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幻想的神化事記——《Concrete Revolutio～超人幻想～》考察（十）

作者：謝楓華

封面來源：《Concrete Revolutio～超人幻想～》

叱吒風雲的快傑兒

《超人幻想》第19集《參上 鐵面具》，雖然有著令人心情沉重的劇情，卻出現了一些似乎有些不合時宜的惡搞橋段。例如鐵面具劍士明明活躍在戰國時代，卻使出了「劍士光線束（Beam）」「劍士火箭（Rocket）」這種怎麼看都早生了四百年的招式；要消滅的對手起了個Zeth Satan的名字；豹先生還用「豹（Jaguar）之助」這種名字大咧咧地在戰國時代和她見過面。時代背景充滿了錯亂感，以至於片中唯一的常識人輝子都忍不住出聲吐槽，卻被身邊的大人強令禁聲。

這種無視時代設定的命名趣味，繼承自昭和40年代後期的幾部時代劇特攝。其中最明顯的一部，叫做《快傑獅子丸》——這片名里的「獅子」，日語里可是寫作片假名的Lion的。

在第15集的考察中，我們提到過一部1971年（昭和46年）播出的特攝《電子分光人》。在《電子分光人》完結之後，富士電視台集結原班人馬，推出的新特攝劇，就是《快傑獅子丸》。在反省了《電子分光人》的優點和不足之後，《快傑獅子丸》加強了對娛樂性的重視，大膽地融合了特攝變身英雄和時代劇的長處，將背景設定在戰國時代的同時，卻不懼齣戲的質疑，大量運用兒童觀眾也能理解的當代娛樂要素和片假名單詞。劇中出場的主要人物和怪人不乏「獅子（Lion）丸」「虎（Tiger）錠」「食人花Flowander」「吸血怪人Zombie」之類槽點滿滿的名字。而在用爽快的打鬥和劇情正統的前半段吸引觀眾的同時，《快傑獅子丸》也沒有拋棄《電子分光人》的嚴肅主題，進入後半段之後，片中的反派怪人往往不能以善惡概而論之。正義方的成員動輒悲壯戰死，主角獅子丸也在最終決戰中與大魔王豪山同歸於盡。日後推出的平行世界性質的續作《風雲獅子丸》，故事更是充滿了沉重感和無力感。

《快傑獅子丸》對這一集《超人幻想》的影響，不僅僅來自於獅子外表的劍士主角。動畫中鐵面具劍士曾經使出一招「劍士火箭（Rocket）」，而《快傑獅子丸》中的獅子丸，也有著「火箭（Rocket）變身」的招式——不過這一招不是直接攻擊，而是利用背後的火箭飛到空中、在落地完成變身。招式性質雖然不同，但「火箭」這個齣戲要素是一致的。

在《快傑獅子丸》中，獅子丸的師妹沙織的服裝與其說是和服，倒是更像超短裙。製片人鷺巢富雄日後坦言，這是為了用走光走光引誘成年觀眾——這個主意似乎非常成功，在撰寫考察時，我在Google圖片搜索中輸入「快傑ライオン丸 沙織」，出現的結果很大比例都聚焦在她的裙下風光。而這不合時代的高裸露度服裝，也被鐵面具劍士繼承了下來——至於動畫沿用這個設定是不是也有殺必死的用意，那就不得而知了。

鐵假面劍士的宿敵Zeth Satan，比群山還高的龐大身軀、兇惡的雙角、還有軀幹上呈現「王」字的條紋，也令人聯想到《快傑獅子丸》中的大魔王豪山。不過Zeth Satan和豪山更最相似的一點，還在於他們都有一個反水的手下。

Zeth Satan的手下龍神朝日，與鐵面具劍士雖然立場敵對，卻對彼此心生愛慕。最終，龍神朝日為鐵面具劍士背叛Zeth Satan，卻被Zeth Satan擊敗，最終兩人雙雙被封印。獅子丸也有這樣一個亦敵亦友的勁敵虎錠，在倒數第二集對大魔王豪山倒戈相向，最終戰敗喪命。《超人幻想》中出現了龍神朝日在和鐵面具劍士的戰鬥中被擊碎半邊面具的場景，這應該也是在致敬因為與獅子丸的激戰而失去一隻眼睛的虎錠。

呼風喚雨的變身忍者

無獨有偶，在《快傑獅子丸》開播的1972～1973年（昭和47～48年），還有另外一部時代劇變身英雄特攝劇——MBS和東映製作的《變身忍者 嵐》。和《快傑獅子丸》相似的是，《變身忍者 嵐》中也出現了大量不合時代背景的現代、西洋要素。甚至劇中主角嵐的女性隊友霞，也同樣穿著迷你裙出鏡。然而《變身忍者 嵐》卻並不是像《快傑獅子丸》一樣打策劃之初就有意惡搞，而是面臨同一檔期播出的另一部作品——《奧特曼A》的競爭壓力，被迫在中途轉換路線，加入了這些新鮮元素。

