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刃 | 尋訪日本的刀劍之都

關——日本的刀劍之都。

關市身處岐阜縣美濃地區。1567年,織田信長攻克稻葉山城,改其名為岐阜,取「周文王發軔岐山而進取天下」之義。岐阜位於日本中段,將狹長的本州島一截為二。信長雄據此地,如得棋盤中天元之位。

今日的關市駐紮在長良川鐵道線上,已是淘盡英雄後一座安靜小城。然而太多難以釐清的歷史掌故,仍不免匯於此地:

一說日本地理語境中所稱的關東-關西,分界便在n「關」市。取巧於這個俗稱的地域劃分本身便是曖昧的——「關」或指「關卡」,或意屬關原合戰的「關原」地區,至今並未有嚴格的界線圖明示。所以小小關市姑且保留著這樣的傳奇色彩。

擁有源遠鑄刀歷史的日本,鑄造流派複雜而多樣,烙印之地域廣博。關市所在的美濃傳是日本刀五傳之一,發軔最晚,特點為更重實戰,故而刀姿帶鄉野氣,不算上上品。但因美濃周邊是日本戰國時代的主戰場之一,激增的刀具訂單促使關市的鑄刀產業急速發展,聚集了大量刀工,形成了流傳至今的獨特「刃物」文化。

講到刀具鑄造,必須提到來自中國的影響與傳承。有說日本刀承襲唐刀,以奈良正倉院中保藏唐刀為物證,然而此說在中方考古界難被證實。又有說日本刀淵源比唐更早,而鑄造技術是唐時期唯一不需要向中國學習的內容。因彼時日本崇拜唐朝之風盛行,願將「自產」標籤為「唐物」也未嘗不可理解。

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日本的鑄刀技術發展極速,及至宋代已達到了回傳中國的水平。關於日本刀劍著名記述,歐陽修有詩《日本刀歌》傳世:

昆夷道遠不復通,世傳切玉誰能窮。

寶刀近出日本國,越賈得之滄海東。

魚皮裝貼香木鞘,黃白閑雜??與銅。

百金傳入好事手,佩服可以禳妖凶。

傳聞其國居大島,土壤沃饒風俗好。

其先徐福詐秦民,採藥淹留丱童老。

百工五種與之居,至今器玩皆精巧。

前朝貢獻屢往來,士人往往工詞藻。

徐福行時書未焚,逸書百篇今尚存。

令嚴不許傳中國,舉世無人識古文。

先王大典藏夷貊,蒼波浩蕩無通津。

令人感激坐流涕,綉澀短刀何足雲。

宋代重文輕武,歐陽修行筆將盡,還要提一句先王大典的遺失。但聖賢文化多存於想像,兵器的差距卻是實實在在的。

取道關市

跟隨長良川鐵道線,在美濃地區開拓時,很難相信視野里曾是戰國時期交鋒的古戰場。如今的日本,在大量鋪設新幹線的同時,仍保有著清寂的慢速鐵道,極富浪漫色彩。感性的說,在空無一人的車廂里靜坐,穿過農村的田野,看長良川湍湍流淌,會覺得這是一隅被城市遺忘的角落。但某個時間點上遭遇一群喧鬧的學生乘坐鐵路線回家,又會真實觸到本地人生活的節奏——並不是「慢」,而是至簡,一動一靜都比城市更為專註。也能讓人因專註而注重耕耘內心的體悟。

日本人喜歡用一些極具儀式感的辭彙,而中國則成為這種儀式感的源頭——借用「南北朝」與「戰國」命名時代,甚至戰國諸侯以京都比擬洛陽,將「進取京都」稱為「上洛」。一部日本史,處處將眼前方寸放大成內心中的宏圖。

作為生長在廣袤國土,動輒憑一篇《隆中對》便塑造「天下」概念的中國子民,有時候對日本歷史中的「宏觀」視角難免產生錯覺。唯有當聚焦至一物之上,才會為日本人精確以極的儀式感動容。這也是來到關市,見日本刀匠至今仍沿襲古法,經曆數人、數月、無數心血打造而成的手工「刃物」才會產生的觸動。而我們的幹將莫邪、吳鉤越劍則早已被遠遠拋諸文字傳說里。

鍛刀

關市有兩處與日本刀有關的展覽,「刃物會館」與「鍛冶傳承館」。其中刃物會館是一處刀具直銷賣場,更多的產品已貼近現代生活,可以理解為日本的「王麻子」與「張小泉」。而鍛冶傳承館,則是一處展陳考究,將如何打造日本刀的歷史故事娓娓道來的地方。

