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樂】風裡笑著風裡唱——張國榮的音樂世界：最美的花旦，程蝶衣

忘了我就沒有痛，

將往事留在風中。

——張國榮《當愛已成往事》

2010年11月26日，陳凱歌導演的電影《趙氏孤兒》首映禮現場。

「漫長的風雨路，有你在我心中。走遍千山萬水，讓你我共同度過……」當紅影星，也是戲中主演之一的黃曉明登台獻唱。令人沒想到的是，他演唱的曲目，竟然是張國榮的老歌《共同度過》。

大屏幕上回放著張國榮當年的影像，有他回憶在香港初遇陳凱歌的採訪，也有張國榮在陳凱歌導演影片中的經典扮相。

陳凱歌導演靜靜地看著大屏幕，聽著歌，表情專註，卻又充滿了感傷。

一晃，竟已二十年。

時間回到1991年，此時的張國榮剛剛摘得金像獎最佳男主角，回港領獎後，張國榮又接到了很多導演的電影邀約。《英雄本色》的導演吳宇森邀請他和周潤發再度合作，高志森、黃百鳴在之前就趕往加拿大邀請他復出拍片，這次更是盛情邀請他拍攝一部賀歲喜劇。而《阿飛正傳》所帶來的懷舊之風也讓很多導演邀請其再度出演一個「阿飛式」的人物。

這些邀約都變成了現實，吳宇森導演的《縱橫四海》、高志森的賀歲喜劇92版《家有喜事》以及劉國昌的《藍江傳之反飛組風雲》，張國榮都在其中擔綱主演。雖然對他退出樂壇卻復出影壇這種「出爾反爾」做法的批評聲還是時常能聽到，但張國榮卻也並不在意。畢竟，他到加拿大的目的之一就是想通過修讀電影課程提升自己的演技。現在演技已經獲得了金像獎的肯定，接受幾部盛情難卻的電影邀約，何過之有？

然而就是這幾部電影，讓一代天王張國榮和一代名旦程蝶衣，差點再一次擦肩而過。

之所以說「再一次」，是因為早在1985年，香港電台就曾力邀張國榮出演一部由李碧華創作的小說《霸王別姬》改編而成的電視劇集。張國榮方面當時卻回絕了這個邀請，畢竟當時身為全港偶像的他出演「男人愛上男人」的戲太過冒險。

而許鞍華、吳宇森、關錦鵬等導演也都曾對《霸王別姬》的改編電影表示出興趣，但都一一無疾而終。當備受關注的內地導演陳凱歌正式籌拍這部電影時，時間已經到了1991年。這年的6月，張國榮與陳凱歌面談後大致確定出演程蝶衣一角。此時的他，已經甩掉了偶像的包袱，開始攀登自己演技的高峰。但，《家有喜事》和《藍江傳》的拍攝讓張國榮的檔期被排滿，他也只好辭演了《霸王別姬》。此時，演員尊龍毛遂自薦出演程蝶衣一角，也與劇組談好了片酬。張國榮在亞太影展上碰到尊龍時，也很有風度地與其握手，說：「我們都看你的了。」

但是，在電影即將開拍之際，尊龍對劇組提出的一些要求讓陳凱歌和投資人徐楓難以滿足。徐楓在亞太影展同時見到了張國榮、尊龍兩個人時，又覺得真正適合出演程蝶衣的人其實是張國榮。所以，在劇組與尊龍無法達成一致的前提下，尊龍版的《霸王別姬》正式擱淺。而張國榮這個時候又給《號外》拍攝了奇雙會的專題，照片中，他反串青衣的模樣有板有眼。雖然辭演了程蝶衣，張國榮還是希望與陳凱歌交朋友，便寄了一張自己青衣造型的底稿給導演。

1992年2月，這場充滿波折的選角風波，終於在張國榮正式簽約決定出演《霸王別姬》後畫上了休止符。

張國榮的順利簽約，與黃百鳴、陳凱歌兩位導演的真誠密切相關。黃百鳴的公司本身和張國榮有合約在先，但他十分支持張國榮出演《霸王別姬》，於是將自己與張國榮的合約往後順延。而陳導兩次前往香港與張國榮面談，態度真誠而懇切，並問張國榮，如果再演《霸王別姬》，有什麼條件。

