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拉甘:自宅/友宅/馬廄 —— 關於自然色和自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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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拉甘的作品應當算是非常visitor-friendly的一些了,即便是私人住宅,主人也會樂意提供導覽服務。想想這好幾十年,可能不斷的有拜訪者來瞻仰這些光和色彩,而他們也就這樣不厭其煩甚至津津樂道地講了那麼多年。

關於他的八卦消息,被提及最多的大概是他對路易斯·康的Salk Institute中庭的建議了。康是偉大的,他手裡操作的是最基本的幾何形體:正圓、正方、等邊三角形,嚴整而肅穆,是要跪下來的崇高感。而巴拉甘則是什麼都不用,只有自然:庭院、流水、花鳥魚蟲,從不在天花板設燈而是利用自然光及其漫反射,甚至連塗料都是從昆蟲和花瓣里提取的。康看中了這些,想讓他做一個庭院;可是巴拉甘什麼植物也沒種,只一條水渠筆直滅在海平線上,然後就成了。

看巴拉甘的建築不會讓你跪下來,只會讓你突然感到生活的可愛:多可愛的院子!多可愛的窗!然後想要在這裡長久地住下來。

Casa Gilardi是巴拉甘晚年的最後一個作品,建於1976年。在接受委託時,他一定程度上是為了院子里的那棵藍花楹(Jacaranda)。最早先的業主去世之後這套房子轉到了朋友一對夫婦的名下,我們來訪時是女主人接待了我們。她頭髮花白卻身著一身橘紅的波點連衣裙,頭髮整齊的別到耳後,塗了亮色的口紅,笑意滿滿,非常親切。

進門先是一個多層的方整的體量,樓梯順著傾瀉而下的自然光一路向上至二樓會客廳、會客廳外陽台、另一側的露台、及更往上的三樓卧室。若不往上而是徑直往前,則是無數照片中看過的黃得晃眼的長廊和長廊盡頭寂藍的泳池池中的紅牆。

客用衛生間位於一進門的左手面,隱蔽在整體設計的牆面背後,裡面掛著三幅Chucho Reyes的人像畫。巴拉甘與Chucho有許多的合作,Chucho在其繪畫中對色彩的運用影響了包括巴拉甘在內的許多墨西哥建築師。往前幾步到光庭沿樓梯往上,樓梯照例是沒有扶手的。二樓的客廳擺滿了很多工藝品但同時極為整潔,並沒有太多生活氣,大概是常有來客的緣故。最矚目的是一幅半米乘一米左右的畫作,通幅絳紅色,混雜著黑色針狀的仙人掌刺。這其中的絳紅色來自墨西哥當地的某種昆蟲,工匠把昆蟲收集起來之後碾碎以獲得這種顏色,同種塗料也用於巴拉甘設計的馬廄的其中一面絳紅色(有異於其著名的粉紅色)的牆上。巴拉甘的顏色是獨家的、難以模仿的。第一次施工調配時,他便留下了配方,囑咐日後要兩年重新粉刷一次。現在所有巴拉甘基金會管理的建築,總體是五年粉刷一次。而新的一次粉刷馬上就要開始了。

在二樓的陽台和露台稍作停留,我們便回到一樓,靜候此行的高潮。之前友人再三叮囑,Casa Gilardi一定要早上來,那時候光線正好。我已經看過無數照片,心裡早已有數會看到什麼,但當女主人推開走廊的門時,還是完全被震撼了。這是滿滿堂堂的黃,特別飽滿而濃烈的,早上十點鐘的太陽一樣的。你要是回過神來仔細去看這是怎麼回事,就會意識到其中根本沒有什麼複雜的技藝(比如庫哈斯在IIT做的學生活動中心,也是有一面大家很愛拍照的橙色的牆,那個就要複雜得多)。他僅僅只是在線形的窗戶上塗了黃色的塗料而已,而且還塗得特別不均勻。而從外面的庭院看,這個更可以說是平淡無奇甚至於是簡陋。所以到底還是光。