要說《變身忍者 嵐》對《超人幻想》的影響，最顯著的就是鐵面具劍士的「劍士光線（Beam）」。特攝中的主角嵐也有一招「正義光線·Gunbeam」。另外，《參上 鐵面具》中反派Zeth Satan的名字或許也來自《變身忍者 嵐》中的幕後黑手大魔王撒旦。

在這兩部作品之外，會川升在推特上還提到了其他影響到了這一集《超人幻想》的作品。爾朗兒時閱讀的《鐵假面劍士》畫冊是在致敬1954年（昭和29年）的漫畫《赤胴鈴之助》，1972年～1973年（昭和47～48年）被改編成TV動畫。「鐵假面劍士」這個名字則來自假面騎士之祖《妖術武藝帖》的企劃原案「謎之鐵甲面」等等。由於各種各樣要素塞得太多，連會川自己都搞不清楚每一項設定分別對應的致敬對象是哪一部了。

君臨昭和的妖怪們

在致敬時代劇特攝的同時，這一集《超人幻想》不忘影射時事。動畫中登場的日本首相立花繁，乍一看十足是時代劇里經常出現的惡代官。他的身上，集合了戰後昭和三名首相的特徵。

立花繁的名字「繁」，日語讀作「Shigeru」，和日本第45代、第48～51代首相吉田茂的名字讀音相同。動畫中的立花繁自神化21年以來連續27年擔任日本首相，支撐起了日本戰後的復興。而現實中的吉田茂雖然沒有連任這麼久，卻也確實是在二戰結束後的1946年（昭和21年）臨危受命，為日本戰後復興立下了汗馬功勞。

動畫中立花繁曾經於戰前在大陸和帝告的里見顧問相識，因而向其求助。或許各位讀者還記得，動畫第一季考察中提到過里見的原型是現實人物里見甫。歷史上，日本第56～57代首相岸信介曾經在20世紀30年代於偽滿洲國傀儡政府中擔任高官，並且在偽滿洲國結識里見甫。日後岸信介獲選日本首相，據說也有里見甫在背後支撐。而動畫中設定立花繁繼承了超人的血統和能力，或許是由於岸信介因容貌和手腕得來的「昭和的妖怪」這一別稱。

至於這一集的最後，立花繁因為被爆出醜聞而下馬的橋段，則是來自日本第64～65代首相田中角榮。1974年（昭和49年），雜誌著名雜誌《文藝春秋》刊載田中角榮特集，質疑田中的財產來源。這一報道引發日本海內外廣泛關注，最終導致田中引咎辭職，甚至在兩年後一度因洛克希德事件被捕。諷刺的是，為《文藝春秋》執筆《田中角榮研究——他的財源和人脈》的記者，名叫立花隆。《超人幻想》里中的首相立花繁的姓氏，或許正是來自這名把首相拉下馬的記者。

在此之外，這一集《超人幻想》中還有一些比較瑣碎的捏他。比如封印魔神朝日和Zeth Satan的地點是1972年（昭和47年）3月剛剛開始發掘工作的高松冢古墳；又比如猶大提出可以給阿斯醬增加時間旅行功能，來自1972年4月開始連載的漫畫《阿童木歸來》，重傷的阿童木被外星人修復並裝載了時間旅行機。這裡就不一一展開了。

狡兔死，走狗烹

由虛淵玄執筆腳本的《永無止境的戰鬥》，描述了曾經在「東南亞某國」為國賣命的美軍士兵，在離開戰場後卻被祖國棄若敝履。雖然動畫里隱去了這個「東南亞某國」的名字，但各位讀者不難看出，這一事件，影射的是當時如火如荼的越南戰爭。

持續了20年的越南戰爭，不僅僅令越南生靈塗炭，也給美國的社會和文化留下了深重的傷痕。從戰場回國的退役軍人，卻發現除了殺戮別無長處的自己，在和平的世界裡已經失去了容身之地。政府對退役軍人缺乏撫恤安置政策，受到左翼反戰思潮影響的社會對退役軍人的排斥敵視，再加上親眼目睹的殘酷戰場造成的心理創傷……雖然戰場上的地獄已經結束，但不少老兵發現，本以為回到了家鄉的自己，面對的是又是一個新的地獄。

1981年上映的美國電影《第一滴血》，便反映了這樣的社會現實。退役回國卻發現已經無家可歸、還被社會當做危險人物對待的老兵蘭博，憤而走上了反社會的道路。片中蘭博對自己不公待遇振聾發聵的控訴，成為了美國電影史上的經典一幕。

《超人幻想》中的退役軍人喬納森·莫雷爾，也因為他們這些被改造的超人失敗受到的不公待遇，選擇了與美軍為敵。同樣是戰爭的受害者、卻站在體制一方追捕喬納森的老上司卡洛克·懷爾德上校，立場則和《第一滴血》中的崔普曼上校有相近之處。

更直觀的致敬體現在出場角色的名字上。喬納森·莫雷爾的名字，來自《第一滴血》原作小說的作者大衛·莫雷爾。而卡洛克·懷爾德，則來自製作前三部《第一滴血》系列電影的電影公司Carolco Pictures。

