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之前世今生

緣起

1845年7月2日,正在跟畫家歐內的妻子萊奧妮·比亞爾幽會的雨果,被憤怒的丈夫和巴黎旺多姆區警察局長逮了個正著。身為貴族院議員,享有豁免權的雨果全身而退。

共和黨報紙幸災樂禍:「一個成功的著名人物被人發現與一名畫家的妻子通姦。」

詩人拉馬丁在一封信里寫道:「我那可憐的朋友雨果的艷事叫我難過,他應當感到痛心的是,在他自由之際還有個可憐的女人正在牢里。」

鬱悶的雨果把自己關在屋裡,開始書寫一個聖人、 一個苦役犯、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女孩的故事。

獻給愛女

1843年9月4日,掌上明珠萊奧波爾迪娜不幸溺亡,雨果痛不欲生。

1851年12月11日,雨果以排字工的身份流亡布魯塞爾;憤怒出詩人,拿破崙三世「這個混蛋只被烤了一面,我要接著烘烤他的另一面」。

1853年9月15日,摯愛亡女的詩人接到一項必須完成的任務:呼喚愛女亡魂的靈動桌,請求他完成《悲慘世界》。

1860年4月26日,雨果打開存放手稿的箱子,繼續被1848年二月革命打斷的小說創作。

1861年6月30日上午,《悲慘世界》誕生了。

巴黎紙貴

瘦小、活潑的比利時出版商阿爾貝·拉克魯瓦,以30萬法郎(當時價值87公斤黃金)的價碼獲得《悲慘世界》12年的獨家版權。

1862年3月30日,《悲慘世界》第一卷在布魯塞爾出版,隨後又在巴黎、羅馬、倫敦、莫斯科出版,「整個巴黎都在迫不急待地讀著《悲慘世界》。這部氣勢博大的作品顯示出崇高的情操、凜然的正氣,對人類充滿憐憫之情,擁有壓倒萬物的力量,沒有誰能夠抗拒它的魄力!」

同年5月15日,巴黎帕涅爾出版社首發小說第二卷,比當今好萊塢大片首映還熱鬧,塞納街被出版商、記者、送貨員、讀者擠得水泄不通。拉克魯瓦幾年時間凈賺51.7萬法郎。

眾口難調,任何作品都不可能人見人愛。

拉馬丁斷定《悲慘世界》「是一本很危險的書,它把最最要命的激情當成無望追求的激情灌輸給了讀者」;波德萊爾在《林蔭道》雜誌讚美《悲慘世界》「對人有教育作用,因此是有用的」,私下裡卻向母親承認,他「對這部惡劣而荒謬的作品的讚頌之辭實則是一些謊言。我討厭雨果一家和他的那些學生」。

福樓拜認為「這本書是為信奉天主教社會主義的無恥之徒所寫」,名作家巴爾貝·德·奧爾維利報怨書中「不必要的插曲過多,使小說的情節變得支離破碎」。

但,時間證明雨果所言不虛:「只要本世紀的三個問題:貧窮使男子潦倒,飢餓使婦女墮落,黑暗使兒童羸弱——還得不到解決;只要世上還有愚昧和困苦,《悲慘世界》就有其價值。」

影視改編

1895年,盧米埃爾兄弟研製成功具有攝影、放映和洗印等功能的電影機,兩年後《悲慘世界》就被搬上了大銀幕。其後根據小說改編的50多部影視片,國人最為熟悉的當然是上譯廠譯制的1958年法、意合拍版。

看這個片子的時候很小,只記得冉阿讓偷銀器被抓,主教以德報怨,從警察手中拯救了冉阿讓。

這一無法忘懷的情節,和1981年天津出版的小人書《九三年》,讓兒時的我領略了雨果的魅力。

音樂劇《悲慘世界》

1980年9月22日,由阿蘭·鮑伯利作詞、勛伯格譜曲的《悲慘世界》音樂劇法文版,亮相巴黎體育競技場。音樂劇沙皇卡梅隆·麥金托什決定將其打造成英文版。5年後,《悲慘世界》英文版在倫敦皇家莎士比亞劇團的雕樓劇院舉行盛大首演;1987年3月12日榮登百老匯,成為暢銷劇目,風靡世界。

經過長達3年的艱苦談判,2002年雨果誕辰200周年,《悲慘世界》登陸上海灘:「美國國家巡演團傾情演繹,上海大劇院震撼巨獻。」這是該劇在全球第36個國家、第214個城市的演出。

雨果最喜愛的插畫家艾米爾·貝阿德製作的小珂賽特,服飾增添中國元素,分外惹人憐愛!

由於故事、人物早已爛熟於心,不懂英語、沒看過音樂劇的中國觀眾,也被大氣磅礴、氣勢恢弘的音樂和精美、華麗的舞台聲光效果征服,21場演出口碑爆棚,500元的票價炒至2500。

迄今,《悲慘世界》音樂劇被翻譯成21種語言、在全球40多個國家上演、獲得近百項大獎(包括托尼獎和格萊美獎),逾6千萬人觀看了演出。

音樂劇與電影的鴻溝

將這部觀眾基礎雄厚的音樂劇搬上大銀幕,如何利用電影的長處,突出音樂劇的特點?

