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雲

最前面。

偷心人專欄已經開通了半年時間,承蒙各位錯愛,目前有了接近2000個朋友的訂閱。

而這個寫於幾年前的故事,一直對我有著重大的意義,今天發布在這裡。

《故鄉的雲》,送給你。

湘雲在大學入學以前已經是一個傳奇。

如果你沒有經歷在一座名牌理工科大學的典型理工科專業度過四年大學生涯,你就很難理解湘雲成為傳奇的所有始末緣由。

無論你上輩子是猥瑣又卑微的一輩子都沒有打過炮,只能靠分裂自己僅有的那一個細胞來完成那苟延殘喘的繁殖使命的草履蟲。

還是你上輩子是某種雌性都滅絕掉的,由於沒有進化出前肢,一輩子連個飛機都打不了的傻逼恐龍。

你都理解不了作為一個有機生命體,人生竟然可以兇殘成這個鬼樣子。

學院長期保持著7:1甚至11:1這樣讓人忍不住傷心的哭出聲來的男女招生比例。而我們專業,已經連續四年蟬聯了鐵血真漢子大賽桂冠,非常硬朗的保持著幾年如一日專業里從來沒有一個姑娘的記錄,這導致了班級和宿舍里常年瀰漫著不散的暴戾之氣。我們這些血氣方剛的精壯漢子,看到走廊跑過一隻母耗子眼睛都發藍,寫字時看到個女子邊心裡都痒痒。

如果這還不夠描寫我們心如死灰又隨時準備死灰復燃的淋漓狀態,那我再給你們講一個故事。

學院里數年前曾有一個只活在傳聞里的師兄。畢業前夕,他撿了撿能拿的出手的專業課課本,在食堂門口支了個攤,有一搭無一搭的賣賣書,晒晒太陽。日頭稍往西一晃,他就起挑子撤了。

那天兩個長發飄飄長裙款款的姑娘來他的書攤前,準備翻看翻看。

他頭也沒抬,說你們別看了,這裡沒有你們要的東西。

姑娘很奇怪,問你怎麼知道沒有。

在傳聞里,他面如平湖,眼角卻像遷徙中的哽咽森林。緩緩說,因為這十年里,我們專業,只迎來過一個姑娘。可惜啊,說著他晚起褲腳,她腿毛比我還多。

這下給跪了吧。

鋪墊了這麼多,我想你們終於可以理解,當這一干人等在輔導員辦公室發現了新生名單里湘雲的名字時的激動心情,以及後來發生的那起由到底誰該去去火車站迎接湘雲而發生的慘烈的武鬥的深刻歷史原因了。

只可惜,我們不惜手足相殘,換回來的湘雲。竟然是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傢伙。

可以想像,當在盛夏人流擁擠的火車站,笑容凝固在臉上,汗水瞬間凝華成凜冽白霜。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死寂。

那天晚上如果你仔細聽,會聽見湘雲隱隱的啜泣和亂七八糟的聲音,散發著無盡的疼痛和肥皂的幽香。

別瞎想,啜泣是因為湘雲說他想家了,亂七八糟的聲音是我們在幫他歸置行李。至於疼痛,那是因為他是個男生的事實弄得我們很失落。肥皂么,肥皂是,人家湘雲遠道而來,總要給他洗塵嘛。

短暫的關於湘雲是個爺們這個事實的失落期過後,我們發現湘雲除了不能讓兄弟們爽爽外,基本上算是盡了婦道。

除了每天的愛心早餐外,湘雲包還辦了打開水,叫外賣,取快遞,宿舍保潔,做無償出氣筒等十七項工作,這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讓他執行的卻像是奧運會十七項全能一樣盡心儘力,而且工作積極度和完成度非常高。這搞得我們一度非常緊張,覺得他隨時有可能掏出一把刀把我們一干人等都給秒了。

更詭異的事情是,這孫子竟然還會針線活,剪頭髮等專業技能,如果不是宿舍環境所限,我們有理由相信他隨時能變出一套廚具加一鍋剁椒魚頭。

而他的富二代身份更使得以上敘述疑團重重,不過好在富二代的優點是有錢。自從湘雲來了之後,我們就告別了每個月到了下半月經濟重災期時以涼水為主食的慘痛人生,大家都會不約而同的去把他倒拎過來抖落幾下,靠掉下來的銀子苟且求生。

入學半年後湘雲迅速迷上了攝影,整天抱著我大腿不放,求我帶他一塊玩。吃人家的最短,而且湘雲態度誠懇,整天給我跪舔,我大手一揮,把他招入麾下。

按照慣例,我先凄苦的追憶了半小時窮逼玩單反的血淚人生,聞者無不動容。每次我在公開場合念叨這些都會幹哭好幾個,看起來湘雲也相當觸動,眼含淚光。

接下來我向他推薦了幾款尼康和佳能的機器,包括成像特點,參數性能,在操控上人體工程學的優劣比較等等。他聽的目不轉睛,非常虔誠。

最後,他說,燃哥我其實覺得徠卡不錯,就是太古板,一點都不活潑。

我臉色變了變。

他繼續,聽說賓得推出了30種配色方案,30個太多了,我就買7個,赤橙紅綠藍靛紫,玩憂鬱就用藍色,發情期用紅色,想賣萌用粉色,要是世界環保日就用綠色,哈哈哈哈哈,是不是很酷炫?

