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利奧蘭納斯的愛欲與政治 | 城與邦
作者:孫健(近代早期政治哲學)
引言
比起《裘利斯凱撒》《安東尼與克里奧佩特拉》,莎士比亞在1509年寫成的羅馬劇《科利奧蘭納斯》一直以來並不被人們重視。然而這部英雄因自身性格弱點而隕落的悲劇,處理了羅馬城政體交替的重大主題。羅馬新增了護民官,平民這股崛起的洪流要將羅馬人從七座聖山引向周邊的新世界。
1.
凱厄斯馬歇斯出身名門,16歲就參與了驅逐塔昆的戰鬥,戎馬生涯的數十次戰役所向披靡,更因為在科利奧里單槍匹馬的英勇表現贏得了科利奧蘭納斯的名稱。因其戰功彪炳,羅馬貴族推舉他做執政官。然而兩名護民官出於恐懼與嫉妒,利用了馬歇斯驕傲的天性,使他在答辯平民的過程中釋放出厭惡鄙夷平民的情緒,最終被放逐出城。憤怒佔據了他的靈魂,馬歇斯投靠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對手,伏爾斯人的將軍奧菲迪烏斯,兩人率軍殺回羅馬,駐紮在城下。羅馬城彷彿瘟疫降臨,天神的詛咒似乎不可避免。昔日的主將考密涅斯、親如父親的貴族米尼涅斯屈膝勸和都被眼睛冒著紅色火焰的馬歇斯趕走,最終依靠母親伏倫妮婭訴諸愛與榮譽,馬歇斯堅硬的心才融出一條裂縫,羅馬得救了,然而馬歇斯的這條裂縫卻讓奧菲迪烏斯抓住機會,除掉了偉大的對手。
馬歇斯的靈魂失序與羅馬城的失序恰相對照,激情佔據了他的全部心房。大幕拉起的時候,羅馬城的平民因為谷價高漲爆發了騷動,馬歇斯第一次出場就沖著平民發表了長篇的叱責,將之形容為 「疥蘚」「惡狗」,還要把幾千個奴才殺死了堆成一座高高的屍山。噴薄而出的戰鬥性語句讓人彷彿置身戰場,而不是市民廣場,他區分不清政治領域和軍事領域。與之相反,布魯圖斯和安東尼在處理平民騷亂的時候要老練的多,他們將議會內的 狡猾口才帶到市場去安撫平民。馬歇斯的語言是行動性的身體語言,而非政治家語言,羅馬英雄在面對自己政治語言的無力時,求助外部行動往往能緩解這種緊張,一使者來報,伏爾斯人起兵了,馬歇斯說「我很高興,我們可以有機會發泄發泄剩餘下來的腐朽的精力了。」
2.
身體這個詞在這部劇中出現的頻率奇高。溫和幽默的貴族米尼涅斯就以一個身體的比喻來平撫民眾騷亂。貴族就像是收納賴以生存的食物的倉庫和工廠,看似佔據了身體的中央無所事事,不知分擔勞苦,實際上卻是把營養從血管輸送到人身的五官百竅,讓平民,這些聒噪的舌頭,驕傲的頭,粗壯的胳膊能夠各司其職。他的回答安撫了領頭平民,因為他們對於身體有著最強烈的愛好,最切身的感受-----——平民愛好身體,而非軍事美德。由平民組成的士兵在科利奧里城的戰鬥中被馬歇斯無情嘲諷「見了比自己更不中用的傢伙,也會逃得像耗子見了貓似的「。除了愛好保存自己的身體,平民們還喜歡欣賞戰鬥英雄受傷的身體。馬歇斯在競選執政官過程中激怒平民的一個原因就是,他不願遵守舊風俗,穿上粗麻布衣服,將身上的疤痕展示給平民。將軍的身體作為視覺符號,在平民的觀念中佔據極高的價值,而馬歇斯將身體視為私人所有,而非展現給政治群眾的公共語言,他的身體只能是繼承自堅韌的母親,又要給自己的兒子作為模型。
羅馬歷史上平民曾經大規模從城邦出走
米尼涅斯的比喻是講給平民聽的故事,實際上他知道,羅馬不是一個協調生長的身體,而是撕裂之城。靈魂和身體撕裂了,窮人統轄的身體想要支配靈魂,唯一的辦法就是讓橫行的身體湧出羅馬城,去別的城邦尋找糧食與財富。馬歇斯甚至可能認為羅馬根本不是一個身體,而是兩個互相作戰的身體。他是典型的羅馬戰士,缺乏哲學家的思維,腦中沒有理性統轄身體的概念。他將身體視若無物,在勇氣的光環下,身體的完整一文不值。他是金髮野獸,是龍,是戰神,唯獨不像一個肉體凡胎。馬歇斯是羅馬建城者的直接後裔,這群強盜是征服者的種族,為了戰爭組織起來,興起國家,「主人要契約何用?」正如尼采所說,馬歇斯這類人「不需要任何理性,不需要任何顧忌,借口,他們的到來如同閃電一般,太過可怕,突然。」戰爭和勝利是滋補戰神的糧食,馬歇斯將征服,凌辱,冒險甚至痛苦都當作了身體的需求。凜冽的阿爾巴山區,冬日裡的漫遊。馬歇斯的野獸本性讓他懷念荒漠家園,他必須在自己身上創造出「冒險和刑房」,創造出「動蕩不安且危機四伏的荒野」。當他被平民放逐到荒野,他的動物性徹底釋放出來,這條龍起飛了。亞里士多德的經典判斷在他身上顯現,城邦之外,非神即獸。只是馬歇斯身上缺乏了狐狸的狡猾,不善於和平民周旋,可以想見,如果這頭金髮野獸具有狐狸的品性,是很容易在羅馬城重建王的統治。馬基雅維利的政治需要「被選官員精明的遵從和煽情的表演,它最終會成為一種制度的政治,依賴的是制度而不是美德。「這樣的統治者在很多方面會減少羅馬人的政治義務,統治關係和奴役服從聯繫在一起,」奧古斯都式和平「顯然不是馬歇斯的追求。
奧古斯都式和平指長時期的和平
3.
