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人生邊上
「論理你跟我該彼此早認識了,」他說,揀了最近火盆的凳子坐下:「我就是魔鬼;你曾經受我的引誘和試探。」「不過,你是個實心眼兒的好人!」他說時泛出同情的微笑,「你不會認識我,雖然你上過我的當。你受我引誘時,你只知道我是可愛的女人、可親信的朋友,甚至是可追求的理想,你沒有看出是我。只有拒絕我引誘的人,像耶穌基督,才知道我是誰。
只要一直拒絕,就會成為耶穌,可是又有誰能一直拒絕呢,所以只能接受,贖罪,接受上帝的試探,找到心中的良知。
人類的靈魂一部分由上帝挑去,此外全歸我。誰料這幾十年來,生意清淡得只好喝陰風。一向人類靈魂有好壞之分。好的歸上帝收存,壞的由我買賣。到了十九世紀中葉,忽然來了個大變動,除了極少數外,人類幾乎全無靈魂。有點靈魂的又都是好人,該歸上帝掌管。
工業時代里的藝術,經過複製,已經失去了藝術的靈暈,失去了靈魂,人被壓縮成單一的符號,不具有更多的意義,失去了靈魂,壞也壞不出三三兩兩,壞不出罪與罰的新意,壞也壞不出深度來了,壞只是壞,並沒有靈魂。
門是造了讓人出進的。但是,窗子有時也可作為進出口用,譬如小偷或小說里私約的情人就喜歡爬窗子。所以窗子和門的根本分別,決不僅是有沒有人進來出去。若據賞春一事來看,我們不妨這樣說:有了門,我們可以出去;有了窗,我們可以不必出去。
窗戶懂我的心意。
一個外來者,射門請進,有所要求,有所詢問,他至多是個客人,一切要等主人來決定。反過來說,一個鑽窗子進來的人,不管是偷東西還是偷情,早已決心來替你做個暫時的主人,顧不到你的歡迎和拒絕了。繆塞(Musset)在《少女做的是什麼夢》(A Quoirventles jeunes filles)那首詩劇里,有句妙語,略謂父親開了門,請進了物質上的丈夫(matrielpoux),但是理想的愛人(idal),總是從窗子出進的。換句話說,從前門進來的,只是形式上的女婿,雖然經丈人看中,還待博取小姐自己的歡心;要是從後窗進來的,總是女郎們把靈魂肉體完全交託的真正情人。你進前門,先要經門房通知,再要等主人出見,還得寒喧幾句,方能說明來意,既費心思,又費時間,那像從後窗進來的直接痛快?
情人就像風景,風景就像情人。
梅特林克戲劇里的情人接吻時不許閉眼,可以看見對方有多少吻要從心裡上升到嘴邊。
可是據說,接吻不閉眼的人,是因為不夠深愛。
快樂在人生里,好比引誘小孩子吃藥的方糖,更像跑狗場里引誘狗賽跑的電兔子。幾分鐘或者幾天的快樂賺我們活了一世,忍受著許多痛苦。我們希望它來,希望它留,希望它再來——這三句話概括了整個人類努力的歷史。
痛苦的日子,比快樂要多,我們不需要重生,就有足夠的時間活過三生三世,畢竟痛苦的停留,將時光反覆拉長,我們得以光速奔跑在一秒的時間裡,活過生生世世。
蘇東坡詩就說:「因病得閑殊不惡,安心是葯更無方。」
工愁善病的諾凡利斯(Novalis)在《碎金集》里建立一種病的哲學,說病是「教人學會休息的女教師」。
我記得國內一所民辦大學的校長,原是一所國立大學的教授,冬天的時候,煤氣中毒,熱水燙傷全身,不得不躺在病床上,在那半年裡她動彈不得,忙碌的生活驟然停止,她覺得應該重新規劃一下理想,於是自己辦了一所學校。因病得閑,閑也是良藥,救治了一生。
一個真有幽默的人別有會心,欣然獨笑,冷然微笑,替沉悶的人生透一口氣。也許要在幾百年後、幾萬里外,才有另一個人和他隔著時間空間的河岸,莫逆於心,相視而笑。
這樣的人,又仙,又酷,還有趣,笑是用來解除危險的,以笑聲作為反抗,可以解除反抗的危險,以幽默作為反抗,可以消解沉悶的人生。
真有道德的人來鼓吹道德,反會慢慢地喪失他原有的道德。