太傷人了。

我默默起身,到牆角踹斷了一根拖布桿,轉身殺了回來。

湘雲蜷縮在一角,楚楚可憐,如同待宰的羔羊。

我決心已定,不為所動。

宿舍老大和老三趕緊撲過來抱住我,說燃狗你別衝動,湘雲不懂事,你可要冷靜,你把他辦了是小事,這可牽扯著咱們幾口人下半月財荒時的身家性命啊,慎重,慎重!

也對,殺雞取卵的事兒做不得。

湘雲自此再也不提賓得這個單反界的鄉村殺馬特,追隨我入了尼康的革命隊伍。

那個時候,由於器材開支巨大,為了填補財政上的偉岸赤字,我開始在學校里接一些拍人像的活兒。比如給畢業生拍惜別母校的留念照片,比如給慕名而來的女生拍拍糖水寫真。在學校里口碑還不錯,所以天氣好的時候,我經常趕完這個場還要趕下一個場。

自從湘雲做了我的門徒後,我每次都帶著他去,讓他給我打打光,梳理梳理後景。湘雲進步可以說是突飛猛進,很快就能隔三差五的出一些像模像樣的片子。

而這正是繼他的富二代疑團後,在它身上出現的第二個疑團。

這個平時電影只看毛片,論壇只逛貓撲,只要能坐下來半小時就得打開穿越火線端著湯姆遜輕機槍突突突一頓的傢伙,無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不像是一個會對攝影感興趣的人。

不過我心裡也能猜個大概,一個男人,人生中每一次重大進步,一般來講,都是女人推動的。

而湘雲電腦里的毛片成色之高,基數之大,可以看得出來,他是一個熱愛婦女的人。

之後一陣子,有一天半夜我在寫小說,湘雲窸窸窣窣的爬起來,坐到我邊上,點了一支煙,半天沒說話。

我斜了他一眼,有屁就放,裝什麼欲言又止的純情逼。

他抖落了一下煙灰,說燃哥,你記不記得有一次,你出去拍片沒有帶三腳架,是我給你送過去的。

我回憶了一下,那次是給經管院的街舞社拍宣傳照,我以為是霹靂火的風格,抱著機器就去了。結果坑爹的是,一個街舞社,搞得像古典歌劇一樣倍兒印象派,燈光昏暗的怎麼拍都是花的。

湘雲接著說,那天我給你送三腳架,走到門口,遇見了一個姑娘。她看見我手裡的腳架,說是你今天給我們拍片啊,不好意思我遲到了,先去換衣服去了,一會兒見。

燃哥,她睫毛好漂亮啊,她跟我說話的時候盯得我都要咽氣了,腿肚子一軟,轉身直接撞門上了。我當時就決定要學攝影。

燃哥,我打聽過了,她叫柔心,也是街舞社的。

燃哥,我喜歡柔心。

這是湘雲第一次袒露心懷。

這麼久以來,湘雲義氣,爽快,好脾氣,像個二逼一樣都快被我們玩壞了,像個女人一個跟著我們屁股後面收拾宿舍的生活,可是每天笑嘻嘻的湘雲從來沒有提起過他的事情。

每個人都有心事。可是湘雲從來沒提過。

這是第一次。

多年前我寫過一次古龍,古龍小說裡面的男人如果是直腸子,那麼一定不是主角。但是如果主角突然變成了一個直腸子,那他也一定不是因為一個男人。

湘雲是因為柔心。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每一個人都數次涉險,趟過感情的急流,有時遍體鱗傷,有時情滿四溢,逝去的情人臉龐重疊在一起,陪伴著我們朝前走。最終,我們都做了歲月的愛人。

而我始終難以忘記,多年前的深夜,少年湘雲望著一地的灰燼,望著窗外暗紅的晚空。

他說,我喜歡柔心。

宿舍一起吃幾頓操心的飯,舉辦幾次操心的卧談,為湘雲商討如何追求柔心。湘雲說要不算了吧,我其實也不想告訴她,現在這樣也挺好,燃哥咱倆總是給他們拍片,我也能總看見她。