獸性之外,馬歇斯的神性也暴露無餘,「他的天性太高貴了,不適宜於這個世界「,不管是他的主將、母親還是奧菲迪烏斯,甚至是多頭的平民都把他當作戰神一樣的人物。英雄的完滿性將其屬人性壓抑到一個角落。除了不懂得政治生活,他還將家庭範圍內的愛欲帶到戰場。這部劇中妻子維吉妮婭戲份很少,劇場內的觀眾只能看到她一次次淚流滿面,夫妻間的溫存僅出現在婆媳兩人勸馬歇斯收兵的那一幕。相反,他對於戰友考密涅斯、拉歇斯和敵人奧菲迪烏斯的男性之愛佔據了大量篇幅。科利奧里的戰鬥結束後,馬歇斯要用」求婚時候一樣堅強的胳膊和讓花燭送我們進入洞房的時候那樣喜悅的心「擁抱考密涅斯。他與奧菲迪烏斯的愛恨情仇更是精彩,兩個「誓同生死的朋友,胸膛里好像只有一顆心。」奧菲迪烏斯在迎接馬歇斯投誠的時候,要用胳臂圍住他的身體,告訴他「我曾經熱戀著我的妻子,為他發過無數摯情的嘆息,可是我現在看見了你,你高貴的英雄!我的狂喜的心,比我第一次看見我的戀人成為我的新婦,跨越我的門檻的時候還要跳躍的厲害。」他每天晚上都要做著和馬歇斯交戰的夢,在夢中,他們「一起倒在地上,爭著解開彼此盔上的扣子,拳擊著彼此的咽喉,等到夢醒以後,已經無緣無故地累得半死了」。僕人後來也閑扯,奧菲迪烏斯將馬歇斯情人似的敬奉,兩人握著手。可以想像,全世界的觀眾在觀看這段表演肯定都會會心一笑。男性間的愛欲瀰漫了整個劇場。這兩位戰士將各自城邦的青年訓練營里習得的友愛、競爭、好勇鬥狠從戰場帶到了私人生活領域。馬歇斯似乎帶有「性憤怒」的癥候,絲毫不留戀床笫的溫馨,而喜愛戰爭這個「強姦婦女的狂徒」。
表現同性情誼的劇照對女性氣質的貶抑貫穿了前一大半段劇本,過強的男子氣是馬歇斯性格悲劇的重要原因。母親伏倫妮婭就是一位有著極強男子氣的羅馬女人,她希望生出十二個兒子讓十一個為國家光榮戰死,寧願馬歇斯「外出爭取光榮,不願他貪戀著閨房中的兒女私情。」欣喜於孫兒「寧願看刀劍聽鼓聲,不願見教書先生的面」。與她鮮明對比的是馬歇斯的妻子維吉妮婭,她整天擔心丈夫受傷,戰死,不願邁出閨房一步,「他額角上的血!朱庇特啊!不要讓他流血!」聽說馬歇斯負傷從科利奧里凱旋迴城,伏倫妮婭「感謝天神」。母親獨自一人將馬歇斯撫養成人,他的戰功多半是為了「讓母親高興」,在母親的教育方式下,馬歇斯血氣(戰士的激情)過剩,缺乏愛欲(情人的激情),憤怒支配著他,他「缺乏天神應有的慈悲」。他在拒絕米尼涅斯的時候說「我不知道什麼妻子、母親、兒女」。直到最後母親伏倫妮婭率馬歇斯的妻子兒子前來斡旋的時候,莎士比亞對女性氣質的貶抑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轉彎。倔強堅強的伏倫妮婭跪在馬歇斯面前,用淚水乞求羅馬的安全。放在以往,伏倫妮婭是絕不會用自己生命來威脅馬歇斯做出抉擇的,「除非先從你身生母親的身上踐踏過去」,這明顯是女性氣質面對危機的反應。母親的氣質變化促使馬歇斯做出思考,這個曾經「就像是自己的創造者,不知道還有什麼親族」的戰爭機器,終於成了「服從本能的呆鵝」,因為他不能否認自己是一個女人所生,自身的完滿性受到了生育機制的挑戰。愛欲取代了血氣,倫常關係取代了自然秉性,女性氣質戰勝了男性氣質,他最終意識到,踐踏城邦就是踐踏自己母親。羅馬得救了,羅馬人召集部族,讚美神明,燃起慶祝的火炬,為羅馬的救主——伏倫妮婭等幾位女性建立了紀念碑。
4.