「我什麼條件也不要，我只是一心想大家拍一部好戲。」張國榮回答。

陳凱歌十分感動，把開給尊龍的所有條件給予了張國榮。

帶著行李，張國榮抵達了北京。到的第二天，他就開始練習京劇造型。

由於陳凱歌導演對拍攝的要求非常高，所以也希望張國榮能夠親自出演所有的舞台身段，不用替身。張國榮答應了。熱愛藝術的他便興緻沖沖地去學習京劇。

「張先生，你臉怎麼這麼紅呀？」張國榮的形體指導張曼玲第一次見到他時，看到了正在壓腿的張國榮面色緋紅。

「沒事，練的。」張國榮淡淡地回應著老師。

後來張曼玲才知道，那時的張國榮正發著高燒，但對京劇入了迷，又極為敬業的張國榮依然在堅持壓腿、跑圓場，練水袖、扇子和蘭花指。甚至，連走去飯堂的時候，張國榮都邁著台步。

在那段學戲的時光里，張國榮每天上午都會去北京電影製片廠學四個小時的戲，回到酒店，張國榮在房間內還要接著練。練到大家一起吃飯的時候，他都在想著動作。每當想到什麼，他總要拉著張曼玲，悄悄比畫著問：「張老師，你看我的動作是不是應該這樣？」

張曼玲在之後的回憶中這樣描述張國榮：他學起戲來特別認真，就像是一個天真的孩子。受到表揚的時候，他會歡呼雀躍，摟著老師的脖子直蹦。當動作不到位而受到老師批評的時候，張國榮也會跟老師講：「老師，雖然我今天做不好，您明天看，我一定能做好。」而第二天再來的時候，他的動作真的就挺到位。

「國榮對藝術是從來不應付的，為了讓自己能演好虞姬這個角色，他甚至連走路的時候都在練習著台步。」

張曼玲老師口中的這個像孩子的演員，彼時已經36歲。張老師只知道，他是香港一位非常著名的歌手和演員。但她一定不知道，在學京戲之前張國榮經歷過的種種。這個「像孩子一樣的人」，被冷淡過、被無視過、被罵過、被騙過，甚至被素昧平生的人寄過祭奠往生者用的香燭、元寶和紙錢。她也未必知道，這個快到中年卻仍然像孩子的男人，在香港一輪的演唱會可以吸引三十多萬人到場觀禮，一部電影就能夠引起一陣英雄片、鬼怪片的跟拍風潮，一件小事就足以讓各大報章作為重磅消息報道。

經歷過這些，對待藝術、對待未知的領域，張國榮還能保持著像孩子一般的純真和靈性，從不自滿，虛心學習。縱觀張國榮的一生，在達到樂壇的巔峰之後，還能在光影世界中創造著更加奇幻的夢。在新人輩出而唱片銷量不景氣的年代，還能夠在歌壇重新出發，以全新的姿態贏得不同年齡段樂迷的喜愛。這份靈性、純真和對藝術孜孜以求的精神，是必不可少的條件。

然而，張國榮在拍攝《霸王別姬》時所經歷的辛苦，卻遠遠不止學習身段那麼簡單。

京劇的貼片子，是把一綹綹假髮粘貼在額頭上方和兩鬢處，貼好後，演員就不能再吃飯，而張國榮就一直餓著。

京劇的勒頭，也是非常難受的，不僅僅是皮膚不舒服，更重要的是，被勒上的頭部、腦部血液流通不暢，嚴重的甚至會嘔吐不止，沒勒習慣的人一會兒就受不了了。但張國榮硬是用自己的意志力堅持了下去。這樣過去一個月，他終於適應了勒頭的辛苦。

戲中，程蝶衣要扮楊貴妃，張國榮戴上了足有十幾斤重的鳳冠，戲拍了一天，他就在一整天里頂著那鳳冠，走路、吃飯、交談。

「國榮，要不要摘掉，歇一會兒？」連嚴苛的導演，看到張國榮頂著連專業戲曲演員都難以頂住的鳳冠七八個小時，也為他心疼。而張國榮只是笑著說，不用。

當看到《霸王別姬》的劇組人員和張國榮的戲曲老師回憶他這段時光的文字時，我竟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張國榮在成為天王、影帝之後，「求能用心，求能用功，求能做好鼓手」的那份默默向上游的志氣，其實一直都在。每當有人問我為什麼會喜歡張國榮那麼「女性化」的明星的時候，我會把哥哥的這些經歷向他們講述。聽完之後，他們也都會感嘆，沒想到張國榮的骨子裡，有一股北方粗獷的「純爺們兒」的韌性。