宿舍里一片罵聲。

我說追姑娘呢,要麼文火慢燉,要麼生吃下酒,你這算什麼,眼瞧著她被吃到別人嘴裡嗎。

湘雲說也不是,我是覺得有這麼人挂念著也挺好,自己過生活也有力氣,我現在手裡面連你拍的算上,大概有十幾組她的照片,我想著按照這個勢頭,到畢業的時候應該會有上百組,我打算那時候辦一次照片牆。告訴她,我愛她。

我心說,我去你三舅老爺的。

老大先出了聲,我他媽受不了這慫逼了。然後沖了出去。

那天晚上宿舍每個人被湘雲的傻逼噁心的都像食物中毒一樣上吐下瀉,一舉攻佔了水房。回來後我們把湘雲吊在天花板上毒打了一頓。

第二天早上,柔心給我發簡訊說他們街舞社周末有一次演出,請我和湘雲務必去為他們站台。

結果周末的時候家裡忽然有事,我就叫湘雲自己去。

深夜我回到宿舍的時候發現宿舍沒人,隱隱覺得不對,就給湘雲打了一個電話。

沒人接。

過了一會老大給我打回來,劈頭蓋臉的就是一句,出事了。等我趕到醫院,急救室外面。老大和老三都在,還有街舞社幾個人。還有幾個中年人,好像是學院領導。

湘雲站在走廊里,眼睛通紅,額角還有一道口子,緊咬著牙關,不說話。

我扶著他慢慢坐下,過了好一陣子,他才說出話來。

燃哥,柔心出事兒了。

上午湘雲趕到演出現場的時候,柔心正在等他,和他簡單說了幾句就去做演出前準備了。舞台是露天的,貼著巨大的贊助商牌子,現場音樂聲十分嘈雜,湘雲找了一個適合的位置開始收拾機器。

柔心他們是第四個出場,湘雲跑到台前給她拍照,她朝湘雲皺皺鼻子,笑了一下。

再然後,舞台塌了。

觀眾群里一片驚呼,現場立馬亂了。有五個人掉了下去。

包括柔心。

這一切像刀子一樣刻在湘雲眼裡。他像是觸電一樣,把所有東西都甩在地上,爬上台,看都沒看,整身撲進那片廢墟里。

他把柔心抱起來的時候,一手的血。

柔心還清醒。她說湘雲,你頭破了,流血了。

後來湘雲和我說,那一刻,他心底像是有千層巨廈,巨嘯襲來。

而眼前這柔弱的海,是他的全部家園。

也是從那一刻起,湘雲決意做一個遠航者,能有多久,就多久的保護她。

湘雲抱著柔心,像是抱著一個破碎的布娃娃。一路披血狂奔。

兩根木刺,分別刺入了柔心的小腿和腹腔。

在車上,湘雲拿衣物捂住她的傷口,血不斷的滲出來。

湘雲始終緊咬著牙關,指關節攥得發白,似乎這樣,就可以抓住些什麼。

之後據主刀醫生說,木刺離脾臟只有半厘米。萬幸。

手術很成功,經歷了十個小時的生死一線,柔心到底是沒有到離開的時候。

或許是因為這世上仍有摯愛她的男子。

柔心身體恢復的這段時間裡,湘雲在校外租了一處房子,每天用滋補的食材變著花的給她做飯。媽的比女人還女人。

有時候兄弟幾個去醫院探望,總會看見他推著柔心出來散步,在院落里給她梳頭髮。

看到我們來,每回他都是一臉歉意的說,有日子沒伺候哥幾個了,宿舍肯定不像樣子了,還能住人嗎。

我們通常都會把他拖到一旁暴打一頓。

有一次我路過醫院,正好進來看看。透過微敞著的病房門,看見湘雲坐在床邊,手裡攥著一張信紙,表情巨肅穆。

柔心聽的一臉心醉,拚命點頭,眼淚都下來了。

我不知道這孫子說了什麼,可是這個場景我明白。

星河裡望一眼光年,塵埃里寫一幕時間,雲海里讀一頁情書,海岸邊坐一夜枯骨。

就算時光魂飛魄散。不管是你行將就木,躺在鋪滿天鵝絨的木床上。還是你心懷碎裂,以為自己走到了世界盡頭。 閉上眼,就可以看見少年愛人的臉。

他依然會穿過時間,越過整飭的青春殘骸,帶著這一頁仍有餘溫的表白,安撫你心底的波濤。

柔心出院後,他倆就好上了。

對此,我們絲毫不意外。我唯一感到奇怪的是,柔心在住院期間的衣食起居一直是湘雲在照顧,她的家人從來沒有出現過。

有傳聞柔心是孤兒,還有傳聞每周末她都會被一輛黑色奧迪A8接走,這些都未曾得到考證。

而這些,湘雲不會不知道。

我說過,湘雲不是個直腸子。所以,他不提,我不問。

這孫子平時脾氣好的像是箇舊社會的小腳女人,只有在打遊戲的時候會忽然暴走。如果宿舍團戰中有人接了個電話,湘雲分秒中變身李尋歡,眼睛裡射出兩把飛刀,恨不得一把將手機塞到那傢伙屁眼兒里。

