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生(十五-十六)
十五
我靠著石壁,用衣服把拿著刀的手緊緊裹住,綁緊。閃電的光退去,綠色的眼睛閃在黑暗中,雷聲壓過來,迴響在山谷里。三條狗叫著衝上去,圍住兩隻豹子,撕咬起來。我貓著腰,肌肉緊繃,刀握在手裡,眼睛瞪著。沒有閃電的山洞裡漆黑一片,我豎著耳朵,有低低的吼聲,什麼東西被撲倒,撞在石頭上,接著是尖銳的哀嚎和悶聲的喘息。閃電再一次撕裂天空,我看見最大的狗把一隻小豹子壓在身下,豹子捲曲身體,露出利齒咬住狗的腿,狗咬住它的後頸。一隻大豹子咬住狗的喉嚨,狗在哀嚎,另一隻咬著豹子的側腹,滾在水坑裡。兩隻豹子朝我過來,綠色的眼睛近了,它們在靠近我三四米的地方,忽然分開。我吐一口氣,背緊緊地貼著石壁,把腰放得更低,幾乎蹲在地上。一隻豹子貓著踱了幾步,到我的左邊,躥著甩開腿跑,躍起一人高,撲了上來。我抓著砍刀,側身對著一團黑影揮出去。刀尖在空中碰到皮肉,有聲音傳出來。另一隻豹子趁我側身,從右邊的高處跳下來,咬住我的左肩,我轉動身體,倒下去,用後背把它頂在牆角。
豹子的爪子在我的腰和腿上亂抓,它掙扎著往前竄,要咬向喉嚨。我用儘力氣蹬腳前的石頭,把它頂在石壁角上。刀綁在右手,右手壓在身下,我抽不出來。那隻被我砍到的豹子已經站起來。不知道砍到哪個位置,我慌了,用左手去解綁在右手的衣服,身體動了一下,後面的豹子伸出一隻爪子,撓向我的脖子。身體過電般麻了一下,我的喉嚨。衣服解開了,我把刀騰到左手,貼著肋旁往後插了一刀,沒插中,再往上刺,刺中它的腹部。疼痛讓豹子忽然發力,掙扎得更厲害。我吸一口氣,抽出右手,揪住豹子的頭皮,牙齒嵌在肩膀里,我拽住,拉了一下,拉不動。被砍傷的豹子往這邊走,我又刺了幾刀,身後的豹子安靜下來,咬著肩膀的牙齒也鬆了些。我憋住氣,揪住頭皮又拉了一下,豹子鬆口了。我很快起來,豹子忽然揮動爪子,我揪住它的頭,一刀下去,割斷它的喉嚨。
我把豹子頭切下來,拿在手上,它眼睛的光漸漸熄滅,被砍傷的豹子不再往前了。閃電讓石洞瞬間亮起來,雷聲傳來的時候,我發現我渾身是血,背部發麻,疼痛開始蔓延,先是背,再是肩膀,接著是腿。我貓下腰,受傷的豹子左右踱步,一點點地往前,我把背靠在石壁上,一隻手抓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一隻手拿著刀揮舞。狗又開始叫。我的手在顫抖,呼吸沉重,豹子不知不覺,已經到我眼前的地方。我長大嘴巴呼氣,停下揮舞的刀,睜大眼睛,準備它隨時撲上來。大狗狂吠,它咬死小豹子,朝我的方向衝過來,受傷的豹子剛轉過身,大狗就撲過來,咬住豹子粗壯的脖子。我看了一眼洞口裝螞蟻的竹筒,大豹子和狗還在它前面撕咬。作罷,往前踱了幾步,站在一個雨水傾瀉的地方,水流的衝力與溫度讓我清醒一點,但傷口更疼了。風聲蕭蕭,從石洞的缺口傳進來,大狗與受傷的豹子糾纏在一起,間或有豹子黯啞的嘶吼傳出來。我站在水柱下,眼睛止不住地閉上去,聽覺開始消失,耳朵里風雨聲漸漸退去,眼睛閉上去,再睜開,石洞也開始模糊,再閉上,再睜開,豹子與狗的眼睛失去焦心,閃電失去輪廓,成為一條肥大的光柱。再閉眼,再睜開,大豹子悶聲不響,已經在我面前躍了起來。