這還只是光的簡單的直接渲染而已。再往前,泳池的藍白紅三色,在不同時間光的作用下,產生微妙的互相作用。這個空間在住宅的盡端,面向中庭,既是泳池也是餐廳。泳池一角為上空,只見光不見頂,通高處是藍牆,其餘為白牆,中間紅色的一面牆脫離於整個空間,其存在幾乎就是為了色彩構成和幾何構成,而它也成為整個空間的焦點。白牆成了光和色彩作用的畫紙,光線不同,或綠或藍,寂靜美好。應該提到的是,除了Chucho對巴拉甘帶來用色上的啟發之外,Josef Albers和巴拉甘的二十年友情也對他產生了很多影響。

我們到訪時,男主人和他們的女兒正在廚房吃早飯,還有一隻只有一周歲但是隨時能撲倒人的二哈。我們愉快地聊了各自的故鄉和這個房子的故事,離開的時候女主告訴我們附近有一個畫廊馬上又一個展覽的開幕式,非常推薦我們過去看看。這一片街區屬於Tacubaya區,非常不同於遊客聚集的歷史中心區域,這一片都是安靜的住宅區,獨門獨戶的小房子刷著各式的顏色。這樣的墨西哥城讓人感到真實而可愛。

在前往Cuadra San Cristóbal的路上,我們經過了Torres de Satélite。這是高速路上的一個城市雕塑。它不是給人走到跟前、步入其中去看的,而是需要坐在車裡以不斷變化的視角來看的。所以這個作品,看再多靜態的圖片也難以領會疾馳而過時眼前不斷改變的認知。五個高聳雕塑的平面形狀、前後關係、高低關係,都不是照片所能體現。這個項目也是巴拉甘和Chucho合作設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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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正午,我們抵達Cuadra San Cristóbal馬廄/馬術俱樂部。上面提到到雕塑建於1957年,標誌著通向衛星城的路,而Cuadra San Cristóbal正是處於這個衛星城。它所位於的這片區域其實是巴拉甘規劃設計的Los Clubes project的一部分,一個封閉式居住區,而從「馬廄」這個存在本身可以明白,這裡是騎馬愛好者所居住的富人區。

如果說參觀Casa Gilardi的多是建築師、參觀巴拉甘自宅的多了一些普通遊客,那麼慕名來到這個墨西哥城郊外40分鐘車程的馬廄的,多了很多時尚的追隨者——沒錯,這就是Louis Vuitton在剛過去的四月底的Campaine的拍攝場地。

巴拉甘十分愛馬,對他來說,這個作品雖是給俱樂部成員使用,但是到底還是馬所生活的地方。或者我們乾脆可以說,他是為兩種動物設計:一者是馬,另一者就是騎馬者。所有馬活動的區域都為粉色,而人居住休憩的地方則為中性的奶白色。尺度也全然按照馬來。水平的元素、空曠的場地、高大的開口,地面是明晃晃的沙土,粉紅色的牆面圍繞四周,定義出一個馬的活動空間,中間一面絳紅色(正是前面提到過的從昆蟲中提取出的塗料)的牆面兀立在一片淺水中,女主人打開了噴泉,水從牆的一側跌落打破了寂靜。來訪的小孩兒見到水分外高興,在裡面蹦跳地來回跑。笑著想如果是踏馬進來或是怎樣一幅光景。

這個項目是巴拉甘早年時對於本地傳統建築(vernacular architecture)的熱衷和旅歐時受柯布西耶影響的結合體現。建築群中的House Egerstrom一如巴拉甘早期的其他住宅項目,仍然是簡單的整形和對窗和光的探索。這裡當然不是想法國的住宅那樣的水平長窗和底層花園,他有他自己的框景的方式。這點在他早期的自宅里有最好的體現。