一年下來,光被他砸掉的滑鼠、鍵盤和手柄就夠裝備兩個戰隊了,這還不包括他那命運多舛的電腦屏幕和在他暴走中被誤傷四次的老大。

所以每當宿舍打遊戲的時候,他都被我們踹到廁所里,在馬桶上參加戰局,以免他禍亂四方百姓。所以你經常會聽見經過洗手間良好回聲環繞後傳出來的聲音。

燃哥,身後,身後!

燃哥,你先走,我斷後!

操操操操操,燃哥我跪了!

多年後,他依然保持著一打遊戲就想上廁的習慣。

就是這麼個龜逼,現在只要柔心一來電話,別管戰局多激烈慘劇,都馬上蹬上褲子,連滾帶爬的下樓,邊走還邊系腰帶。到門口了還有一隻鞋沒穿上。

他對柔心,是真的好。

柔心上課的時候他就買好了熱果汁,在一旁等。

柔心晚上練舞,他買好了夜宵,放在保溫壺裡,在一旁等。

柔心早上睡眼惺忪剛剛起來,他就已經買好了早餐,在宿舍樓下等。

柔心考試前他陪她一起自習,陪她一起讀在我們看來傻逼呵呵的政治經濟學。

柔心眉毛淡,湘雲每天都會給她畫眉。

柔心喜歡看歐洲的文藝片,他就陪著她邊打哈欠邊看。

每天晚上湘雲回來的時候都眉開眼笑的,扔一桌子的宵夜。然後又跑出去和柔心煲電話粥。回來後看著電腦前激戰正酣的眾人,咬咬牙爬上床開始看法語片。

湘雲有一個2T的硬碟,裡面存滿了法國片。從先鋒派到印象派,從新浪潮到呂克貝松。

幾年後,我從廣州趕回來,為了見出國前的湘雲一面。期間他還和我說起這個。

他說到後來我實在受不了一說話就像是吐痰的法語,所以看電影都是開靜音,以至於法國片在我印象里全他媽是默片。

我一直說,想知道戀人間的感情狀態,看他們牽手的方式就好了。感情最好的時候,一定是十指一根根的交叉,緊扣在一起。

那個時候在路上看到他們兩個,從來都是緊緊拉扯著,相互擠來擠去走不了直線,簡直膩歪極了。柔心笑的很好看,湘雲笑的很呆逼。

只有一次例外。

那天晚上我到天橋上拍車流,然後抄了條小路回學校。

遠遠的我看見湘雲和柔心相擁在一起,路燈投下兩個長長的影子,一直到我腳邊。

夜裡很靜,我可以聽見柔心的哽咽。湘雲一直撫摸她的頭。

我默默的退出來,饒了一條很遠的路回去。

第二天我發現片子有些過曝了,晚上回去重拍。湘雲說,我和你一起去。

天橋上風很大,拍到第七張的時候,我按下快門線,在等待的那十幾秒中,湘雲點了一支煙。

他說,昨天我看見你了。

我不做聲,等他繼續說。

湘雲說,我知道你一直有事情要問我。那些傳聞我都知道,可是柔心她不願意不說,我就不問。

湘雲說,我等她敞開自己的門。我最擅長的就是等待了。

湘雲說,我以為這是她想要的。

湘雲說,可是我錯了。

嚴格意義上說,柔心不算是孤兒,但是又沒什麼分別。

柔心的爸爸是個賭徒,一直都是。當年柔心的外公外婆極力反對這門婚事,柔心媽媽卻鐵了心,不惜和父母翻臉,跟著柔心父親,嫁到了北方。

婚後柔心父親死性不改,一門心思在牌桌上。終於在柔心七歲那年,欠下巨額高利貸,撇在柔心母女兒女,遠遁他鄉,自此再沒了音信。留下柔心母女倆相依為命。

那些年,為了還父親欠下的賭債,母親拚命工作,拚命掙錢,不惜透支身體。十年後,柔心十七歲那年,母親去世。

柔心父親也是那年回來的。他為亡妻修了墓地,在墓前長跪不起。十七歲的柔心冷眼看著這一切,心裡是煉獄一般的怨恨。她想起這些年母親提起父親時,幾乎從來沒有埋怨和恨,就算是她行將就木的時候,她也只是希望他能夠回來。而眼前,墓碑上的寥寥數筆和那風裡蕭索的花束,皆隱喻了一個苦難的南方女人形銷骨立的短暫一生。