我本能地躲,豹子撲了空,撞在石壁上。我手裡抓著刀,想要立即起來,但是滑了一下,又摔在地上。豹子也被狗咬傷,並沒有先前那麼快。它抖掉身上的水,綠色的眼睛望著我,身體下潛,一點一點地朝前蠕動。我的視界模糊,恐懼生長在這樣的模糊里,爬滿全身。豹子並不急著撲上來,在我眼裡化作一團幽暗,左右踱步。我大口呼氣,反手握刀,另一隻手撐在地上,小腿彎曲,準備隨時從地上跳起來。僵持了數分鐘,豹子還在踱步,眼睛裡的陰霾逐漸退去,世界清晰了一些。閃電又來了,我借著瞬間的光,看見這隻豹子同我一樣,身上滿是傷口,在雷聲傳來以前,豹子撲上來,我用盡最後的力氣繃緊肌肉,抓著刀從地上躍起,對著綠色眼睛的方向,劈過去。
刀掉到地上,我知道我刺中那隻豹子,背撞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咔嚓一聲,好像骨頭斷了。豹子踉蹌地退了幾步,我抓起掉在身邊的刀,劇痛從脊椎傳出來,我動不了了。豹子蹲在數米遠的地方,舔自己的傷,我砍到它的前腿。用手撐著,靠著石壁坐起來,刀拿著手上,手止不住地顫抖。
我要死了嗎?
死在荒野的豹子洞里?
方常怎麼辦?
我想回家,看看爸爸媽媽和哥哥,我離家多少年了?
我張著嘴巴,想對自己說點什麼,但那隻豹子又很快起來,撲向我。我沒有力氣防備,它把我撲倒,前爪按到我的左臂,爪子刺進皮肉,我用刀護住咽喉,左手抬不起來,慌亂中摸到一塊石頭,攥在手裡。閃電打在很近的地方,光瞬間照亮整個石洞,豹子咧著嘴,露出黃色的尖牙,舌頭和嘴邊的毛髮上上還有狗的血,前腿有一條橫著的傷口,皮肉綻開,血往外流。它用一隻前爪拍我護在脖子處的刀,我竭力撐住,拍了五六下,我的手臂上全是血,豹子的另一隻爪子鬆開,我抬起左臂,攥著尖石頭往它的眼睛扎去。
豹子跳起來,正要跑開,我像牲畜一樣爬起來,撲上去,一刀砍在它的背上,它叫了一聲,逃到石洞口,轉過頭,一隻眼睛發著綠光,我大吼,趴在地上,用刀背敲擊石頭,發出響聲,豹子楞了一下,很快轉身,跑進風雨夜的叢林。
我就這樣趴在地上,劇痛,額頭冒出冷汗,下半身幾乎沒有知覺,渾身無力。身後響起狗凄厲的叫,最後一隻豹子咬住了它的喉嚨,它蜷成一團,旁邊是同伴的屍體。閃電的光刺眼,狗往我的方向看。雷聲響起來,風從石縫逛進來,吹起頭髮。傷口在流血,背好像被抽掉骨頭,我站起來,很快又摔在地上,又站起來,又摔在地上。勉強抓著石頭站住,走幾步,站在石洞漏下的水簾里,讓自己清醒一些。我感覺到冷,身體在顫抖,疼痛長出吸盤,每動一下,它就以背為中心,四處蔓延。我的額頭冒出冷汗,有一種想要嘔吐,卻吐不出來的感覺。頭越來越暈,好像全身都在戰慄,狗已經被咬死了,癱成一團,豹子鬆開嘴,抬起頭看我。
