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鏈

劉心站在陽台，眯起眼睛看著遠處林立的塔吊——它們正上下搖曳著鐵臂，努力地加蓋房子。

當夜晚降臨，這些房子就像是一座座黑色墓碑，在遠處工地的照明下，隱隱顯出呆板的輪廓。這個時候劉心會懷念城區的樓房，它們會在夜晚變成多彩的魔方。

黃昏在垂死掙扎，這裡很快就要陷入黑暗。

對面的樓房突然亮起了一扇窗，一個女人走了出來，雙臂肘在窗檯。

劉心望著她，眼神再也沒有移開，這久未出現的景色讓他變得有些貪婪。

「喂——」，女人突然大喊。

清亮的聲音在樓宇間回蕩，嚇了劉心一大跳。

劉心尷尬地擺了擺手作為回應。

「你住在這裡多久了？」女人把頭伸出窗外，雙手聚攏起來喊道。

「五年」，劉心說，又發現不夠大聲，鼓起勇氣喊道：「五年了！」n

「你等著！」女人消失在窗口。

劉心愕然，十分鐘後，他看到一個身影從那棟樓下的單元門跑出。

夜已沉下，黑暗像霧氣般瀰漫，劉心第一次感到這夜變得可愛了些。

女人，不，女孩很美。

「哇，這棟樓除了你也沒別人住么？」

劉心微笑著點頭。

「你好，我叫倪緣」，女孩大方地伸出了手。

「我叫劉心」，劉心伸出了手，那滑膩溫軟的觸感，牽動了他眼角淺淺的皺紋。

「一個人住一棟樓里，真讓人發瘋。」倪緣吐了吐舌頭，可愛無比。

「不介意的話，進來坐坐吧」，劉心為自己的這句話感到吃驚，這間公寓已經很久沒人拜訪了。

倪緣大大咧咧地摔在了劉心家的沙發上，對著滿屋的精美飾品大呼小叫。

「大叔！你好有錢啊！」

劉心只是倚在門邊微笑。

「大叔，你是不是有秘密任務，才會住在這個鬼地方？」

劉心聳了聳肩：「我只是個蓋房子的。」

「給外星人蓋秘密基地嗎？」倪緣一臉『驚恐』，如受驚的小貓般縮在了沙發的一角。

劉心哈哈大笑。

「大叔，那個房間是做什麼的？」倪緣指著唯一一扇緊閉的房門。

笑意凝固了一瞬，劉心柔聲說：「打不開，門軸壞掉了，我正要找人修理。」

「我以後能常來玩嗎？」倪緣轉頭就失去了好奇心，笑嘻嘻地開口道。

「鑰匙給你」。

「你不怕我偷東西？」

劉心笑了笑：「除非你能把這間屋子拆成毛坯，不然你是找不到值錢貨的。」

「切。」

「劉總，什麼好事啊，這麼開心？」，秘書爽朗聲音，打斷了劉心的思緒。

劉心皺了皺眉，忽然道：「小王，去給我買條項鏈，Loveonly家的紅寶石不錯。」

小王的下巴似乎要掉下來，如夢方醒般點頭，迅速地出門了。

「喂，天大的消息，我們的方丈大人要動凡心了！」

這群小子。劉心笑罵著搖了搖頭。

下班後，劉心捧著天鵝絨首飾盒站在自家門前，莽撞得像個毛頭小子。

這樣不對，他反覆地對自己說，不論怎麼想，情感這種東西都應該循序漸進，人人都喜歡小火慢煨的濃湯。