父親掙了錢,改了面貌。但對於他,柔心始終不能面對和原諒,從某種意義上,她對父親的恨是徹骨的。

父親或許深知自己罪孽難平,或許也面對不了成年了的柔心對他冰刺鋒芒的恨,他從來不奢望獲得一個安平和睦的父女關係,他只是留下大筆的錢。每周來學校看望柔心,求她和自己吃個晚餐。

在短短的一個小時晚餐時間,柔心和父親幾乎毫無交流,她不關心父親的生活,不關心他做的是什麼生意,也不希望父親進入他的生活。只是簡短而淡漠的回答他的滿懷關切的問題。父親越是卑微和殷勤的討好她,她越是鄙薄他。而過去這麼多年夾雜著心酸和抑悶的往事在這個中年男人面前,像被一把刀一樣重新刮開,重複的反芻里泛起的歲月的苦水和酸液,每次都讓她在和父親分別後失控到痛哭栗抖。

而在一個月前,父親再次消失了。

一地的煙頭。

湘雲說,昨天柔心抱著我哭,我忽然明白,以己度人,我是有多傻逼。我以為我該等她,等她收拾好自己,等她打掃乾淨狼藉碎片,等她打開門。可是她是一直被反鎖在往事里的小女孩兒,她一直在等我,打開門,帶她到太陽底下曬一曬。

小的時候看童話,每次看到諸如「灰姑娘和王子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這樣的操蛋結尾,我都忍不住刨根問底,到底過上了什麼樣的幸福的生活呢。我爸被我問急了,就踹我兩腳,把我鎖在房間里,留下我一個人,很傷神很費力的思索,搞得我小小年紀就很憂鬱。

多年後我終於開始明白,童話的作者都是成年人,他們知道所有的愛情都會退化,所有沸騰都敵不過時間,所有的熱切相愛都會止於眼睛裡都是對方的一刻。所謂的幸福生活,不過是眼淚和爭吵,中傷和傷痕,最後才是凝合和相守。這些小孩子怎麼看的懂呢,所以只能每次都很沒新意以一句「幸福生活」草草收尾。

可惜的是,就算是我們如此明白了「愛情到了燃點和巔峰,之後再怎麼走都是下坡路」這一既定事實,大多數年輕的愛侶依然接受不了,他們在彼此折磨和傷害中最終走散,沒能走到彼此都曾相信的終點。

湘雲和柔心的愛情如果在這一刻被雪藏,在你,在我的記憶里,他們就一直會是那對十指一根根緊扣在一起,走路都彼此擠來擠去走不了直線的清朗的情人。

可惜的是,我不是安徒生。

湘雲和柔心像每一對校園情侶一樣,開開心心的過了很久。那時我們經常一起晚上在路邊攤吃宵夜,北方的晚風很涼,湘雲就把外套披在柔心肩上,柔心縮在湘雲懷裡,牽著他一隻手。

那年柔心過生日的時候,湘云為她燒制了一個心形的陶器。

湘雲和我說這個的時候我很奇怪,平面的心形圖案我們都知道,可是立體的心形是什麼樣的呢、

湘雲比劃著,就大概像個桃子。

我恍然大悟。

那天晚上,湘雲把柔心叫下來,把禮物送給她。

柔心打開盒子立刻驚呆了,張著嘴說不出話。

湘雲很得意,盡量控制自己的聲帶,用很午夜情感電台的腔調說,喜歡嗎。

本來湘雲準備預案是,在柔心說喜歡後,他就說,我把我的心送給你。

這個透著濃濃韓劇氣質的酸逼方案,他在宿舍對著脾氣最好的老三演習了一百三十多遍,付出了被我和老大由於情緒失控衝過去抽了七十多個大嘴巴,並且給老三脆弱的小心靈留下永遠不能癒合的心裡創傷的慘痛代價。

他對此信心爆棚,勢在必得。

預想中柔心的反應應該是死死地抱住他痛哭流涕。

實際中柔心的反應是,喜歡是喜歡,但是你為什麼送給我一個屁股啊?