我停在原地,抓著刀的手在抖,抓不穩,好像隨時要掉。背上的痛劇烈,尖銳,佔領全身。脖子上的傷口沒有很深,但開始發麻,像火燒一樣的灼熱,眼睛開始模糊,耳朵里風雨的聲音,忽大忽小,好像坐在一列車上,風雨忽然遠離,又頃刻間逼近。身體在晃,弧度越來越大。豹子沒有衝上來,它受了傷,從地上起來,跛著腳緩慢地繞到我後面。我把背靠在石壁上,疼痛減緩了些,但頭照樣暈著。豹子後腿幾乎拖著地,撒在石頭上的血拖出一道很寬的血痕。它繞到右邊,尾巴捲曲,走得越來越慢。雨似乎停了,風還在刮著。我靠著石壁,豹子蹲在離我不遠的地方,蟄伏,喘息,蠢蠢欲動。手上的刀越來越重,有一種強烈的睏倦,好像下一秒就要睡過去。我努力睜開眼睛,豹子躥起來,帶著一陣風,撲在身上。我滾倒在地,豹子壓在我身上,揮舞前爪,露出獠牙,朝著脖子咬過來,我用左臂擋住,它咬在皮肉上,我伸出右手,勒住豹子下頜,它發不出聲音,鼻息頓挫,噴出白色的氣,腐臭與血腥交雜的氣味,撲面而來。我喘著粗氣,尾音撕裂,呼吸困難,好像肺里存不下更多的氧氣。閃電划過石洞口,打在極近的地方,我看見豹子的肚皮有一道長長的傷口,血滴在我的膝蓋上。豹子受了傷,沒有更大的力氣。雷聲尖銳,我張大嘴巴吸氣,背痛撕裂身體。持續了一會,豹子仍舊咬著我的左臂,但能感覺到它下頜的力量漸漸小下去。我閉上眼睛,用所有的力氣弓起膝蓋,撞向那道傷口。豹子的身體顫慄,我憋足勁,又撞了一下,豹子忽然捲曲身體,我用腳撐住石頭,再一次撞上去,頂在那裡。豹子嗷得一聲,鬆開咬著我手臂的牙齒。我趁勢翻過身,把豹子壓在身下,膝蓋頂住那道傷口,雙手掐住它的咽喉。它叫不出聲,身體蜷成一團,後爪刨地,前爪抓著我已經血肉模糊的上身。我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手抖得厲害,水從石頂漏下,打在豹子的臉上,豹子發出像咳嗽一樣的聲音,水從嘴裡噴出來。手完全使不出力氣,只能把全身的體重壓在手掌上。豹子的爪子嵌進我的血肉,後爪摳著石頭,發出尖銳的聲音。我咬著牙關,瞪大眼睛,時間似乎靜止在這一刻,我的頭腦里閃過那個被我用拳頭生生打死的人,他面目扭曲,五官變形,就站在我的身邊,嘲諷般看著這一切。我開始流眼淚,好像在哭,但又不是。過了一會,豹爪漸漸無力,身體微弱抽搐,它撒出一泡尿,綠色的眼睛黯淡下去,身體徹底不動了。
我從地上站起來,失去重心,摔在水窪里。想用手撐起身體,才發現自己用盡了所有力氣。只能這麼趴著,頭抬起來,露出鼻子呼吸。雨停了,月亮掛在樹梢,石洞安靜下來,只有風聲穿過石縫在洞里呼嘯。只要輕輕一動,我的背就痛得要死。等了一會,也許比想像的更久,我用手肘支起身體,朝著裝螞蟻的竹筒爬去。肚子,胸口,大腿,胳膊全是傷口,又浸在骯髒的雨水裡,又癢又疼。我怕感染,拿喝的水清洗,但手一直抖,沒清洗幾處水就用完了。血還在流,我的額頭冒出冷汗,全身開始發涼,看不清東西。坐了一會,好一些了,就摸索著打開裝著螞蟻的竹筒,抓出一隻,借著月光,把巨大敖齒靠在傷口開裂的地方,螞蟻咬下去,刺痛,傷口滲出血,敖齒嵌進皮肉,咬合傷口。
我渴,但沒有水了,又用了六七隻螞蟻,其他傷口還在不停流血,頭越來越暈,手抖得完全抓不住東西。意識在消退,視野逐漸模糊,有強烈的入睡前的墜落感。我閉上眼睛也許是睡著,也許是暈過去,再睜開的時候,天要亮了。背越來越疼,好像痛感是一隻青蛙,住在脊椎里,隨著脈搏膨脹收縮。我咳嗽起來,癱倒在地,石頭上全是我流的血,呼氣越來越長,好像身體還在原處,意識卻在無限下墜。我閉上眼睛,意識開始逐漸消退,趕緊睜開,但很快閉上去了,我再睜開,眼睛已經看不到什麼東西。又閉上去,想再睜開,已經沒有力氣了,眼帘下開始只是黑暗,後來有一團白光,慢慢地靠近,身體變得越來越輕,心裡有猛烈的恐懼,很快又有極大的安詳。