去他媽的，我喜歡這姑娘。他推開大門，抑制不住臉上的欣喜。

「小緣，看我買了——」。

話未說完，劉心呆住了。

那扇門已被打開。

「這是什麼？」小緣回頭，水汪汪的眼睛裡儘是好奇。她手指的方向是一張照片。

劉心站在門口，輕聲道：「就是認識的人而已。」

倪緣彎腰，把眼睛湊近：「一樣的西裝呢，是一起工作的同事嗎？」

「是的。」

「他們在哪裡呀？」

「別問了。」

倪緣回頭，吃驚地看著劉心的滿面苦楚。

「對不起，大叔。」

「真覺得對不起的話」，劉心擠出一絲笑容：「就收下這個吧。」

項鏈從他手中垂下，一顆紅寶石微微搖擺。

倪緣眼睛一亮，興奮地撲了上來。

劉心把手環在倪緣的腰際，有意無意地用手指在她光滑的肌膚上滑動，看著懷中女孩的臉越來越紅。

「叮咚！」

門鈴聲讓兩個人都嚇了一跳，趕緊分開。

劉心尷尬地笑了笑，示意自己去開門。

他有些遲疑，還是擰開了門把手，隨即發出一聲低沉的驚呼：

「小凱？！」

「大哥，好久不見。」男人笑了笑，拉下兜帽，露出俊秀的面龐。

小緣乖巧地捧上了茶盞，自然地像個女主人。

「大哥，這麼晚打擾，不好意思。」小凱看了看倪緣，有些猶豫。

「小緣不是外人」，劉心把倪緣拉到身邊，眨了眨眼：「有成為內人的潛質。」

倪緣紅了臉，狠狠地捶在劉心肩膀。

小凱笑了笑，正色道：「直說吧，我來介紹個單子，你明白的......」

「不幹」，劉心面無表情，拿起一個站著水珠的櫻桃放在嘴裡細細吮吸。

「大哥，你幫幫我」，小凱的臉色變得急切：「再做這最後一次。」

「他們給你多少錢？」劉心盯著小凱的雙眼，有些不悅地說：「缺錢了哥哥借你。」

「三百萬，外加一套期房。」

劉心掏出一張卡，摔在茶几上：「三十萬，你可以慢慢還。」

「大哥——」，小凱還是在懇求：「不需要你親自去的，只要你打幾個電話找找老關係，找一批小年輕交給我來組織……」

「你以為——」，劉心的聲音頓然提高，咬牙道：「你以為我們這些老傢伙，都是你養的狗嗎？」

小凱沉默片刻，起身離去。

「大哥，老狗和華子他們，失蹤很久了。」離開之前，小凱回頭輕聲說：「五年前的事，有人替我們記著呢。」

「我知道。」劉心握了握拳：「所以不要再賺這種錢了！」

「也許我也很快就……」

「別說胡話！」，劉心站了起來，定定地看著小凱：「回去睡一覺，明天還是好好的。」

小凱嘆息一聲，關上了大門。

劉心牽著倪緣的手，默默地走到了那個房間。他搓起三根白香，輕輕地插在香爐上。在那香爐背後的照片里，有老狗、華子、小凱。

還有他自己。

「小緣，我是不是很有錢？」劉心笑道，不待倪緣回答，他又繼續道：「可這五年來，我過著苦行僧一般的日子，直到你出現。」他抱住雙臂，渾身顫抖：「沒用的，我欠的債，有人在替我記著吶。」