拉羅斯福哥(La Rochefoucauld)《刪去的格言》(MaximesSupprimees)第五八九條里說:「道學家像賽納卡(Snque)之流,並未能把教訓來減少人類的罪惡;只是由教訓他人而增加自己的驕傲。」
所以你看知乎上,有這麼多鼓吹道德的人,他們添油加醋,煽風點火,真是驕傲的少年。
你覺得旁人不好,需要你的教訓,你不由自主地擺起架子來,最初你說旁人欠缺理想,慢慢地你覺得自己就是理想的人物,強迫旁人來學你。
好為人師的結果,就是當不好學生。
以才學驕人,你並不以驕傲而喪失才學,以貧踐驕人,你並不以驕傲而變成富貴,但是,道德跟驕傲是不能並立的。
以驕傲驕人,並不能擁有道德。
世界上的大罪惡,大殘忍--沒有比殘忍更大的罪惡了--大多是真有道德理想的人乾的。沒有道德的人犯罪,自己明白是罪;真有道德的人害了人,他還覺得是道德應有的代價。上帝要懲罰人類,有時來一個荒年,有時來一次瘟疫或戰爭,有時產生一個道德家,抱有高尚得一般人實現不了的理想,伴隨著和他的理想成正比例的自信心和煽動力,融合成不自覺的驕傲。基督教哲學以驕傲為七死罪之一。
僅以這句話,獻給知乎上的道德家。
所以不配教訓人的人最宜教訓人;愈是假道學愈該攻擊假道學。假道學的特徵可以說是不要臉而偏愛面子。依照莎士比亞戲裡王子漢姆雷德(Hamlet)罵他未婚妻的話,女子化妝打扮,也是愛面子而不要臉(God has giventhou one face,but you makeyourself another)。假道學也就是美容的藝術。
徒有其表的人,靠徒有其表的外貌攻擊彼此,打得火熱,在不明事理的人那裡,卻都以為是為了真理而戰,其實早就放開了真理,也不要臉了。
假如我們不能懷挾偏見,隨時隨地必須得客觀公平、正經嚴肅,那就像造屋只有客廳,沒有卧室,又好比在浴室里照鏡子還得做出攝影機頭前的姿態。魔鬼在但丁《地獄篇》第二十七句中自稱:「敝魔生平最好講理。」可見地獄之設,正為此輩;人生在世,言動專求合理,大可不必。當然,所謂正道公理壓根兒也是偏見。依照生理學常識,人心位置,並不正中,有點偏側,並且時髦得很,偏傾於左。古人稱偏僻之道為「左道」,頗有科學根據。
上綱上線,一板一眼,沒有私心,沒有呼吸的空間,生活嚴肅無趣,宛如人間地獄。
生來是個人,終免不得做幾件傻事錯事,吃不該吃的果子,愛不值得愛的東西;但是心上自有權衡,不肯顛倒是非,抹殺好壞來為自己辯護。他了解該做的事未必就是愛做的事。這種自我的分裂、知行的歧出,緊張時產出了悲劇,鬆散時變成了諷刺。只有禽獸是天生就知行合一的,因為它們不知道有比一己奢欲更高的理想。好容易千辛萬苦,從猴子進化到人類,還要把嗜好跟價值渾而為一,變作人面獸心,真有點對不住達爾文。
我好不容易有點理想,卻要知行合一,活的緊張無趣,言出必行,連月球都無法憑藉想像攀登,站不到松枝最頂端,連思想的自由都被剝奪了,連犯錯的可能都不被允許,真是偽道學家專屬的、擅長的事情。
戈蒂埃(Theophile Gautier)在《奇人志》(Les Grotesques)里曾說,商人財主,常害奇病,名曰「畏詩症」(Posophobie)。病原如是:財主偶爾打開兒子的書桌抽屜,看見一堆寫滿了字的白紙,既非簿記,又非賬目,每行第一字大寫,末一字不到底,細加研究,知是詩稿,因此怒沖腦頂,氣破胸脯,深恨家門不幸,出此不肖逆子,神經頓成變態。其時此症不但來源奇特,並且富有傳染性;每到這個年頭兒,竟能跟夏天的霍亂、冬天的感冒 同樣流行。
歐陽昱說:懲罰一個財主的最好方法是——把他的兒子變成詩人。
推薦閱讀:
※兔子和刺蝟的故事
※怎麼評價「Head First」編程系列叢書?
※不讀東野圭吾是本世紀最大的浪費與遺憾
※如何評價孑與2的《大宋的智慧》這本小說?
※《鏽蝕——人類最漫長的戰爭》書評
TAG:书籍评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