「低頭看,低頭看!避開他們的眼睛;低頭看,低頭看!命葬土壑身長埋!」悲憤滿懷、鏗鏘有力的《低頭看》,讓人想起海涅的《西里西亞的紡織工人》:「德意志,我們在織你的屍布,我們織進去三重的詛咒——我們織,我們織!」

《人民之歌》如《國際歌》一般震撼人心:「民之反暴,奴役必亡 !民之反心,浩浩蕩蕩!民之戰鼓,蕩氣迴腸!民之企盼,歷歷在望!」

有評論認為,導演湯姆·霍帕「太過忠於音樂劇表演的需要,運用大量的人物臉部特寫,放棄了電影在時空剪輯上的優勢,使得全片的節奏變得緩慢,敘事壓抑沉悶。」

問題在於,若無大量的臉部特寫,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是MTV還是音樂劇?

《紐約時報》怨氣衝天:「鏡頭東搖西晃、陡升猛降、滿場飛,十分魯莽。當『全世界人民』揮舞勝利的法蘭西三色旗,觀眾反而想舉白旗:因為你筋疲力盡,終於敗給了導演。」

影片獲得第85屆奧斯卡三項大獎,在中國票房低迷,與其說編導和字幕翻譯水平有限,不如說音樂劇作為舞台藝術所特有的形式感與電影追求的真實感之間,存在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

音樂劇直面觀眾的現場感、雕塑感和舞台空間的神秘感,電影技術再發達也難以完全取代。電影的背景、道具、化妝、表演力求真實,音樂劇的形式美越是璀璨奪目越是容易讓電影觀眾齣戲,但讓無法親臨現場的觀眾一解饑渴也是莫大功德。

雨果以厭惡和尊敬的矛盾之情塑造的沙威警長,令人百感交集。

羅素·克勞扮演的沙威狠辣不足,忠厚有餘:

法國電視劇版《悲慘世界》(2000),約翰·馬爾科維奇出演的沙威氣場強大,過目難忘:

自殺場面:音樂劇電影版兩手空空的沙威自欄杆上躍下,電視劇版沙威反銬雙手,一步步走向深淵。前者貌似忠於原著,實則後者才算領會了雨果的精髓:捉冉阿讓是對良心犯罪,放冉阿讓是對職責、法律犯罪,沙威自認是罪人,反銬防止自救,也有將罪人銬之以法、面對末日審判的寓意。

不由想起《九三年》:共和軍司令郭文情願被絞死,也要釋放良心發現的叛軍領袖。

在不同的作品中,以正反兩個角色對敵人的捉與放呈現人性的高貴和複雜,雄辯地論證絕對正確的職責之上有一個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充分體現了雨果的水平。

中國式改編

《悲慘世界》儼然一座寶藏,自它誕生的那一天起就不斷地被挖掘。影視、動畫、連環畫、音樂劇、話劇、戲曲,150年過去,《悲慘世界》歷經各種語言、藝術形式的翻譯、改編,從未停止過探索和爭論。

1903年6月,為「轉移性情,改造社會」,「求新聲於異邦」的魯迅翻譯了《芳梯的來歷》,以《哀塵》之名發表於《浙江潮》:「此囂俄(雨果)《隨見錄》之一,記一賤女子芳梯事者也。芳梯者,《哀史》(《悲慘世界》)中之一人,生而為無心薄命之賤女子也,復不幸舉一女,閱盡為母之哀,而輾轉苦痛於社會之陷阱者其人也。」

1929年留法歸來的李丹、方於結為伉儷,倆人合譯的《悲慘世界》第一、二卷,收入商務印書館《萬有文庫》第一集:「有罪的並不是犯罪的人,而是那製造黑暗的人。「1977年5月李丹去世,方於獨自翻譯《悲慘世界》的最後一卷。1984年3月,完整的《悲慘世界》呈現於中國讀者面前:

2005年中國戲曲學院慶祝建校55周年,上演京劇版《悲慘世界》:「寒風驟暴雨急,日月昏暗,含屈辱懷怨憤,脫苦海別地獄,整不死的冉阿讓,我重返人間!」

恍惚間,「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抒豪情寄壯志面對群山」的楊子榮「重返人間」!

又或是:「昏沉沉,只覺得天旋地轉;咬牙關,挺胸站,打不死的吳清華,我還活在人間!」

違和感讓網友內牛滿面:要是能看到隆美爾在阿拉曼選段里《挑戰車》就好了!

話說回來,用雨果酒杯澆自家塊壘,又有何不可?

「譯者自命豪傑,揮動大筆,對原作宰割揮斥」、「改變原作的主題、結構和人物,或任意增刪」的「豪傑譯」,在晚清非常流行。蘇曼殊譯創各半的《悲慘世界》,題名《慘社會》,於1903年10月8日至12月1日在《國民日日報》連載,對原著篡改極多,竟然出現孔二和裹腳,對傳統、皇權切齒痛恨。

日益邊緣、小眾的藝術門類必須保持試驗、探索、創造的激情,害怕失敗不敢嘗試,難免死水一潭。京劇、川劇、越劇、河北梆子版《悲慘世界》,好歹有個動靜,怎麼也比無人問津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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