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的真容-19:帝王冠冕上的「小帘子」到底是什麼?

我們都很熟悉影視熒屏上中國古代帝王的形象,他們的正式冠冕很獨特,看起來就像一個小蹺蹺板安在頭頂,前後垂下很多條細玉串。隨著人的動作,玉串組成的「小帘子」不斷搖擺,絕對是獨一無二的一道風景。

帝王冠冕的如此形制,有非常古老的淵源。這個「小帘子」的正式名稱是「玉藻」。其中的玉串叫做「玉旒」。《周禮-玉藻》:

「天子玉藻,十有二旒。前後邃延,龍捲以祭。」

鄭玄《注》:

「天子以五采藻為旒,旒十有二」。

也就是說,《周禮》規定天子冠冕前後各懸十二串玉旒。每串由五種顏色的玉珠串成。秦漢二代沿襲周禮,但到了漢明帝時棄用五采玉珠,改用白玉珠。值得說明的是,雖然此形制始見於《周禮》,但周的禮樂制度都承襲自殷代和夏代。孔子說:「周從殷禮,殷從夏禮」,這個冠冕形制的源頭在夏商甚至更早的年代。

古代帝王總是希望以崇高威嚴的形象示人,但這個搖曳生姿的「小帘子」在現代人看來,多少有一點輕佻甚至滑稽的味道。雖然古今有許多觀念差異,但人性中的直覺部分應是相通的。漢明帝時放棄了「花里胡哨」的五采玉旒,改為白玉旒,或許就是為了增加一點莊嚴肅穆感。

《漢書-東方朔傳》借東方朔之口說這個小帘子的用處是「蔽明」,即遮蔽君主的目光,提醒他不要苛責於人。漢代偽書《孔子家語》照搬了這套說法。若果真如此,腦袋後面也掛「帘子」又是為什麼呢?又為何選擇這種有失莊重的「蔽明」方式呢?漢代人以儒家的政治理想來強行解釋殷周傳下來的禮制,必然是漏洞百出。

非常在意莊嚴形象的帝王們堅持不放棄這個「小帘子」,他們無疑是在堅守古禮中的某種意識形態。但當我們試圖追溯它的根源時,卻發現書缺有間,無可稽考。上古華夏存在一個久遠深厚的「神本主義」文化傳統,但少有形諸文字。秦漢時代興起了傾向「人本主義」的儒家學派,使得本已稀少的「怪力亂神」時代的記錄遭受進一步削刪和曲解。那時的學者已經大多看不懂《周易》了(故此出現了做注釋的《易傳》)。

那麼我們在這裡建立的解釋系統,能否為解釋《周禮》記載的這個冠冕形制的來歷提供一個思路呢?筆者在此就要做一番嘗試。讓我們從《詩經》里的一個線索說起。

《詩經》是最早的可靠文獻之一。我們討論過《小雅-蓼簫》中的「為龍為光」,這次的話題是另一處出現「龍」的篇章-《商頌-長發》。這是殷人宗廟祭祀所用的一首樂歌,以「濬哲維商,長發其祥」開篇,用史詩般的風格追憶了殷人先王的功業。中間兩段詞句整齊對稱,被認為是後世詩歌對仗傳統的源頭:

受小球大球、為下國綴旒。何天之休、不竟不絿、不剛不柔、敷政優優、百祿是遒。

受小共大共、為下國駿龎。何天之龍、敷奏其勇、不震不動、不戁不竦、百祿是總。

這兩段開頭的「球」、「共」(通「珙」)都是玉器的名稱,是商王受的供奉。

第一段里殷人稱頌自己祖先「何天之休」。「何」通「荷」,是荷負、承戴之義。如《詩經-無羊》:

「爾牧來思,何蓑何笠」。

而「休」的本義是樹蔭,引申為庇護、福蔭。這一段是稱頌在歷代先王帶領下的殷人,是下界萬國的表率,「荷天之休」(荷戴上天的蔭庇),不偏不倚,治理有方,政治清明,強調的是文治。