背痛消失了,頭腦里長出一個放映機,我像是站在自己的身體之外,看一些過往的畫面,有些我甚至已經忘記了的,都無比清晰與細膩,一幀一幀地在頭腦里閃過:我跟方常在放學的路上走,和大牛坐在後山頂,看黃昏一點一點來臨,拿著市裡作文比賽的一等獎獎狀,坐在父親的自行車后座,打架,他們把我按在地上,我流著血看著天空,和種馬一起躲在後山的背陰坡,烤偷來的雞,同方常分別的那天晚上,月光照在舊橋底下的江水,像流淌的水銀。第一次給周宮夢高潮,她赤裸著身體,我嚇得不知所措,一拳一拳打在小碎的臉上,他血肉模糊,我表情猙獰,遇見可可,火車開出隧道,她的臉被光瞬間照亮,在馬城戴著帽子,穿過街市與小巷,烤羊肉串,學生細嫩的手,離開馬城的夜晚,方常小小的身體穿著紅色的短裙,大巴穿過城鎮與煙火,坐在樹下吃背痛,陽光閃亮通透,救起曼聯,它在石洞里圍著我的腳邊轉,爬上樹,看叢林在清晨的鳥鳴中蘇醒,擠羊奶,拜拜在我的腳邊咬著我的褲腳,豹子來的夜晚,綠色的眼睛,我抓著弓箭,看白斑咬下曼聯的頭,方常哭著說,離開這裡,走吧,明天就走。
意識坍塌,時間破裂,碎化,退縮成點,視野開始暗下去,好像有人拿走那片光,身體越來越輕,沒有疼痛,沒有知覺,但耳朵里好像還有聲音,也許是風,也許是鳥鳴,也許還有哭聲,對,是哭聲,越來越響,身體涼了一下,我感覺到自己在抽搐,意識好像一顆種子,在頭腦的某個地方忽然生長,膨脹,逐漸撐滿整個身體。時間開始往前走,天地搖晃,疼痛又來了,越來越劇烈,我開始可以聽見自己的呻吟,也能聞到洞里嗆鼻的血腥味,有聲音好像從極遠的地方傳過來,是狗叫,還有方常尖銳的哭喊聲,我睜不開眼睛,蟄伏的疼痛瞬間就全部湧來,嘴巴乾渴難耐,我想喝水,但是聲帶似乎被什麼東西黏住,只能嗚咽,發不出聲音。我聽見腳步聲,和竹子敲擊石頭的脆響,接著有一股冰涼的液體從嘴裡湧入,我瘋狂吞咽,喝得太急,咳了起來。隱約里聽見方常的聲音,用家鄉話叫我的小名:啞巴,啞巴,你快起來,你快起來。我想睜開眼,但身體似乎不受控制,方常又給我灌水,有東西卡在我的喉嚨,又吐不出來,咳得更加厲害,也就在這時,眼睛睜開了。
方常看見我醒了,嚎啕起來:你要是死了我怎麼辦,我一個人在這裡,什麼也不會,我什麼也不會啊。她抱得很緊,我的臉貼在她的胸口,背被扳過來,疼得冒出冷汗,又說不出話,只能齜牙咧嘴。方常哭了一會,平息下來說:你要死了,我也去殺豹子。她摸著我的頭,噘著嘴,眼睛通紅,淚水一滴一滴地落下來。你要死了,我就把林子里的豹子都殺掉,我肯定能殺光他們。我笑了起來,想伸手擦掉她的眼淚,但手臂沒有力氣,抬不起來。我躺在她的懷裡,感覺到她身體溫暖,這種溫暖就像暴雪寒冬的夜裡,伸著手在燒得正旺的爐火邊取暖。這種溫暖獨此一份,世間僅有。
