上畫原畫，一天睡幾個小時？不會很辛苦？你時間怎麼安排得過來？
A：我會調節作息，有幾天睡得晚就休息一兩天再畫，所以平均睡眠並不少，周末經常睡懶覺。我並不覺得很辛苦，反而很充實，不會去無聊的刷微博。一般晚上8到9點回家畫到12點到1點睡覺，周末會畫的更多一些。製片也會輔助我調節時間（對，就是催稿）。其實空餘時間還是很多的，之餘還有時間去滑冰練琴和談戀愛。(不能被製片知道，因為我總是哭窮畫不完。)
@ameng：我對大魚海棠不感興趣，但對你的工作很有興趣，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工作是在研究什麼的么？
A：我是學通信的，主攻無線與光通信。但我的工作與通信無關，在一家建築用大型空調製造商的研究院上班。現在負責3D標準化設計系統的開發。簡單的說，就是把通過圖紙進行的低效溝通換成3D半自動設計系統，打通研究院與工場間的阻隔，從設計標準到生產成型一體化。By the way，這個項目目前實際作業只有我一個人= =b
@呂子：原畫師和人物動作有關係嗎，有人覺得說看預告覺得的動作有點僵硬
A：人物動作就是原畫師構建的。覺得預告動作僵硬真是一件遺憾的事情。我個人並不喜歡這個預告，剪切的不好看，很是失落。大海有很多很棒的鏡頭，希望會發布更好的剪切。
@Chlorine：動畫換聲優了嗎？之前的配音聽起來怪怪的？
A：到目前為止包括預告，除了老奶奶的配音以外，其他聲音都是臨時的。都會重新配音。
@全白小熊貓：你同事知道你會畫原畫嗎？他們知道後都是什麼反應？
A：他們知道。因為我的本子上全是畫。。。我也有解釋過我會畫動畫。他們的反應都是很驚訝，會畫動畫在製造業的圈子裡確實不多見。這個技能在機械設計上非常有幫助，直接徒手畫立體結構，簡直就是Bug技能。大家都很羨慕。
@笙簫小謝：你和日本本土的畫師有交流切磋嗎？你最喜歡看誰的動畫？
A：和東京的作畫華人圈有保持聯繫。我喜歡的還挺多的，最喜歡宮崎駿的動畫。其實只要作畫好看我都喜歡。最喜歡松本憲生的作畫。
@Tiffany：看到好看的分鏡人設的時候具體是啥感覺？
A：最早看到設定和分鏡時，第一感覺是，哇，畫面好美！這個畫好了會非常有真實感！在腦中浮現出各種角色的表演，生活動作，不誇張不極端，而大海的人設與分鏡也有同樣的氣質。它有種像是打開各種創意的通道，輔助你去挖掘更多的可能性更好的表現力更深的運動規律，又不會讓你走歪。這也是我喜歡它的重要原因。一種在搞科研的實感。
@Kk_：大魚海棠對你的人生產生什麼樣的影響？感覺你和它之間很多故事啊
A：對人生的影響。。。就是通過它，我找到了我的老婆。
另外就是讓我的畫功有了十足的進步，並理解了製作動畫是一件多麼讓人絕望而又甘願受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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