關鍵在第二段。這裡稱祖先「荷天之龍」,強調武功,稱殷商是下界萬國的強梁,武功隆盛,無所畏懼。「龍」字舊儒釋為「寵」,所以「荷天之龍」被理解為「荷戴上天恩寵」。

與《小雅》中的「為龍為光」一樣,我們認為這種解讀也是不正確的。首先,能夠「荷戴」的東西至少得有一個物化的「外殼」,比如樹蔭,對「恩寵」這種精神層面的東西不會這樣措辭。

更重要的是,如果釋龍為「寵」,「荷天之龍」與「荷天之休」完全是一個意思,但它們分別所屬的兩段話卻一個強調道德,一個渲染戰功,大異其趣,這不符合詩歌的邏輯。實際上,從「為下國綴旒」和「為下國駿龎」的對比中,我們可以看到詩歌作者頗具匠心地為上下兩段選擇了符合各自主題的比喻方式,有理由相信「荷天之休」與「荷天之龍」也存在同樣的區別。

以我們對龍的本義的新認識來看,就像「為龍為光」一樣,這裡的龍字,也應解讀為其原始含義「龍光」。「荷天之龍」應該解讀為「荷戴天上龍光」。而「光」與「蔭」(休)是相反的含義,可與這兩段的一文一武的主旨相呼應。

龍光有特殊的寓意:北極光鼓盪千里長空,大氣磅礴,雄渾壯麗,令目睹它的戰士不能不把它與天神和戰爭的偉力相聯繫。殷人當然不可能親眼見到北極光,《商頌-長發》的這一措辭本身,應當來自於他們的歷史深處更古遠的傳統,是我們在前面一些列文章中揭示的「龍」的原始含義之餘緒。

出土所見的商代的戈、刀、鉞等兵器多飾有龍紋,《秦風-小戎》中有「龍盾之合」,即飾有龍紋的盾牌,這些都是為了祈佑戰勝的紋飾。馬王堆漢墓帛書《刑德-丙篇》:

「乘龍戴斗,戰必勝而攻必取。」

「乘龍戴斗」(北斗)是上古華夏神話中戰神的形象。

在北歐也有類似的神話:北極光是天上女武神們(Valkyrie)鎧甲的閃光,女武神賜吻於戰死的武士並引領他們的靈魂前往瓦哈拉(Valhalla,英靈殿)。人性是相通的,面對同樣的壯麗景象,人們會作出相似的聯想。

遠古時代的華夏先民還很可能把北極光看成天神對戰勝者的祝福,以及戰爭勝利的徵兆。我們可以舉出古籍中許多記載與此相印證。比如晉代崔豹《古今注-輿服》:

「黃帝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常有五色雲氣,金枝玉葉,止於帝上,有花葩之象,故因而作華蓋也。」

這「五色雲氣」就是龍光的變身(見本專欄關於五彩雲的文章),它出現於頭頂是戰勝之兆。《史記-項羽本紀》中范增勸項羽進攻劉邦時說:

「吾令人望其氣,皆為龍虎,成五彩,此天子氣也。」

則五彩雲又是人君之兆,這當然是戰勝之兆的引申。類似觀念廣泛存在於民間信仰之中,後世的各種演義話本也多見類似的橋段,是對上古時代龍光信仰的繼承和嬗變。

同樣地,《墨子-非攻》說禹征伐三苗之前,「龍出於廟(宗廟)」。這種「徵兆」也應視為戰前鼓舞士氣、宣示必勝的一種政治手段,也與這一信仰有關。

據此我們認為《商頌》所謂「荷天之龍」,當從上述的角度去尋求解讀。殷人稱祖先是頭頂籠罩「龍光」的一族,正符合祭歌中對他們赫赫武功的讚頌。

回過頭來,再看帝王冠冕的小帘子,我們自然就有了一個猜想。既然「荷戴天上龍光」是戰勝之兆、帝王之相,冠冕上那十二條搖擺不定的五彩玉串,就很可能是「龍光」的模擬物,而且模擬得非常刻意,非常形象。 若果如此,這個冠冕的形制就是北極光崇拜的活化石。