日本武士刀的獨特特性,來自於對特殊原料「玉鋼」的反覆摺疊與錘鍊。刀背與刀刃利用含碳量不同造成的雙重構造而將各自的韌性與硬度需求發揮到極致。而決定成敗的內容是淬火,更是考驗刀匠經驗、達成刀具性能、形成獨特「反り」刀姿的關鍵步驟。

日本刀匠中最有名的是"五力傳",即五大鍛冶流派。分別是:山城傳、大和傳、相州傳、美濃傳、備前傳。美濃傳以戰國時期供應戰場的需求而發展。因刀匠集聚於關市,又稱「關傳」,所鑄之刀又稱「關物」,而刀工始以「兼」字為名。在博物館中所展示的刃物,以「兼元」與「兼定」刀為代表。擁有無數傳奇的妖刀「村正」,亦發源於美濃傳。

關於日本刀,國家地理曾經拍過紀錄片《武士刀傳奇》,前半段著重講「制刀」,後半段關注「武士道」。而在關鍛冶館中,關於鍛造刀身的資料影片更為深入與精彩。並且與通常只關注制刀術、打磨術的視角不同,是從「人」的角度出發——為完成一把刀具,其製作鞘、柄、鍔的傳統技藝與匠人心血都淋漓於其中。「白銀師」、「鞘師」、「研師」這種稱謂與身份,更像是如今江湖小說中才有的想像,而他們仍生存執業於現代化的日本。這對過早棲身於「收天下之兵」思想籠罩下的中國,實在太過浪漫。

在中國,獨尊儒教磨平了尚武精神,而各朝奉行的鹽鐵專賣更極大限制了民間鍛造工藝的發展。引宮崎市定的說法,鑄鐵術在唐之前很長時間都是西亞領先東亞。之後隨著絲綢之路的阻斷,西亞產烏茲鋼刀劍再也無法進口到中國。到了宋代,號稱鑌鐵之國的遼崛起,割據煤鐵富饒的燕雲十六州而稱霸北方,致使宋朝兵器製造業更加衰敗,再難生產精製刀劍,進口也僅存日本一途。而與刀劍一起衰微的,還有「武士」的精神。

武士刀與武士道

今人有說法稱,武士道之發明是在近世。然而恐怕是偏見。日本武士道的本源,毫無疑問來自中國。南宋時代臨濟宗楊岐派傳入日本,中國僧人蘭溪道隆和無學祖元極大的影響了當時的幕府,讓武士階層接受了禪宗思想,演變成武士道。

佛教講阿羅漢三義為「殺賊、不生、應供」,第一義便是殺「內心之賊」。覺悟者能斷「見、思之惑」,禪法殺心中賊,就如刀劍斬眼前敵。臨濟宗機鋒峻峭,是頓悟的教化,與武士所需要的忘卻生死、驀直前進的精神不謀而合。電光火石,一刀斬卻。

禪宗更常有以刀斬喻佛法的例子,斬斷的對象是慾望、執念和魔障。還有禪師身體力行,真的拔刀相見。比如趙州公案里,兩伙徒弟爭一隻貓,師父南泉普願見了說:

「大眾道得即救,道不得即斬卻也!」

徒弟們全體失語,於是師父拔刀、斬貓,造就一樁慘案。隔日趙州和尚路過,師父問,若你在,會怎麼做。趙州一言不發,脫下一隻草鞋,頂在頭上就跑了。師父遺憾道,若你在,貓兒就得救了。

這個故事極著名。江戶時代的日本僧人白隱慧鶴評價稱:斬貓是為了斷眾人念,但是何必一刀兩斷?要斷執念,一刀一斷已經足夠。兩斷是教化,一斷是慈悲,正對應的是武士道中「殺人刀」與「活人劍」的說辭。武者最高境界是以戰止戰,所以勇武如上杉謙信,另一個身份卻是佛教徒,舉旗征戰為的是大義名分。謙信的辭世詩寫道:「四十九年一睡夢,榮花一期酒一盅」。水平絲毫不遜於禪僧詩作。

然而在南泉心裡,只怕連慈悲也是執念,於是毫不猶豫的把慈悲也斬斷了。中國人最推崇的智慧,是不走極端。高僧趙州和尚脫下鞋頂在頭上跑了,引得南泉感慨,讀者發笑,在一剎那間把血腥的殺戮忘記了,才能救得貓兒。若要引用詩句作結,應是「乃知兵者是兇器,古來聖人不得以而用之」比較合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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