「我是個罪人」，他抬起頭，任淚水流下：「罪該致死。」

「到我家裡吧。」倪緣從背後把他環抱住，柔聲說道：「真不知道你在熬著什麼，可當熬不住了，也有我陪你。」

不知不覺，已經在倪緣家住了快半個月了。

這是個奇怪的地方，在乍一眼的井井有條下，蟄伏著髒亂。

畢竟是年輕人，劉心笑了笑，把牆角的灰塵清掃乾淨。

今天小緣去超市採買，劉心負責打掃房間，陽光明媚的好日子裡要吃大餐。

衣櫃里有些發霉，他拿出刷子四下清掃。

一張照片從衣櫃的抽屜縫隙露出來，劉心小心地捏住照片的一角慢慢拉出。

他對著那張照片看了幾秒鐘，突然衝到衛生間劇烈地嘔吐。

洗了把臉回到卧室，劉心顫抖著把揉皺了的照片展開。

上面是小凱的屍體，支離破碎。

劉心痛苦地扭開腦袋，想把自己亂鬨哄的腦袋從這幅圖景中解救出來。

突然，照片的一角吸引了劉心的注意力，他瞪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東西。

劉心撥通了電話，顫聲道：「小王，給我查一個人。」

燭光晚宴。

劉心出神地盯著倪緣，神思不屬。

「喂，大叔——」，倪緣笑著把白生生的手擺在劉心面前晃動：「你傻掉了嗎？」

「啊，你說……」

「切！」倪緣翻了翻白眼，亮起優雅的脖頸：「看我新買的項鏈，是不是很漂亮？」

那是一串水晶。

「嗯」，劉心點頭，座椅下安放的手狠狠地絞在一起。

「大叔，乾杯」，倪緣端起了酒杯，眼神躲閃，聲音也結結巴巴：「嗯……也許有人想要表白……什麼的。」

劉心看著倪緣眼中跳動的燭火，無比堅定、一字一句地說：

「我是真的愛你。」

醉人的美麗在女孩臉上綻放，她害羞得不知所措。

劉心貪婪的看著她，片刻後戀戀不捨地閉上眼，把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

一陣震動傳來，劉心拿出手機按下接聽，看了看正滿臉通紅的倪緣，又按下了免提。

「說。」

「劉總，我拜託朋友查了，這個倪緣家是五年前的一個釘子戶。」秘書小王的聲音透出激動。

對面的女孩身體一震。

「繼續。」

「咱們現在的項目萬花城，就是拿的這塊地」，小王繼續道：「您當年負責這個項目的拆遷，應該記得。」

「嗯」，劉心輕輕的回答，看著低頭不語的倪緣。

「那次鬧出了人命，據說汽油撒的多了些，除這個倪緣以外，她全家人都被燒死了。」秘書在乾笑：「還好老大上頭有人，這事兒壓下來了……」

劉心掛掉了電話。

自始至終，他的眼睛一刻也沒偏離對面的女孩。

「項目總監劉心，下屬苟建國、趙利華、李凱。」，低頭沉默的女孩突然發聲，打破了這詭異的寧靜：「我花了整整一年，才查到這些名字。」

「辛苦你了。」劉心添酒，又喝完一整杯。

「大叔，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送你的項鏈呢？」劉心拿出那張皺巴巴的照片，笑了笑：「是不是在這裡。」

在小凱的屍體旁，露出了一小塊碎裂的紅寶石。

「好可惜啊，大叔」，倪緣抬起美麗的臉龐，淚水漣漣：「剛剛差一點，就想原諒你了。」

劉心想說什麼，卻覺得眼皮越來越沉重，手腳也開始變得麻痹。

「這酒裡面……」，劉心苦笑：「你比我想像的要聰明。」

倪緣起身，溫柔的環抱著劉心的脖頸，小貓一般用鼻子在他臉頰摩擦。

「我們的孩子以後會一樣聰明。」

「你可以抱得松一些」，劉心吻了吻她光潔的小臂，輕聲道：「這裡沒人會聽到什麼，而且我也不會掙扎。」

「疼嗎？」倪緣吻了吻他的嘴唇。

「疼」，劉心笑了，臉色蒼白：「可有你在，就還好。」

餐刀的一半已經沒入他的後腰。

「我是最後一個嗎？」，劉心問道。

「嗯。」

「等我死了，你不要再恨我」，劉心艱難地抬起頭，女孩的淚水滴在他的臉頰。

「我不知道。」

「你殺了人，小緣」，劉心感到緩緩前進的刀身停住了，已全部刺入自己的身體，火熱又冰涼。「不要在恨我們，也不要再想起我們，這些會毀了你。」

倪緣拔出餐刀，刀尖對準了劉心的側頸。

「我早就該死了」，他滿臉冷汗，劇烈喘息著，話語從牙縫裡一點點擠出來：「你不該為我們這些人渣毀了自己，媽的……我真的放不下你，你要跑的遠遠的，別讓警察抓到。」

倪緣咬著嘴唇，哭花了妝：「我以為我可以做到的。」

拿著刀的手在顫抖，鮮血滴滴答答。

「你可以做到」，劉心牽著她持刀的手：「不管是殺了我，還是在未來愛上別人。」

「你不要說話了。」倪緣口中已不成語句，不斷地抽噎著。

「好，你也別說了」，劉心把嘴唇往女孩的耳邊湊了湊：「至少我現在以為你愛過我。」

手一沉，餐刀刺入了他的脖頸。

劉心劇烈地抽搐著，拚死睜大了眼睛，一刻也沒有從女孩的臉上離開。

他至死沒喊出一聲。

這座鬼城，也再也沒有亮起過一扇窗。

「你好，我想認識你」，男孩漲紅了臉，伸出了手。

女孩笑了笑，輕輕的捏了捏。

他們聊得很開心，男孩主動邀請女孩去遊樂場。

「現在？」女孩有些驚訝。

「就現在」，男孩牽起女孩的手，手心裡緊張的全是汗水。

女孩歪著腦袋，最終微笑著點頭。

「啪嗒」一聲。

男孩回頭問道：「你掉了什麼東西嗎？」

女孩搖搖頭說：「沒有，我們走吧。」

剛剛的垃圾桶里，一顆紅寶石在閃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