從玉串的名稱「旒」(音流)來看,它可能與「龍」有著密切關係。不僅在形象上相似,在音韻上,兩個字也具有相關性。我們討論過龍字古聲母的流變,實際上其韻母在古代也有不同的讀法。《楚辭-天問》:

「焉有虯龍,負熊以游?」

許多研究者困惑於「龍」與「游」二字何以能押韻,於是不乏有人斷定此處必有脫簡錯簡。但黃侃和易祖洛等學者指出龍與「游」同韻是戰國時楚國的讀法。王維堤認為「龍」的這個楚音,可與「龍-飂」相通相印證。「飂」(音流)是一山東古國名,處在風姓的所謂太皞族的地域內。飂姓與風姓一樣,最初的含義都是龍。《左傳》中記載的上古的「豢龍氏」、「御龍氏」都是飂叔安之後。楚族先世來自徐泗之間,所以楚音中龍、飂同韻。

我國曾有南北兩個「龍城」,都不約而同地有過一樣的別名「柳城」。南龍城是今廣西柳城,南梁時稱龍城縣。北龍城即今遼寧朝陽,原來叫做柳城。有些地方民俗中,求雨儀式中總是要使用柳枝,但不知其原因。一些唐宋傳奇故事,比如《柳毅傳書》、《柳子華》、《柳翁》中的柳姓人物都與龍有密切關係。

這種種跡象表明,「龍」在古代有過韻母為幽韻的一種讀法,「飂」、「柳」、以及玉旒之「旒」,都是其諧音字。(評論區有知友指出日語中「龍」的音讀為liu,也可為旁證)

「旒」也有旗穗的含義,也就是旗幟附綴的飄帶。先秦時代的旗幟飄帶很長,可以比旗面更長。而且有等級之分,諸侯用旗的「旒」長度不能超過天子之旗。 馬瑞辰《通釋》:「古者以旗致民,即是以旗旒為表」。古代以旗幟聚集部眾和指引方向,所以商頌里以「為下國綴旒」來比喻殷商是天下萬國的中心和表率。

中國古代特別注重旗幟,對旗幟的使用也明顯多於其他文明體,這裡有沒有一個深刻的原因呢?「旒」與龍的音韻相通,許慎說「勿」就是旗幟。這都讓我們生出許多聯想。但人力有時而窮,限於篇幅,這個坑我們就不跳了,留待後來的有心人吧。

綜合以上材料,我們認為中國皇帝冠冕的「小帘子」(玉藻)起源於上古的「龍光」崇拜。其邏輯就在於:頭頂籠罩天上龍光是戰勝之兆,進而演化為人君之相。最早使用的五彩玉串最接近北極光的顏色性質。龍、玉的光彩是上古華夏先民的文化驕傲,也是他們的神的象徵,所以「荷戴龍光」的冠冕才成了帝王威權和統治合法性必不可少的像徽。

話說到這,有一個坑就不能不跳了。早有讀者提問:中國又稱「華夏」,中國人自稱「華人」。如果龍就是北極光,那麼這個「華」的來歷是否也與北極光有關呢?黃帝以五色雲氣為「華蓋」、殷人稱自己是「荷戴龍光」的民族,從我們的這些觀察來看,這確實是個有意義的問題。

「華夏」的來歷早有名家巨匠的成說在前,據說來自於古人認為「中國的典章服飾像花朵一樣美」。石頭布雖然愛翻案,也不能貿然拿雞蛋去碰石頭。但是,祖宗傳國五千載,如果傳到我們這裡把名號的含義都傳丟了,子曰: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這個案非翻不可。待筆者將龍、鳳、玉這三件事情都說完,我們就有了足夠的條件為「華夏」二字正本清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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