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弦上的詠嘆調

有一個瞬間,我覺得生活是一件特別沒意思的事情。

我在一個陌生的城市流浪,身上花的只剩下不到20元,而我還沒能找到工作,我的初心是想爭一口氣,未曾想過會混成這樣的苟延殘喘。

我住在一個貧民窟,室友是一群來自天南海北的打工仔,他們做著吃力不討好的工作,有的給人刷盤子,有的給人發傳單,更有甚者,干點偷偷摸摸的營生。一天的收入就是幾十塊錢,休息的時候就聚在桌子上賭博,玩著一兩塊錢一把的撲克,還玩的心驚肉跳的。廝混久了,我也變得邋遢,會撿桌子邊的煙頭抽,也會到處蹭飯吃,完全不注意自己的形象,反正洗了澡也沒用,進了這個屋子只需要半個小時,身上就會有一股揮之不去的臭味。

當生活給人打擊的時候,大多數的人們選擇的是逃避。我也不例外,我沉迷於網路遊戲,在網吧一呆就是十幾個小時,我想的是怎樣把今天混過去,至於明天怎麼樣,去他媽的。

出租房的樓下有一個麵攤,每天晚上的時候我會拖著疲憊的步伐買一碗面,然後打包好了帶上去吃,麵攤的老闆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大嬸,頭髮白了一半,她總是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好像是同情,又好像是憐惜,盯得我很難受。那一天她開口問我:小夥子,你多大了?

我把煙台甩在地上,說:二十二。

她嘆了一口氣,在我的碗里多放了幾塊肉,說:我的兒子和你差不多大,如果沒死的話。

我接不上話,這個可憐的母親看起來飽受磨難,她把碗遞給我時說了一句:你們年輕人總是不在乎身體,總是不想著好好過日子,也不會想到那些關心你們的人會有多難熬。小夥子,我看你和那些人不一樣,別在這麼混下去了。

我愣了愣,接過碗匆匆上樓。吃完面後牌局又開始了,一個黃頭髮的哥們不停的要我上,我看了看錢包里楚楚可憐的幾張鈔票,不情不願的上了桌子。那天我手氣很順,一個小時就贏了百來塊,打到一半黃毛要求換一副撲克,說什麼換副牌換個運,大家都鬨笑起來,他跑下去買了一副新撲克上來。

換了副新牌後,黃毛果然轉運了,連贏了我們七八把,我不信邪的和他頂上了,我注意到每次開牌前他都偷偷的往我牌背上瞄,又輸了一把後,我把撲克拿起來仔細看了看,發現是一副做記號的牌,以前在火車站見識過,這種撲克通過牌背就能知道牌面是什麼。我一拍桌子:你媽逼的出老千?

黃毛慌了一秒,馬上耍起流氓起來:你有點牌品好不好,別他媽輸了錢就亂咬人。

我們打了起來,那群室友都靠在牆邊看笑話,有的還在說些風涼話,整個屋子被我們打的更加亂了,椅子倒的亂七八糟,黃毛打不過我,我把他按在地上錘了幾拳,他哀求著說:別打了別打了,我把錢給你。

我停下手,他撲騰一下跳起來往門外跑,他的眼睛血紅,沖著我嚷嚷:你有種,你給老子等著。

我抄起一把凳子,他連滾帶爬的跑了下去,咒罵聲從樓梯里斷斷續續的傳上來。

我抽完了最後一根煙,去轉角的水池洗了個澡,透過窗戶外下看,那個賣面的大嬸佝僂著身子,在昏黃的燈光下忙個不停,偶爾休息的時候,她就錘著自己的腰,站直了看看天空,也不知在想著什麼。

回到臭氣熏天的房間正準備睡覺的時候,門轟的一聲被踹開了,黃毛帶著兩個人站在門口,黃毛瞪著我吼:你剛剛不是很牛逼嗎,給我出來。

那兩個人目露凶光的看著我,我站起來走過去問黃毛:你想怎麼樣?