我喝過一些水,方常用我包里的野蘆薈給我止了血,又用螞蟻封住我的傷口,但背還是痛,也許真的傷到骨頭了。我開始可以斷斷續續說話,方常告訴我,利群回到洞里,身上背著竹筒,她打開,裡面的字被雨水浸到,完全看不清。她以為我出事了,雨還沒停就帶著利群出來找我,天下著雨,利群聞著氣味迷了路,找了好久才找到。我們在石洞里待到正午,方常把刀掛在身上,帶著狗出去尋找食物,我看著她的背影,笨拙地爬上石頭,翻過雨水沖刷出來的溝壑。雨停了,風也止了,太陽出來,她停下,抬腳甩掉腳上的泥巴,把頭髮紮起來,越走越遠,終於消失在我的視野里。我不敢睡,儘管很困,我怕我睡過去,就再也醒不來。叢林開始熱起來,我汗流浹背,身體動不了,只能盯著石洞頂上的石頭看。方常很快回來,包里裝著一些背痛,她用嘴巴啃掉皮,把囊拿在手上喂我。我吃了一些,閉上眼睛休息。方常害怕豹子聞著血腥味回來,把狗和豹子的屍體拖到外面去埋掉,又生了一堆火在洞口。做完這些,她走到我身邊,坐下來,我睜開眼睛,知道她有話要說。
不要再去殺豹子了,你要是真的死了,我也活不下去。
我不說話,低頭看身上的傷口,上面掛著一串螞蟻的頭,它們的敖齒嵌入我的血肉,等傷口結痂,就會長出像蜈蚣一樣的疤,靜止在身上,陪我入土為安。
學著原諒,好不好,方常俯下身,額頭靠著我,忘掉它們,忘掉剩下的豹子,人不能總是活在怨恨里。
原諒容易,但是忘掉很難,我總是做夢,夢見那隻白斑,咬下曼聯的頭,有時候是你的,它們叼著跑掉,我一直找,找不到。
它們是畜生,就是做錯了,也是什麼都不懂,你別較勁。方常的眼睛紅了,學著原諒,好不好,就這一回,聽我的,好不好,就這一回。
哪裡有什麼對錯,血債血償罷了。
你從來就沒有變過,也沒想過要變,總喜歡用拳頭解決問題。方常慍怒起來,講義氣,逞英雄,你知道你快三十歲了嗎?她看著我,淚眼漣漪:學著原諒,忘掉好不好,不要去殺豹子了,算我求你了,我不想一個人活在這裡。
我們在這個豹子洞里過夜,方常撿了許多柴火,在洞口燒了一大堆。我睡了一覺,半夜醒來,頭疼得厲害,發燒,吐了幾次,全身冷汗,背上的痛越來越難以忍受。我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呻吟出來。方常知道我難受,偷偷擦掉眼淚,用濕的衣服敷在我的額頭,午夜過後,方常開始坐立不安,自言自語。我開始害怕她犯病,如果跑出去,我連把她追回來的力氣都沒有。石洞里燥熱異常,空氣壓抑,月光照進來,我搖醒剛剛睡著的方常,說,明天我們離開這裡,我需要醫生,我在河邊做了竹筏,可以坐著它離開。
十六
天亮得很早,叢林的鳥叫把我吵醒了。昨天夜裡我燒得很高,肚子上的螞蟻頭在咳嗽的時候掉了一些,血流出來。方常幫我擦掉,紅著眼睛看月光下的叢林,等著天亮。我吐了兩次,第二次的時候她剛剛睡著,聽到聲音醒了,起來,用土蓋掉穢物,坐在我的身邊,說:「你記得嗎,小時候有一次我病了,你給我拿葯,放在我家大門口,什麼也不說就跑了。」
「不記得了,那麼久的事。」
「我奶奶說,一個又瘦又高的小男孩翻著牆進院子,她還以為是偷摘果子的,想等你下手之後再逮住,沒想到你從兜里掏出葯,放門口,跑了。奶奶當時說,你像只猴子。」
方常沉默了一下,把額頭靠在膝蓋上囁嚅:「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在世。她那個時候就想我那麼乖,一定會嫁一個好人家,要是知道我去外面做的是那個,會氣死的。她看了我一眼,想說點讓我高興的事:那時候你給我送葯,對我好,我就想跟著你,一起上課下課,當時不知道嫁給一個人是什麼意思,但就是想嫁。」
我伸手摸方常的頭,她抓住,放在臉上摩挲。