記得《霸王別姬》里程蝶衣在動蕩的年代，穿著戲服看著行頭被燒毀的段落嗎？其實拍攝這段戲的時候，正是酷暑時節。張國榮就這麼穿著戲服，在火盆前整整拍了兩天，直到病倒。

戲中，程蝶衣每一個微妙的眼神、每一個看似不經意卻將情感完全流露的動作，每一個絕妙的鏡頭，背後包含著的，都是張國榮無盡的付出以及他對藝術的尊重。

雖然張國榮在拍這部電影時吃了不少的苦頭，他在戲內的角色程蝶衣也有著十足的悲情色彩，但在拍攝期間，張國榮卻是非常快樂的。

「這才叫拍電影，下的本錢，做的準備功夫，對藝術的尊重程度，都是香港達不到的。」對從香港來劇組探班的記者，張國榮這樣誇讚《霸王別姬》劇組的敬業態度。李碧華在張國榮前往北京之前，曾告訴張國榮他將要度過的是一段「非人生活」，但對藝術的尊重，讓張國榮產生了共鳴，也讓他甘願為藝術奉獻。這種奉獻，讓他即使一到北京便水土不服地發高燒、流鼻血、壞肚子，也會說這很好，體重減輕的他更能貼近角色；也讓他在學戲、背行頭的艱辛中找到了孩童般的快樂。連陳凱歌都說他對自己要求太高、太過分，而他自己，卻始終徜徉在追求藝術的快樂之中。

他對藝術的態度讓劇組所有人都為之感動，而他的人格魅力也讓起初對他有所懷疑的內地工作人員深感佩服。劇組人員的回憶與評價，總結起來就是三個字——「沒想到」。他們沒想到，原以為傲氣十足的大牌港星會如此沒有架子；他們沒想到，從沒接觸過京劇的張國榮會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就進步飛速；他們沒想到，在對藝術的要求上，他比導演還要嚴格。當張國榮把買來的雪糕、西瓜分給工作人員時，大家其樂融融地一起享用——對這個文化背景、生活經歷完全不同的香港演員，他們已經毫不見外。

到了八月，拍攝結束時，他再次做東請全劇組吃飯。席間，他眼泛淚光，和每個劇組的人對飲，彷彿對劇組的每一個人都有著說不完的離愁別緒。不擅飲酒的他，卻在這一天喝了三杯茅台、十二杯白酒。回到房間，他嘔吐了四個小時爬不起身。

有人勸他，以後劇組還可以再聚的。

「可是再聚的時候，場景、心情就完全不同了！」他難過地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單純、執著和長情的樣子，堪比程蝶衣。

1993年1月1日，《霸王別姬》在香港上映，票房收入過千萬。而當電影在戛納影展中放映時，評審們也深深為這部偉大的藝術片所折服。《霸王別姬》一路披荊斬棘，獲得了金棕櫚獎。而張國榮也憑藉「程蝶衣」一角獲得了最佳男演員的提名，雖然最終他以一票之差錯失影帝，但他出色的表演依然得到了大家的認可和讚歎。

之後，影片的海外拷貝賣價更是連升四五倍。《霸王別姬》也在多個國際影展中如張國榮的願望那樣「為中國人爭了光」，不但得到美國奧斯卡金像獎的最佳外語片提名，還拿下了美國金球獎及英國電影學院獎的最佳外語片。

然而這部電影在中國卻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大陸因這部影片的部分情節而將其禁映，直到在國際獲獎後才解禁；台灣則因為這是一部「大陸片」，也將其列入禁映範圍；香港雖然同意上映了這部影片，但在當年金像獎的評選中，由於這部電影兩岸三地的複雜背景而認為它並不是一部港片，不予評選的資格。

但幸好，在多年後的今天，這部電影終於獲得了它應有的尊重。無論是在官方的定論，還是普通觀影者的評價中，《霸王別姬》始終都是中國最優秀的電影之一。

陳凱歌導演在《趙氏孤兒》首映的那天說，自己至今仍然感謝張國榮。

「不瘋魔，不成活」，這是戲中段小樓對程蝶衣的評價，同樣，這也是張國榮在拍攝《霸王別姬》時對藝術追求的態度最為貼切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