黃毛一巴掌甩在我臉上,說:你今天能走出這個房間,老子就是狗養的。

話音未落,那兩個人拳頭就朝我身上招呼,我試圖還擊,肚子上又被踹了幾腳。我的眼眶都被打出血來,胳膊上全是火辣辣的,我吼了一聲,抄起我床下的鋼棍就劈到一個人的腦袋上,那人兩眼一白就倒在地上,小腿抖個不停,血從腦袋裡冒出來流了一地。我的腦子炸了,耳朵嗡嗡作響,黃毛被我鎮住了,我撲過去一棍砸在他的腿上,他慘叫一聲捂著膝蓋跪在地上,我反手用鋼棍卡住他的脖子,他的臉成了豬肝色,雙手不停的揮來揮去。

我咬著牙對死命掙扎的黃毛說:操你媽的,老子今天不要命了,你也別想活了。

我感受到黃毛在發抖,他的臉越來越紅,圍觀的人看著要出人命了,幾個人過來把我的手掰開,把棍子奪下來,黃毛咳嗽了幾分鐘,驚魂未了的看了我一眼,扶起了那個受傷的混混就走了。

我身上的傷也很多,胳膊小腿都在流著血,我跌跌撞撞的走下樓,在一樓牆上的鏡子看到狼狽不堪的自己,突然覺得很陌生,滿臉戾氣,渾身血污,眼睛裡充斥著絕望,為了一百塊錢就能和別人打架拚命,鏡子裡面的那個命比紙薄的人究竟是誰?

我茫然的走在街上,卻突然被人拉住,我一轉身又看到了那個大嬸,她的眼睛裡滿是慈愛,她問我:怎麼被打成這樣?

我不想說話,甩開她的手往前走。

如果我註定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至少我要守住我的自尊,至少那樣我看起來還不會是一無所有。

大嬸又追過來往我手裡塞了個東西,她說:小夥子,去看醫生吧,你爸媽知道你這樣會心疼的。

說完後她又跑回了麵攤上,有個客人等的不耐煩了正在抱怨。

我把手上的東西攤開,是皺皺的兩百塊錢,不知怎麼搞的,眼淚就全部涌了出來。我很想把眼淚擦乾,卻怎麼也止不住。

我沒去醫院,我找了個公園睡在長椅上,說出來你們可能都不信,那一晚我睡得無比安寧,做了幾個美夢。清晨的時候,我在一段旋律裡面醒了,我從未聽見過那麼平和安靜的音樂,彷彿有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在緩緩述說著自己的故事,溫暖的陽光灑在我身上,我看著晨跑的少年和散步的老人,我覺得生活還是有意義的。

我循著聲音到了一個麵包店,裡面有個戴帽子的小哥,我買了幾片麵包問他:這首曲子叫什麼?

他笑著說:《G弦上的詠嘆調》,巴赫的經典曲,我們老闆是個古典音樂迷,店裡面都放這些。

我說:名字好怪啊。

小哥遞給我一杯飲料,說:其實蠻有意思的,我聽老闆講過,傳說在宮廷舞會上,巴赫的大提琴被做了手腳,除了G弦之外,所有的弦都斷裂了。當大家準備看巴赫出糗的時候,他僅僅只用了一根G弦,就即興演奏了一首《詠嘆調》。這首曲子,足以讓他傳世不朽,好的音樂家,哪怕只剩下一根弦,依舊可以用它拉出天籟之音,逆境人生里的優雅從容,一樣的燦爛奪目,是不是?

我沖那小哥笑笑,拿上東西走出了門。

兩天後,我找到了一份工作,搬出了那個貧民窟一樣的地方,我爭分奪秒的學習以前不屑的東西,跟著老前輩去跑業務,過了一段時間,我終於在這個城市安身立命。每天晚上睡覺前,我都要聽一首《G弦上的詠嘆調》,這個習慣我保持了數年,每次聽這首曲子時我都能想起那個充滿溫暖的清晨。

每個人的生活,都應該有著獨一無二的意義。

後來的一天,我陪老闆簽完了一個大單,路過一條街的時候我把車停住了,老闆有點疑惑:不是要找個地方慶祝下嗎,這個地方這麼破應該沒什麼好酒店吧?

我沖老闆笑笑,說:我去找個親戚說句話。

下了車,我跑向那個熟悉的麵攤,到攤上的時候我愣住了,老闆換成了一個年輕人,他滿頭大汗的問我:吃點啥?

我問:以前的那個老闆呢?

他用袖子擦擦臉說:什麼老闆,我不知道啊,我上個星期才接的這個攤兒。

烈日下,我在附件又找了一圈,在老闆不耐煩的催促中走回車邊,上車前我回頭看了一眼,想找的人還是沒能看到。

老闆不爽的抱怨了幾句,我連忙把車開走。

我沮喪的打開車裡的音響,小提琴哀傷的聲音慢慢的擴散,我的心也隨著慢慢低落,可能再也見不到這麼溫暖的人了,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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