女主人帶我們爬上一個山林俯瞰跑馬場。這一路上,人從一處到另一處時,或者鑽一個很窄的縫,或者是直接鑽樹林走。恍如愛麗絲夢遊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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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人的丈夫孩子都在美國,實際上,他們正打算轉手這套房子而全家搬到美國去。這個資產被掛在佳士得的國際地產網站上,標價一千三百萬刀,紐約地產網站CURBED早在2012年就給予了報道,看到他們並沒有很快找到下家。這讓我想起文丘里的「母親住宅」。去年這個時候傳的沸沸揚揚,母親住宅被掛到市面上出售了。好巧不巧那時候MoMA的建築展區正在做一個住宅特展,母親住宅也在其中。而據今年四月費城CURBEDD的報道,$1,750,000的價格已經降到了$1,500,000。雖然有一些「serious buyers」來看房,但是最後並沒有人決定買下來。對於這些名家作品來說,於是說是投資,不如說是一個作品和買家相互挑選的過程,長遠地看,買下來之後還有一系列後續的維護和經營,這些不是說出於單純的致敬或是投資就能支持下來的。

巴拉甘的諸多建築作品中,他的自宅是南美私宅建築中唯一被聯合國列為世界文化遺產的,這也是他1980年獲得普利茲克獎時為他頒獎的地方。自宅和Casa Gilardi一樣位於Tacubaya區域,但是離他在MoMA一展成名還有好多年。1930年巴拉甘父親去世,他接受家業,又去了一次歐洲,然後在1936年從家鄉Guadalajara搬到了墨西哥城。一開始他做了一些規劃和地產開發類的項目以及少量的私人住宅,1939年他買下了一塊地,做了一系列的園林景觀,把它叫做Avenue of the Wood,這是他從地產向建築轉型的一步。由於地塊太大,他陸續賣掉了一些院子,最終留了一小塊給自己。在我們看到的這座建築之前,原址上有一座現存的建築,1943-1947年間巴拉甘就住在那兒。1947年時,他為Luz Escandón de R. Valenzuela設計了這座住宅,但最後是他自己搬了進去,一直住到1988年逝世。

作為巴拉甘生活和工作了四十年的地方,建築有許多很個人化得空間和細節。首先,仍然不變的是對人造頂光源的摒棄和對自然光的生動運用。對於顏色方面,有他常見的粉色和高明度的黃色,但都只是空間中其中一面牆的提亮,而並非像Casa Gilardi那樣很戲劇化地將整個空間都渲染成那個顏色。而園林方面,這個應該是各個設計中最經典最細緻的一個——畢竟園子是最先造起來的,是他後來留下來的原因。

上面兩個例子可以看到巴拉甘在初起時對顏色的運用。這些更像是生活中有趣的小品,而不是要特地去營造震撼人心的氣氛。自然光的方面也是。樓梯上方的自然光傾瀉而下,隨著時間而光影變幻,這點和Casa Gilardi如出一轍。Henry Moore的金色雕塑作品映襯得整個空間有了暖色調。粉色牆面和植物點綴的電話台使得樓梯下方的消極空間得以變得生動。而在後面這個轉角的小景上,因為他完全不設頂燈,這又是個過道所以並沒有書桌上的燈或是落地燈,因而整個過道原本是完全黑的。然而他在角落頂端巧妙的打開了一個不能直接看到的小側窗並在玻璃上塗上了黃色塗料,於是最黑的角落被輕巧地化解了。

最美的漫反射在通往屋頂平台的路上。

右邊拐過去的樓梯,穿過一閃橙色的玻璃門就是屋頂平台了。而正是這個橙色的玻璃門,帶著穿透而來的南美熱烈的陽光,徐徐打在這幾面白牆上,映出不同的顏色來。

樓頂部分就是最常見到的拍攝角度,也是這座自宅/博物館的Logo。房子建造伊始,這些高牆是為了徹底擋開周圍街道的景物,而僅僅框景出天和植物而已。然而到93年是臨近街區竟蓋起了一棟七八層的建築,完全進入了樓頂平台的視野。也是那一年,巴拉甘基金會積極聯繫當地規劃部門出台了一項政策,對於附近建築進行了限高,使得後來再也沒有發生過這樣的情況。而那棟樓依然突兀地立在那兒,硬是要打破這種苦心營造的烏托邦幻想。我們出主意說應當讓基金會把那棟樓買下來,然後拆掉改建低層。