「這些我都忘了,只記得有一次,你被人欺負,我拉著你去評理,他們打我。」
「你從小就是這樣,認死理,逞英雄,現在也一樣。」方常看著我滿身的傷,「那次我哭得特別厲害,你留了很多血,我想帶你去衛生所,你硬要回家。這些事我都記在心裡,也許再也沒有人這樣對我了。」
「我不會說話,從小就這樣。其實,很早很早就心疼你,天天想著見你。」
「什麼時候開始的?」
「你記得小時候我們學校的合歌比賽嗎?我們班唱的時候,男生要側頭,給女生和音。那時候你站在我的邊上,我看著你的側臉,你耳朵上戴著一個銀色的耳環,臉上有雀斑,個子那麼小,又黑又瘦,唱的時候扯著喉嚨,不唱的時候喜歡把腮幫鼓起來。老師在前面說話,你就看著天,那時候我就想把你抱在懷裡。」
方常笑起來,轉過頭輕輕咬著我的手。
「記憶里那時候總是大晴天,哪裡都是亮的,亮得晃眼。以後誰會成為什麼樣的人,過怎樣的日子,走哪些路,愛上誰,與誰一起生活,沒人知道。」
「那時候真好。」
天要亮了,她轉過身收拾東西,火滅了,晨曦從洞口照進來,照在方常的臉上,在身後拉出一條長長的背影。好像這些年,什麼都變了,什麼也都沒變。我說:「方常,這次出去,等我治好了,就結婚吧。」方常背對著我,光在臉上勾勒出一道金邊。她楞了一下:「亂說什麼啊,先把你治好。」叢林一點一點喧囂起來,她忽然停下收拾,好像若有所思,天亮了,她放下手裡的東西,抽動肩膀,用手捂住嘴巴。我看著她的背影,就像小時候看著她鼓起腮幫,盯著天空。
我無法走動,方常幾乎是背著我下了石洞。叢林泥濘,到處都是大風刮下來的樹枝,崎嶇難行。方常攙著我,走一段歇一會。我的背疼痛難忍,每走一步,就像被人抓住頭腳,上下拉扯。回石洞拿了一些東西之後,大約黃昏,到了竹林邊。很遠就能聽見河水咆哮,走近,看見河水濁黃,拍打在岸上,暗流湍急,上游流下來許多枯木和樹枝,浮在水面,很快地漂過。方常讓我坐下來歇會,她去把筏子拉過來。我喝了幾口水,又利群喝了一些,等了一會,她還沒有回來。我怕方常出事,扶著樹站起來,踉踉蹌蹌地走向放竹筏的地方。到處都是殘敗的樹枝,黃昏的光照在樹梢上,落下一片一片斑駁的樹影。鳥開始叫,野獸長嘯,我哆哆嗦嗦地爬上土坡,踏進齊腰的羊齒草,穿過石群,利群走在前面,我看見方常了。
方常跪在地上,面前擺著三四根竹子,我的竹筏被暴風打得稀爛。她抬起一根,用藤條穿過去,打個結,穿過下一條,再打結,腳踩著拉緊,竹子卻像搗蛋的孩子,擠成一捆。她很快拆掉,重新開始穿。我喊她,方常,方常。她轉過身,臉色通紅,掛著汗水,說:「你等一下,我做得很快的,馬上就好了。」
「你這樣綁,劃不到對面去的。」
「可以的,我做結實一點,可以的,你等一下,馬上就好了。」
「即使筏子沒有壞,也劃不過去。河水太急了。」
「你不要說話,相信我,」方常喊起來,「去休息,我很快就能弄好。」
「不要做了,方常,真的沒用。」
「你回去休息,我能做好。我不想你死在這裡,我不想我們死在這裡。」
方常的眼睛睜得很大,嘴巴微張,呼吸開始急促。
「方常,方常。」我喊起來,想過去,腳底滑了,一個踉蹌,摔在地上。
方常回過神,喊了一聲,跑到身邊,把我扶起來,光線越來越暗,天要黑了。
「先回去吧,天要黑了,明天再來做。好不好?」