湘雲回憶說,他當時恨不能揮刀自盡。

結果是柔心還是趴在他懷裡落了淚。或許她從來沒有被一個人如此真心的捧在手心裡,即便那個人像個呆逼。

這個失敗的案例說明,手笨就不要裝純情逼。除非她連你笨手笨腳的樣子都喜歡。

柔心父親一直沒有回來,只是每個月都打來一筆錢。

她心裡不能接受他,但是他一旦再次離開,她也一樣接受不了。

柔心自從上次事故受傷後,身體一直很虛弱,腳上的傷也會犯。練舞久了,腿就會腫。湘雲買了冰袋,每次排練結束後都給她用冰袋敷腿,緩慢的一寸一寸的為她揉腿。

出去逛街看電影,湘雲都給她換上平底鞋,有時候她腿酸的要命,他還會背她走上一路。

後來湘雲說,那個時候,我背著柔心,真想一直這樣,做她的一雙腳,一雙眼睛,帶她去另外一個新的世界。

她更加依賴湘雲,某種意義上,湘雲同時扮演著戀人和父親兩個角色。

或許正在看著這個故事的每一個你們,都會有這樣的感觸,越是親近的人,越是變本加厲的得寸進尺。

我們都有過那麼年輕的時候,那個時候我們不知道什麼是愛。我們只想讓對方更在乎自己。

有時候愛的方式,就是傷害。

對於湘雲和柔心,尤為是這樣。

柔心由於和父親的感情糾葛,加上身體不好,讓她時常情緒很糟糕,而她的發泄的出口,只有湘雲。

她只有湘雲。

湘雲心疼她,一直讓著她。有時候夜裡我修圖到很疲勞,到走廊透透氣的時候,總會看見湘雲坐在窗口上抽煙。

我從來沒有走過去。

因為我知道,他只有一句話對我說,柔心什麼都沒有,她只有我。

他們倆就這麼糾糾纏纏的,過了很久。

柔心手裡這把刀越來鋒利,割得湘雲滿身傷口。我想,在某些時刻里,湘雲心裡是有絕望的。

他一直不和我們提,甚至話也越來越少。我們心裡擔心他,比當初擔心他突然掏出刀來把我們秒了要強烈一千倍。

直到有一次他們冷戰了很久,柔心來找他。

柔心說,我們分手把。

湘雲沉默著不說話。

柔心說,我要出國了。

湘雲沒有再去找她。

這或許是,這麼久以來,這個堅硬的柔軟的愛人,這個曾經望著破碎的柔心,內心堅定的遠航者,第一次,在這片海里,迷失了航跡。

湘雲開始整理電腦里柔心的照片,他對我說,到頭來,還是不到一百組。

而這個時候,柔心已經快走了。

柔心走之前那天晚上,湘雲說,咱們再去那裡拍一次車流吧。

和之前的場景一樣,還是我在拍,他在一旁抽煙。

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可是我知道,他在想柔心。

那天哈爾濱見鬼了一樣濕氣很重,鏡頭上蒙上了一層薄霧。我一邊收拾器材,一邊費力的想,終於問了我一直想問的問題。

湘雲,當初在宿舍卧談的時候,你為什麼說,不想告訴柔心你喜歡她,說覺得有個人挂念著也好。

湘雲不說話,踩滅了最後一個煙頭。過了一會兒,抬起頭,一臉的賤樣,說咱還是換個地方吧,這天太雞巴冷了。

那天晚上,湘雲喝的爛醉。

湘雲家裡巨富,恨不能馬桶刷子都鑲鑽,地板上都鍍金。據說他爸爸從頭到腳都是定製的,包括避孕套。

可是湘雲不是定製的,湘雲是個意外。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湘雲爸爸是他們家鄉地稅局的副處長,他媽媽是當地一家餐廳的服務員。

一次飯局,湘雲母親不小心將湯汁濺到他的衣角上,她忙不迭的道歉,他溫文的告訴她沒關係的。她抬頭多看了他一眼。

就是這一眼,他們雙雙落入愛河。

也就是這一眼,湘雲母親賠上了半生的跌宕。

可是當時湘雲爸爸已經結婚了,也就是說,湘雲媽媽是第三者。

在那個年代,一個機關幹部,出了這檔子事情,如果敗露了,後果可想而知。況且,湘雲媽媽那個時候,雪上加霜的懷孕了。

或許是湘雲母親是真心愛他父親,擔心會因此影響他的仕途生涯,或許是她自己也對這段感情抱著沒有結果的絕望認知。總之,她帶著三個月的身孕,消無聲息的從湖南回了北方老家,從此再沒有見過這個男人。

而從頭至尾,湘雲爸爸都不知道,她已經有了湘雲。

可以相像,一個沒有孩子他爹的懷孕女人,會在自己家鄉的小城遭受多少白眼和非議,他爸爸幾乎打的她流產,她最終逃出來,來到了哈爾濱一個閨蜜那兒,生下了湘雲。

自打湘雲懂事開始,他媽媽就開始為他講述和他爸爸的愛情和往事,在母親的描述中,湘雲父親是一個意氣風發,俊朗儒雅的有為官員。她對他沒有哪怕一丁點怨恨和不甘,但好像也沒有了什麼愛。這一切,都像是在描述一個銀幕上的電影演員,一個虛無的不屬於自己的偶像。

