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氣歇·第四十四節
(四十四)
南宮和躺倒在地,曾璀璨如星辰的雙眸,灰暗得沒有一絲神采。
燕趙放慢了步子,走到他身前,捏住劍柄的手,因用力過度而指節發白。
「阿和。」
燕趙放緩了聲音,似乎生怕驚擾了他。
一如在兒時的破廟,叫嗜睡的他起床。
阿和抬起頭,看著燕趙:「阿趙。」
他沒有問燕趙為什麼會過來,他知道燕趙一定會來,即便他強烈要求燕趙攔住破軍之後就在龍關休整。即便他如此強烈的不希望燕趙在他和明雪之間有所糾結,但他仍知道燕趙一定會來。
是啊,燕趙怎肯錯過他最關鍵的一戰?
只是他本以為,燕趙趕來的時候,已經塵埃落定。他已經掃除明月樓,劍斬明月樓主和左大人,再生擒明月聖女,交給兄弟處置。
但他沒想到的是,雖然亦是塵埃落定,但卻是以他的倒下注解。
這太可笑,也太可悲。
南宮飛凰一手抱著阿和,一手捧著他的斷掌,再也忍不住,痛哭出聲。
「哭什麼!」阿和忽然躁怒起來,惡狠狠地盯著南宮飛凰:「滾!」
南宮飛凰流淚搖頭。
「滾!滾遠點!」阿和用僅存的左手奮力將她推開,自己也險些摔倒,「我不需要你可憐!」
「阿和,你不要這樣,阿和。」看著阿和這幅樣子,南宮飛凰淚如雨下,心如刀絞:「我可以陪你做個普通人,過普通人的日子,往後我都會陪著你。」
「誰要你陪?」阿和面容猙獰,咆哮著:「我最恥辱的事情就是入贅你們家,跟著你姓南宮!整個江湖的人都在恥笑我。現在我一無所有,我還用得著奉承你嗎?你給我滾!」
南宮飛凰只是流淚,只是搖頭,「我不走。阿和,我不走。」
無論阿和怎麼驅趕,怎麼惡語相向,怎麼歇斯底里。
她,只是不肯走。
燕趙上前扶住阿和,沉聲道:「阿和,你真的不必如此。我知道你想做盟主,你從小就想當武林盟主。你放心,有我在,你仍可以做盟主。一人不服,我便殺一人,千人不服,我便殺千人。」
他這話說得並不多麼宏大,然而其中的堅決與沉重,任何人都能感受出來。
劍出鞘無回,諾出口無悔。
南宮飛凰亦抽噎道:「我們都會繼續支持你,阿和,你不要再趕我。」
南宮家心比天高的世家貴女,誰也不會想到她願為阿和卑微至此。
曾經的棲梧鳳凰,為他低到了塵埃里。
這份情深,誰能不動容?
「盟主?」阿和閉上了眼睛,又猛然睜開:「我從有記憶起就是乞兒,靠人家的施捨過活。我選擇不了我的命運!我比任何人都有天賦,我比任何人都努力,但我的起點比任何人都低!這些年,你們知道我是怎麼過來的嗎?有些人暗地裡罵我四姓劍奴,他們以為我願意嗎?我也是有骨有血的男兒!」
「我付出了多少,我多麼努力才爬到今天!難道,還要我做乞丐嗎?」阿和看著天空,無盡遼遠的天空,永無盡頭的天空。
他又想起那一天,在武館前跪了三天三夜之後。
武館館主扶起了他,遞給他一柄劍,說:「我教你。」
後來時間太長,許多事情都漸漸忘卻了。
就連武館館主的臉容,也記得不太分明。
然而那一柄劍的樣子,他卻記得清清楚楚。
第一次握劍的感覺,他記得清清楚楚。
那是他第一次嘗到,把控自己命運的感覺。
只屬於強者的,有尊嚴的感覺。
無尊嚴,毋寧死。
阿和看著天空,雲捲雲舒,似乎幻化著一幕幕往事。
燕趙反應過來時,他已經七竅溢血,自行震斷了心脈。
他不肯再接受一丁點的施捨,即便是他最好的兄弟,最愛的女人。
臨死前最後的喃語。
他說:「飛凰,我配不上你。」
天知道當初他付出了多少努力才站到了南宮飛凰面前,天知道他說這句「配不上」要消磨多少的尊嚴與驕傲。
只有老天,才知道。
「阿和!」南宮飛凰撲了過來,撲到阿和的身側,撕心裂肺,梨花帶雨。
空間好像也靜止了,她和阿和好像在這整個空間里被切割出來,成了一卷獨立的畫面。
一個死去了的不純粹劍客,一個還活著的正心傷愛人。
南宮家的老家主遠遠的伸出手來,顫聲道:「凰兒,跟爹回家。」
南宮飛凰搖頭,緩緩的搖頭,她聲音顫抖,顫抖而痴痴:「爹,我離不開阿和,我離不開他。」
她邊說邊哭,邊哭邊拾起棲梧。
燕趙伸手想要阻止,卻愣了一下,因為他看到了南宮飛凰的眼神。
那種眷戀、那種期許、那種決然。
他不忍、也不能去打擾。
棲梧橫過脖頸,鮮紅漫開。
她倒在了阿和身上,大紅衣裙如鮮花綻開。
兩人的鮮血交染在一起,青衫紅裙,互相糾連。
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生願同路,死願同行。
「凰兒。」南宮老家主閉上了眼睛,流下兩行濁淚。
他的聲音極輕極低,彷彿瀕死的人已虛弱得無力言語。
老來喪女,白髮人送黑髮人,又是怎樣的痛楚?
燕趙伸手幫阿和合上了眼睛,小心翼翼地將兩人擺好。
他最懂阿和。
他始終不肯跪下,一直抬頭。而阿和一直低頭,只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把頭抬得更高。
其實他們都一樣,都是一樣的心高氣傲。
阿和說得對。從有記憶起,他們就是被人遺棄的乞兒,他們沒有選擇。
可既然活著,那就得前行啊。
燕趙緩緩站直身體,劍在鞘內,橫於眼前。
平視著左大人,冷聲道:「拔劍吧。」
他再沒有別的事要做。
也沒有別的話可以講。
劍客的世界其實很簡單。
以命還命。
血債血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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