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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食言帶來的傷害

他就穿一件米老鼠褲衩,屁股朝外,像小狗一樣蜷縮在床上。他把頭埋在胳膊彎裡面,哭。聲音很大,聽起來像青蛙叫,他像在示威,像在展示自己的可憐,但是他媽壓根沒來房間看過他一眼。他眼睛裡的眼淚用完了,臉上少了湯湯水水,只能幹嚎,他覺得沒意思,漸漸地止了哭聲,只剩下嗓子因為慣性還在斷斷續續呻吟著。

他的屁股是被打殘了。她媽的手伸在空中,五爪張開,大得像一隻老鷹翅膀,扇下來,只聽到風聲呼呼響,打在屁股上,是大鎚打在牛皮上咚咚咚。起初他還裝好漢,數著數,到後來實在不成了,數數變成哀嚎,他只覺著自己那兩瓣小屁股肉要爆炸了,尾椎骨都被打碎了,大腦也被打斷了電,等回過神,他已經躺在床上了。

下午的時候,他用老虎鉗,從鄰居的籬笆上剪了一大段鋼絲。鋼絲粗得像蚯蚓,顏色瓦藍瓦藍,他廢了好些力氣,把它擰成了y字形。又從他媽房間里偷了二十根皮筋,十根一串,中間連著一塊從輪胎上割下來的膠皮。他把皮筋串在y形鋼絲兩端,做成一個彈弓。於是他家裡所有的空酒瓶,王老吉罐頭全部遭了秧。他欺負了一陣子瓶瓶罐罐,就出師去打鳥,鳥打不中,就找院子里的母雞撒氣。那隻蛋雞自己在土裡扒了個坑,正趴著不知幹什麼,腦袋一旋一旋地,看上去傻極了。他撿起一塊石頭稜子啪地打了過去,正中它的後腦勺。母雞在地上一翻,身體直抽抽,沒一下子斷了氣,屁股上還夾著沒生下來的半個蛋。

他覺得事情不妙,想跑,一回頭,又看見他媽正在門口洗包菜。他媽什麼都看在眼裡,但是一時沒發作,眼睛像鉤子一樣勾住他,手裡一抽一抽地把包菜撕成了銅錢大的碎片。這天的晚飯於是加了一道老母雞湯,味道鮮美,他像吃斷頭飯一樣把一整碗湯都滾下了肚。吃完飯,他媽拍拍大腿,他識趣的趴在上面,乖乖撅起自己的屁股。

他知道他媽準會打他屁股,只是不知道他媽的下手這麼重。

哭完後,他聽見窗戶外面透進來水聲。他家後面是一條河,這條河是一條江的源頭,流到這裡已經初具大江的氣勢。幾十米的寬度,深的地方一根毛竹探不到底,靠近兩岸有十幾米寬的淺水區,水流到膝蓋,透明如玻璃,可以看見水底帶綠絨的石頭。

他慢慢被水聲吸引,他很喜歡這條河的,有時候他會去河邊洗澡,或者和家裡人去摸河蚌。河蚌是清一色黛青色的殼,黃玉般的肉,能煮奶白奶白的湯,味道極鮮,很多人喜歡,價格賣得很高。

他聽了一會兒水聲,從床上起來,走去了河邊。

他媽在廚房裡聽到他房間里傳來的哭聲,抑揚頓挫,高低起伏,八分真情,兩分賣弄。他媽見怪不怪,鎮定洗碗,洗完碗後,哭聲依舊,不過已是,強弩之末。他媽心裡鄙視,覺得他連堅持哭的心性都沒有,不再管他,上鄰居家打撲克去了。

玩到九點,他媽回家卻沒看見他人,心想這死孩子一點都不記打,剛教訓完又跑外面玩去了。她出門去找,心底又想再教訓他一番,母雞雖然不值幾個錢,但是人家勤勤懇懇的下蛋長肉,絕不能就讓它白白屈死了。

找了他的所有玩伴,都說沒有見過,大晚上的,也沒有其他地方好去。他媽正疑惑著,有人說,好像去河邊了,我叫他,他不應。

他媽身體一僵,腦子裡想到一個極壞的可能,拔起腿往河邊跑去。

越接近河邊,路上石頭越多,他媽一腳深一腳淺,好幾次險些栽跟頭。身上發著汗,力量在流失,她感覺骨頭都被抽走了,全身變成一團軟肉。她在腦子裡拚命想,這孩子不是這樣的人,轉眼又想,這孩子身體噌噌長,誰知道會不會腦子裡的哪根筋也跟著忽然長歪了呢,兩股念頭在她腦子裡戰鬥,弄得她頭通透欲裂眼冒金星。