方常點頭,我們起來,往來時的路走。天黑得很快,生了火,睡在乾燥的地方,方常給我弄了些吃的,自己跪在火邊禱告。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叢林只有零星的螢火蟲在飛,營地之外沒有光,風時不時地刮,地蟲或長或短地鳴叫,火發出聲音,我閉上眼睛,雙手合十,順著方常的晚禱默念阿門,無助讓我尋找精神上的依靠,而這樣的依靠使人寧靜。畢了,方常坐下,打開從石洞里拿出來的包,想找一捆繩子,她的舊賬本滑出來,我把它拿過來,翻出夾在裡面的地圖,打開,方常圍上來,我指著最北的那個房子,說,這裡,我們可以去這裡,這裡有人。
翌日,我們起得很早。有些東西帶不走,就埋在竹林底下。方常身上背了些食物與水,我們沿著地圖上的方向,往北行進。路太難走,我身上的傷口全部裂開,血流出來,引來許多蒼蠅,搭在上面。剛開始的時候還想趕一趕,但後來越來越多,就隨著它們去。最後幾乎身上都是蒼蠅,一坐下來,鑽在衣服里的就全部散開,撞擊衣服,發出巨大的嗡嗡聲。背持續地痛,好像骨頭確實斷掉了。利群總是跑在前面,我們走得慢,很少說話,黃昏的時候,方常撿了許多乾柴,摘了野果,我太累了,什麼也沒吃,就睡過去。入眠的時候,地變得極為柔軟,就像睡在一張不停塌陷的沙發上,身體快速下墜,下墜,知覺在渙散,消逝,身上就像冬天的叢林,靜下來,傷口帶來的痛與刺癢也消失了。有奇異的光在眼帘下一點一點透出來,給我巨大的安慰。我開始感覺不到呼吸,聲音,觸感,時間。死亡終於變成具象,面目模糊,像一陣風,鑽進我的身體。眼底的光變形扭曲,忽然有聲音,起初像風,再像歌謠,漸漸清晰,變成語言的符號,那是方常的聲音,身體的痛又被喚回,一點一點劇烈,睜開眼睛,看見方常緊緊攥著我的手。
「你不要睡。」
「可我很累。」
「你不能睡。」
「我困。」
「 我陪你講話,你不要睡,好不好?」方常的眼睛紅了。
「剛才我怎麼了?」
「好像在打嗝,身體一伸一縮,我叫你,你不應。方常壓著聲音,靠近我,靠得很近。她瘦了許多,頭髮凌亂,面目憔悴。「你要真想睡,就睡一會,我叫你起來,好不好,起來我們講講話。」
那夜餘下的時間裡,方常頻繁地叫醒我,跟我講話。我沒有應答,她好像在自言自語:找到村莊,把你治好,我們就再試試生個小孩。你喜歡小孩,我也想要,要是生小女孩,就好好打扮,我給她穿粉紅色的小洋裙,教她彈琴,不讓她離開我半步,好好陪她。以前我沒得到的,都要給她。給她好日子過,不要像我,做了一輩子都彌補的錯事。要是生男孩,你來教。你可以教他釣魚,可以帶他打獵,對了,那時候我們肯定不在山裡,你讀過大學,去外面能找到好工作的。我們就找個小地方住,住在有人的地方,沒有豹子的地方。啞巴,啞巴,你要是不怕,也可以回家,回老家。
漸漸亮了,晨曦氤氳在雲朵里。我最後睡得久了些,起來,方常已經摘了些野果,還掏到幾個鳥蛋。她燒熟,一口一口餵給我。吃過東西,感覺好了一些,這天我們要走的更遠,天黑之前,方常燒了一堆火,沒坐下來多久,旁邊的羊齒草叢裡有黑影閃過去。
方常站起來,把刀拿在右手上。
兩隻綠色的眼睛。
方常蹲下去,左手拿起一根燒著火的棍子,護在我的身前。
四隻綠色的眼睛。
「來呀,我不怕你們,來啊!」方常用刀背敲石頭,喊起來,火光照在她瘦弱的身上。