黑暗深處的默示錄

如果說《第一滴血》展現了已經結束的戰爭對參與者帶來的傷害，那麼稍早之前另一部越戰題材的電影《現代啟示錄》，則暴露了戰爭自身對人性的摧殘。

《現代啟示錄》於1979年在美國上映，講述一名特種兵威勒受命刺殺反叛美軍的軍官。然而一路上目睹戰場的殘忍和恐怖的威勒，內心也被瘋狂和暴力侵蝕。在故事的背後，他雖然殺死了反叛者寇茲上校，卻也接下了寇茲的衣缽，成為了用恐怖和迷信支配當地居民的「神」。

《超人幻想》中的喬納森，親眼見證了戰場的恐怖和原始文明的怪奇，因此陷入了對一切不屬於現代西方文明的事物的非理性的否定，最終徹底淪為暴力的化身，企圖用恐怖創造新的隸屬於自己的世界。精神崩潰的喬納森，對爾朗等人連聲呼喊「恐怖！是恐怖！」，這句台詞，正是《現代啟示錄》原作小說《黑暗的心》中寇茲的遺言原文。

雖然被改編成了戰爭題材的電影《現代啟示錄》，但作為原作的《黑暗的心》，實際上卻和戰爭沒有什麼關聯，而是一部描寫白人的「文明」和黑人的「野蠻」之間的文化衝突的小說。小說中的原始世界愚昧、殘忍卻又神秘、怪誕，有著足以蠱惑人心的魔力。動畫中喬納森和卡洛克兩名美國人都對怪力亂神之物表現出極端抗拒的態度，這正是小說中西方文明在自己無法理解的非西方文明的魔性的面前戰慄恐懼的體現。

不可知之物的恐怖

在致敬經典美國電影的同時，虛淵玄沒有忘記自己和NitroPlus鍾愛的克蘇魯神話。對於傲慢、西方中心論的美國人來說，東方各國的「異端」信仰，或許與洛夫克拉夫特筆下不可言喻的邪神沒有什麼區別。於是在戰場上目擊了越南人憑藉信仰而施展的暴力之後，喬納森即使身在和平的日本，每每目睹東方信仰的象徵，仍然會陷入恐懼之中。

在爾朗的協助下逃亡的喬納森，看到玻璃窗後的妖狐式神，失聲驚呼「窗口！窗口！」，這句台詞來自克蘇魯神話的代表短篇之一《大袞》，是完全喪失理智的船員在幻覺中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也許正是笑美為了追蹤爾朗的行蹤派出的式神，壓垮了喬納森的理性。

至於臨近結局，喬納森那段瘋狂的演說里，將神佛妖怪統稱為「舊日支配者」，這更是再明顯不過的致敬了。

荒謬的是，因為「舊日支配者」驚懼狂亂的喬納森，將過去戰友的手臂卸下、裝到自己身上，希望通過壓倒性的武力來克服恐懼、用暴力消滅「舊日支配者」們。然而裝滿了其他超人士兵手臂的他的形象，在東方觀眾眼裡，卻是那樣酷肖千手觀音——他眼中的「舊日支配者」中的一員。這更凸顯了喬納森命運的悲劇性。

變身人造人

和其他幾位參加《超人幻想》的腳本家不同，生於1972年（昭和47年）底的虛淵玄，在故事的大部分事件發生時要麼還沒有出生，要麼只是一個嬰兒。再加上他自陳兒時相當一段時間家裡連電視都沒有，可想而知，故事背景的這個神化40年代，對其他腳本家雖然意義非常，對虛淵玄來說，卻是一段陌生的歷史。

或許正是這個緣故，在自己擔任腳本的這一集里，虛淵玄致敬的對象，要麼是當時還沒拍攝出來的美國電影，要麼是只有成年人才能體會到妙處的現代神話，腳本中幾乎完全沒有投射他的童年回憶——希望沒有。

不過，在這一集里，至少還有一處致敬，或許可以讓我們看到，虛淵玄還是有過童年的。

20世紀70年代，日本玩具廠商田宮推出了一系列的面向男孩子的換裝玩偶，名為「變身人造人」系列。這一系列玩偶不僅可以換著，而且還能無限更換手部和足部的配件。為了充分發揮這一特色，田宮不惜四處奔走，爭取到了當時流行的眾多變身英雄的形象使用權。所以只要購買對應的「正義的夥伴」配件，「變身人造人」就可以變身成奧特曼、假面騎士、銀假面、鏡子超人……幾乎包括了當時受到孩子們喜愛的所有特攝英雄形象。

《超人幻想》中，喬納森拆下被改造成超人的美軍士兵的手臂，裝到自己身上，藉此獲得了多種多樣的武器裝備，這正是「變身人造人」系列的特色所在。而他的上司卡洛克·懷爾德上校的姓氏，可能也是來自「變身人造人」原創劇情中的大反派King Warder 一世。日語中「ワルダー」也諧音「悪だー」，體現了這個角色的反派性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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