羅馬解圍後,奧菲迪烏斯不再念及舊情,他在議會彈劾馬歇斯,斥之為叛徒,鼓動黨羽越過「合法的審判手續」,將馬歇斯刺殺。英雄的隕歿立即激起奧菲迪烏斯的悔恨之情,彷彿他自己完美的雕像被不虔敬的人褻瀆。鼓手敲出沉痛的節奏,送葬軍士的鋼矛倒拖在地。奧菲迪烏斯抬著馬歇斯的屍體,送給他一個光榮的葬禮。
馬歇斯的愛欲獲得讓人想到亨利五世的愛欲喪失。哈爾王子與福斯塔夫的關係就像亞西比德與蘇格拉底的關係,被彼此的智慧或美貌所吸引。福斯塔夫是這樣一個人物,粗野淫穢,卻處處體現自然的面貌,如果沒有福斯塔夫,哈爾王子會變得冷酷陰鷙,就像弟弟約翰王子一樣,禁慾寡歡(性冷淡臉)。相反,愛喝酒胡鬧的哈爾王子粗野而又熱烈,像五月天一樣精神抖擻。然而繼承了王位的哈爾王子成為亨利五世,完完全全成了一個政治人。疏遠了福斯塔夫,也就是疏遠了愛欲。原本兩人分別有自己的性生活,但他們更喜歡彼此的陪伴勝過床伴。好色的福斯塔夫早就帶領哈爾領略過市井的性愛,妓女的床和法國公主的床有何區別?均不及兩人之間的愛欲。完全的政治人(神)亨利五世,由於放逐了愛欲,在面對法國公主的時候局促不安,缺乏教養,一方面志得意滿,一方面窘迫無助。新的政治愛情與原先的自然愛欲不是一碼事,亨利五世難以適應。他原本擁有「古典時代的最後一人」安東尼的愛欲精神,卻由於權力、責任、國家的原因變成了非愛欲的屋大維。(參見安東尼與克里奧佩特拉)
莎劇里另一個愛欲獲得的例子是李爾王。他與小女兒考迪莉婭和解重逢的過程就是智慧與愛欲的獲得過程,伴隨著權利的喪失。「我們兩人就像籠中鳥一般歌唱;當你求我為你祝福時,我要跪下來求你饒恕;我們就這樣生活著,祈禱、唱歌、說些古老的故事,嘲笑那些像金翅蝴蝶般的廷臣,聽聽那些可憐的人們講些宮廷里的消息……」
結語
馬歇斯的死亡不能被看作一個刺殺事件,他明確知道,自己會被殺死。就像凱撒三月十五號之前收到了巫師的警告和天象的預警,凱撒也是知道自己將要死亡的。馬歇斯不可能意識不到,自己將唾手可得的羅馬放生,會在伏爾斯人的議會裡帶來多麼大的敵意。馬歇斯的死完成了向羅馬共和國的獻祭,羅馬的共和在驅逐塔昆的時刻並未完成,而是在科利奧蘭納斯「自殺」的時刻才一錘定音。馬歇斯競選執政官的年代,平民勢力崛起,護民官制度初創,貴族統治正在加速衰落。馬歇斯仍然生活在對堅守貴族統治的幻想中,他沒能認清形勢。直到母親用愛意的語言求情,讓他意識到,對城邦的愛就是對城邦所要保存的人的愛。普遍的愛的統治,而不是武力的統治,將會主導羅馬城。後期羅馬的征服也沒有離開這個主題。雖然他的「自殺」已經染上布滿性格弱點的悲劇色彩,使得他不可能像機智的凱撒那樣成為一個「政治神」,卻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羅馬將在英勇正直的拉歇斯、剛毅仁慈的考密涅斯、幽默而充滿政治智慧的米尼涅斯們手上走向光榮。一種新的德性——政治智慧,議會裡的雄辯,將取代競技場與戰場里的勇猛,成為主宰羅馬的新力量。「儘管人群中冒出了一位拳擊好手,或者五項全能、摔跤高手……城邦卻不可能因此而變得更有秩序」,「判斷力量高於神聖的智慧,是不對的。」(賽諾芬尼)
伴隨著愛欲的獲得,科利奧蘭納斯之為科利奧蘭納斯的勇氣喪失了,他永遠無法成為一個政治神。就讓政治的歸政治,愛欲的歸愛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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