既然不屬於自己,哪還會有什麼愛呢。

由於之前過多的波折和磨難,湘雲母親生產時並不順利,產後身體恢復的也不好。這麼多年,一個單身母親,自己帶孩子,該吃的不該吃苦都一一嘗盡了,她未必甘之如飴,但也坦然接受命運,儘力給湘雲一個安平的成長時代。

湘雲十三歲那一年,母親開始發病,腎病。

那幾年,他們母子倆日子過得格外苦,家裡湘雲姥爺已經去世了,連個可以指望的家人都沒有了。一個女人,一個孩子,真的是相依為命。

湘雲說,那些年,姥爺氣不過自己的女兒做出這樣事情,始終沒有什麼來往。他心底其實是心疼我媽媽的,去世前留了一筆錢給我們母子。我媽發病後,我們都靠著這筆錢生活看病,直到她去世。

湘雲說,那個時候我媽媽由於生病,身體特別虛弱,脫髮脫的很厲害。她漂亮,也愛美。我就學著給她剪頭髮,畫眉毛。我洗衣做飯的手藝都是那時候磨出來的。

從十三歲到十六歲,不到四年時間,由於家裡母親生病,湘雲過早的成熟了。但由於生活的扭曲形態,他在同齡人里一直顯得格格不入,也談不上有什麼朋友。

湘雲說,我媽這一生曲折,隨便摸摸哪一處,嘗到嘴裡都是無盡的苦,但是就算是她生病到最重的時候,她都告訴我不要怨恨,生活是無害的,愛也是無害的。我記得她的病還沒有那麼糟糕的時候,天氣好的時候,我就攙扶著她出去散步,後來她長期卧床,也願意望著窗外,她深愛並眷念這個世界,即使她的一生,美好的時光,是那麼乏善可陳。

湘雲母親去世前,雖心有忐忑和不確定,但還是找到了湘雲的父親。想把湘雲託付給他。

湘雲和他父親幾乎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湘雲父親趕到哈爾濱,看到此情此景,當即崩潰,老淚縱橫。

湘雲父親說,頭幾年一直在打探你的音信,也沒有你的下落,後來想著你或許是決意了一刀兩斷,也就慢慢斷了念想。這些年經歷了離婚,官場的失意,下海從商,也算是跌宕起伏。

對於湘雲而言,父親缺席了他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而此刻,他突然出現,讓湘雲神傷又欣喜,他生疏並心懷熱切的想要親近他,父親望著他,遲疑的撫摸他的頭,他像驚懼的小鳥一樣想要退縮卻又充滿渴望,他被父愛式的溫情所擊中,不由得落下淚來。

湘雲說,在他的記憶里,從父親的出現到母親去世那短短几個月,是他最珍重的一段時間,雖然尾隨而至的是他此生最痛的一次死別,但實實在在的,他們像是尋常的一家三口一樣,生活在了一起。

母親去世後,湘雲隨父親回到湖南的家,在那裡讀了高中。高考後,他選擇了回到哈爾濱讀大學。

母親在這裡,所以這裡是他的故鄉。

湘雲最終也沒有回答我那個問題,他已經醉成了一個傻逼。口水流到菜里,毀了好好的一鍋酸湯魚。

那天晚上我背著這孫子回宿舍,他吐了我一領子。

不過好在,他吐出來了。

我們每一個人身邊,都會有一個這樣的人。他們有的是個逗逼,有的脾氣很差,有的不愛說話,有的對朋友很好。但是他們都不是直腸子,通向他們心底的路從來都是,無比曲折。

湘雲不是直腸子,但他心底,只有柔心。

他當初不敢表白,是因為怕失去她。

他不敢去機場送柔心,也是怕失去她。

而如今,他最害怕的兩件事,生離和死別,分別發生在他最珍重的兩個人身上。

大四畢業後,我來到廣州,在一家報社做記者。

每天寫稿都會被主編罵個狗血淋頭。

主編說,你寫稿子能不能別亂分行,我們又不是在做詩刊。

看我一臉茫然的看著他,他氣不打一處來,指著我的鼻子,說你們這些年輕人,沒有新聞理想,至少也有一點理想,來來來,冷燃,你說說,理想是什麼。

我依然一臉茫然的看著他。

主編憤怒的狂薅頭髮,說理想就是,那隻停在樹上的小鳥,即便已經飛走了,即便你知道它屬於你的可能,只有幾千萬分之一,即便你摔得斷手斷腳,像條死狗一樣四仰八叉被撂倒在地上,你的眼睛裡,依然是一條通往天空的路。