帶來這種世外桃源氣質的還有它的園林。

從屋內來看,作為巴拉甘日常工作的辦公室,書桌前的景觀十分重要。想來對於所有藝術家和設計師來說,這都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國內有藝術家把工作室建在農田中央,紐約也有成批的藝術家在上州的Catskill/Yadoo Gardens等小鎮買地建宅;建築師霍爾的書桌正前方就是一個大窗,他每天就在這窗前畫水彩。對於巴拉甘來說,在墨西哥這樣一個日照充足的地方,如何達到景觀和光線的平衡,是他考慮的因素。而他的答案是一個非對稱的、分為多塊的遮光板。

這樣的遮光方式並不少見,通常採取的都是與平開窗相似的設計,左右各一扇平行打開。而巴拉甘自宅中衍生出多種不一樣的設計。一種做法是在左右各一扇的基礎上再分上下兩段,這樣可以更大程度的調節光線,也可以在保證下方關閉保證隱私的情況下保持上方的遮光板打開使得光線能夠進來。另一種表達方式就是上圖中所呈現的對於角落的窗戶的設計,遮光板單側摺疊連續打開,這樣避免了另一個遮光板打開時對屋內視線的遮擋。

從屋內轉到屋外,真正踏入這個園子中,移步換景的設計倒有些東方了(儘管巴拉甘稱自己深受法國園林設計師Ferdinand Bac的影響)。從客廳走出,穿過藤蔓下面不起眼的小門,便是這樣一幅落水的小景。

巴拉甘年輕時期遊歷歐洲時曾非常喜愛一名卡通畫家出身的法國園林設計師Ferdinand Bac。這位設計師在中年開始將興趣轉向園林設計,給自己和親友設計了五十多做園林,並參與了1925年裝飾藝術博覽會的園林設計。巴拉甘讀到了他寫的兩本關於地中海園林的書Les Colombières和Jardins enchantés,並在那年的巴黎裝飾藝術博覽會上聽到了Ferdinand的演講,這給年輕的巴拉甘帶來了很多啟發。1931-1932年,巴拉甘在他的法國之旅中多次前往參觀了Ferdinand設計的園林,以此奠定了他之後對於園林設計的認識。

Pritzker先生在頒獎詞中說巴拉甘獻身建築如同「a sublime act of poetic imagination.」 回顧近年來,獎項越來越多的關注與地域主義建築和人本主義建築,而早在1980年,巴拉甘就開始表達他對當時出版物中越來越少地談論「美」和「神聖「等詞而感到警惕。在他的獲獎致辭中,他逐一表達了他對「美」、「安靜」、「孤獨」、「神聖」、「寧靜」、「歡愉」、「死亡」、「花園」、「噴泉」、「建築」、「宗教」、「觀察的藝術」以及「懷舊」的看法。從這些關鍵詞,我們足以看出他的關注點。在「花園」這部分中,他著重強調了Ferdinand Bac對他的影響。花園是自然在人體尺度的表達,是面對激進的現代生活時的一個歸所,它應當寧靜而祥和。這或許也跟他的宗教信仰有關。他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在自宅中的很多細節我們可以看到他融入了十字元素,這當然是膚淺的解讀;深入一些,是他對光的運用;再進一步講,他對寧靜和歡愉的追求和對自然和人的思考,已經脫離了建築層面。如何把這些精神上的訴求在空間上正確的傳達出來,這恐怕是比人和人之間交流時正確傳達感情要難得多的事情。巴拉甘以他對信仰的虔誠和對生活的熱愛來完成這一切。回頭看Pritzker所說的「a sublime act of poetic imagination」,也就不難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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