六隻綠色的眼睛。
我扶著樹起來,站在方常身邊,接過她手裡的刀。方常不看我,盯著綠色眼睛的方向,又蹲下去,拿起另一隻燃著的柴火,往前走幾步,揮舞起來。
「來啊,我不怕你們。」方常把手裡燒著的棍子丟出去,打在離綠色眼睛不遠的地方,再蹲下,撿起另一個燒得更旺的,往前跑幾步,丟出去,點燃地上乾燥的羊齒草,燃起一片火。
這天夜裡,方常沒有睡,綠色的眼睛沒有撲上來,也許現在是夏季,有足夠的食物給它們。方常把火分成小堆,分別放在營地的四周,徹夜守在我的身邊。天還沒有大亮,我們離開這個地方,並沒有吃什麼東西。第三天,第四天,我的傷口開始潰爛,化膿的地方越來越多,身體虛落,幾乎隨時都會跌倒。山勢越來越陡,每天只能走四五個小時。方常幾乎沒有睡,眼睛紅得看不見任何眼白。第五天正午,她去摘野果,我靠著一棵樹,休息了好一會,她還沒有回來。我開始擔心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想起身去找,就見到她從遠處跑過來,臉色欣喜。
「我找到路了,石頭鋪的路,草蓋住它,不寬的路,但肯定是人築的。」
「離這裡多遠?」
「說不定今天就能找到,我們歇一會過去,半個小時,或者更遠一點。」方常高興起來,講話語無倫次,她就地坐在我的身邊,把包里的野果拿出來,一隻鳥落在邊上的樹梢,她拿起一個野果丟過去,鳥飛起來,方常笑起來,說,「到了,終於到了。」
我們歇到午後,啟程去方常找到的那條石路。沿著走了大約一個小時,路分出岔路,我們選了一條寬的,走下去,草漸漸濃密,我們折返回來,從另一條路上去,沒有走出去多遠,路到了盡頭。我們再次折返回去,天黑了。
方常清出一塊地,我們歇息下來。中午的時候走得太猛,我的背直不起來,痛得冷汗淋漓,只能窩著,側躺在那裡。方常燒了火,我吃不下東西,身體很累,但不敢完全睡過去。汗流到傷口上,鹽嘖出來的疼痛像鈍刀子劃,膿血流出來,粘在血跡斑斑的衣服上。深的傷口有些已經感染了,腫得很高,四周的皮膚髮亮,崩得很緊,裡面像是住著一個會按著頻率搏動的小怪物,又像一座隨時會噴涌的火山。夜裡很熱,我閉著眼睛,想像明天清晨,最多中午,找到一個村莊或者城鎮,躺在醫院的白色床單上,聞著空氣里彌散的福爾馬林的味道,就像一個酒鬼聞著上好的白酒。醫生拿著閃著銀光的刀與剪子,替我縫合所有傷口。天快亮的時候,我睡了一覺,醒過來頭更暈了,甚至能聞到傷口上潰爛的臭味。方常把我扶起來,沿著那條路走,地勢越來越高,草也更加密集,鋪路的石頭有些被泥土覆蓋住,長出青藤。方常走在前面,替我移開橫檔在路中間的樹枝。正午時分,視界忽然開闊起來,路拐了一個大彎,沒走出多遠,一座村莊,就像生長在山谷里,在眼底下鋪開。
這是一座死城。
斷壁殘垣和僅剩的幾座老房子隱在一人高的茅草中,牆壁爬滿青藤,屋頂長出草或者樹,風刮過來,陽光很大,一條溪流從村莊的中間穿過去,曾經的農田依稀可以辨別出輪廓,長滿高高低低的草,沒有人煙,這裡一個人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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