好不容易到了河邊,只能看見黑魆魆一片。他媽也不管,聞著水聲趟下河去,冰冷的河水一下子沒過她的膝蓋。被河水一刺激,她總算恢復了些神智,一恢復神智,她就迷惘了。

夜已深,又離了民居有些距離,天空只有一輪破破爛爛的月,和一灘零零散散的星。她努力睜眼睛,只看見黑色的天空和更黑色的大地輪廓,地面上立起一片片羽毛狀的蘆葦影子,把所有一切存在的形體都遮掩掉了。她痛恨著自己的眼角不能張得更大,又痛恨著自己的眼淚讓眼睛更加模糊,腦子不知道該怎麼辦,腳還在往前走。

眼睛不成了,她只能寄希望於耳朵。她想聽到兒子的聲音,她兒子的聲音是怎樣的呢?她驚慌地往前面回憶,她最後聽到的是他的哭聲,情感充沛,很有技巧,然後是他的哀嚎聲,元氣滿滿,直上雲霄,再就是早上的時候,他對自己說了句話,說什麼居然想不起來了,她恨透了自己的健忘,又害怕再沒有聽孩子聲音的機會。耳朵被水流的聲音塞滿了,那聲音像綢緞一樣密,中間插不進任何其他聲音,她拚命聽著,聽得耳垂都要抽筋了,什麼雜音也沒聽到。只有往日無比悅耳的水聲,如今卻像無數玻璃碴子刮她的耳膜。

她不甘心,她用鼻子聞,她張開了自己所有的肺,把河上一大團空氣都吸進去了,空氣里的味道嗆得她直咳嗽,那是一種很腥的味道,是水草和一些在水裡溺死的動物腐爛後的味道,那絕不可能是她兒子的味道。她兒子聞起來像一隻調皮的倉鼠。

她所有的感官幾乎都被剝奪了,只好亂轉,像被切斷觸角的螞蟻,一邊轉,她一邊拚命喊。

兒子,快出來,兒子,快他媽的別躲了。

回應她的只有水聲。

我以後不打你了還不成嗎,我發誓以後不打你了,別說打死只雞,就算打死只牛也不打你了,打死個人也不打你了,快出來,再打你狗生。

回答她的只有水聲。

鵝卵石在她腳底溜動,她不由自主地像前滑,慢慢偏離了河岸。

水流到她大腿了,她不知,水流快到她腰部了,她還依然東張西望著,扯著嗓子叫著。

再向前,她忽然覺得腳下一空,整個人往下一栽,頭被河水沒了過去。這河的淺水區和深水區之間,並沒有緩衝,是倏然過度的,她水性本不錯,但是這時沒有防備,便嗆了一大口水,接著反射性咳嗽,更多冰冷的水就灌到了肺里。她眼前一黑,腳胡亂撲騰,但是河水很急,水裡藏著很多往下卷的小漩渦,她的掙扎沒什麼作用,身體反而隨著下沉了。

眼看著要被水流捲走,她的心裡只剩下絕望和遺憾。就在這時一隻手從那邊淺水區伸出來,抓住了她那隻亂比劃的,翅膀般的手掌。那手又小又軟,她無端覺得熟悉,一下子安靜下來。一股很小又很堅決地力量從那隻手上傳遞過來,她像迷路的人找到了方向,她順著那力道一蹬,腳總算又踩到了河底。

她從河裡爬起來,拼了命咳嗽,將河水盡數嘔了出來,她又擦擦被眼淚水迷離的眼,才想起抬頭看那救命的人。

這時候夜色不知為什麼又亮了些,她看見她那兒子笑嘻嘻地站在旁邊,手裡提一個籃子。

你這狗生的死哪去了。她大罵。

兒子嘟嘟嘴,把手裡的籃子提起來給她看,她只看見裡面盛著一個個有大有小的黑色疙瘩。

媽,你看,我一夜采了不少河蚌,你提提。他硬是把籃子往她手裡塞。少說也有七八斤,你明天拿去賣了,算我賠你母雞錢!

他抬著他的下巴,咧嘴笑著,兩顆兔牙閃閃發光,比得過天上的星星月亮,一臉得意,看起來已經是個小男子漢。

她媽二話不說,揚起那大巴掌,朝那得意的小臉上狠狠地霍了過去。

接著她扯住他的耳朵,硬生生把他拖回家,整整打了一個晚上。

一個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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