我立馬覺得自己像是被拉進了傳銷組織。

我想起了湘雲。

那天從機場回來,發現湘雲正在對著宿舍窗口一邊抖跨一邊撅著屁股扭來扭去。我第一個反應就是,這貨瘋了。

這傻逼看見我回來了,指了指桌上。

一堆托福和GRE的備考教材。

他說,我想好了,我要去美國找柔心。

我逼近他。

湘雲很緊張,燃哥,你別打我。

我忍不住要擁抱他。

我問他,你剛才抽的哪門子邪風。

這貨說,媽的最近太頹了,我在跳廣場舞,提提士氣。

我一腳把他蹬到床底下。

湘雲仔細擦拭了一遍他的單反和每一支鏡頭,把它們放在了柜子里。

一起放進去的,還有那隻柔心送給他的打火機。

他把煙戒了,每天早上都出去跑七公里,回來後猛灌兩瓶生理鹽水。晚上回來後,對著窗口跳十五分鐘廣場舞,期間除了老大在前期實在適應不了他詭異的舞步,毒打了他兩頓,基本沒有什麼意外發生。

他用心的準備語言考試,聯繫留學中介,查詢各種申請學校的資料。除此之外,他還很逆天的轉型成了學霸,在他大三快結束的時候,已經基本鎖定了學院王牌專業的保研名額。由於他的項目經驗十分突出,他的課程導師一再找他談心,希望他留下來讀研。

他全部婉言拒絕了。

他的心裡,只有太平洋那端,那個有時差的世界。

他的語言考試十分順利,項目經驗有目共睹,成績單漂亮的一塌糊塗。

看起來,什麼都阻止不了他飛向柔心。通向天空的路已經向他展開。

最後的岔子出現在大四我作畢業設計的時候,由於開題時出了一些問題,到了中期答辯後我的題目臨時更換。

那天湘雲通宵給我寫軟體代碼,結果錯過了第二天上午的一門重頭考試。

那門考試,是萬萬不能掛掉的。

我的兄弟湘雲,甚至連一秒鐘的遲疑都沒有,轉身惡狠狠的撞在了牆上。

鼻骨骨折。

這為他換來了一張緩考通知單。

這是我見過的代價最大的一張緩考通知單。

那天我背著滿臉是血,已經被撞的七葷八素的,就差大小便失禁的湘雲飛奔去醫院,湘雲在我背上,含糊不清的說,什麼都阻止不了我。

湘雲說,什麼都阻止不了我。

湘雲不是一個直腸子,但他是個死心眼兒。

湘雲出國前,我從廣州趕回來送他一程,那天晚上,他和柔心走之前那天晚上一樣,喝的爛醉。

我問他,你是什麼時候決定要出國把柔心追回來的。

湘雲說,柔心走那天晚上喝醉,半夜我起來到廁所,結果又吐了一馬桶,瞬間我覺得頭痛的幾乎想撞牆,然後就是隨著空虛感一同到來的飢餓感。

湘雲說,我想起來,每次我和柔心出去吃飯,她知道我愛吃辣,每次都點一桌子辣椒,可是她都不怎麼吃。只是看著我吃,好像就很開心。

我想,她一定也很餓。

湘雲說,我想起有一次我倆去遊樂場,我喜歡刺激,她就陪我一起坐大擺錘啊過山車什麼的。坐到第二個她就開始嘔吐。我說要不我們回去吧,她說難得你喜歡,我陪你一起,你才盡興。

我想她陪我坐過山車坐到嘔吐,頭也一定很痛。

湘雲說,那天晚上我抱著馬桶哭成了個傻逼,柔心她是愛我的,我不要失去她。

湘雲去了美國後,十分土豪也十分裝逼的花了一輛SUV的錢買了一輛哈雷,每周末騎行700公里去看望柔心,哈雷傲嬌的腰線幾乎硌的他縮陽入腹,見到柔心的時候他從車上緩慢的爬下來,表情疼痛,站立不穩,直接跪倒,搞得好像是求婚一樣。

他從懷裡掏出那封多年前寫給柔心的信,哆嗦著慢慢展開。

柔心目不轉睛的凝視著他,眼淚落在信紙上。

時間返回三年前,柔心受傷入院,有一次我路過醫院,正好進來看看。透過微敞著的病房門,看見湘雲坐在床邊,手裡攥著一張信紙,表情巨肅穆,柔心聽的一臉心醉,拚命點頭,眼淚都下來了。

湘雲說,我想用我身體里最小的那個孩子去愛你,用我退化的尾骨去愛你,用我熄滅的雙眼去愛你,用我破損的神經去愛你,用我生病的味蕾去愛你,用我笨拙的髮根去愛你,用我坍塌的胸口去愛你,我想把我的一切,都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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