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步是獨處，也是交流

一個約稿。

據說，跑步有益健康，於是我出門跑步了。

跑鞋，速乾衣，播放器別胳膊上，無線耳機掛上耳朵。每天跑步前，把這套東西鄭重其事的穿上，跟蠻荒民族行過了祭祀一樣，我都自覺神清氣爽：哼，沒跑呢，我就覺得自己特別健康。

第一次跑頭兩公里，我覺得自己特別健康：步伐瀟洒，胸襟帶風，呼吸均勻，上下各處關節，都劈里啪啦的打通，氣走全身，行雲流水，像台永動機，覺得自己像大鵬凌雲。

兩公里往後，風景有點看膩了，數呼吸、數店鋪、數樹、數自行車、數麵包房，也數膩了。於是，從感性跑進了理性時代。開始那點兒得意勁，像沾水的肥皂，膨脹，變透明，爆炸之前，還讓你明白其中的空虛。頭兩公里那種想加速就加的自如，到這時全然沒有了。甚至動動減速的念頭，都讓人犯懶。就保持著配速，一點點慢下來，盡量讓呼吸不那麼呼哧呼哧，都費勁。

跑到三公里開外，我不再覺得自己健康強壯、無所不能了。意識覺出了身體的柔弱，想加速，跑不動；想減速，懶得；大腦對身體的控制力太弱了。於是我先給自己找了找理由：

——人又不是汽車。汽車只要一踩油門，就能享用汽油、燃燒、引擎、輪胎這些高科技共同營造的速度；人跑的每一步，都在和自己的肉體，以及加諸肉體的歲月相抗衡。這怎麼能比呢？

腦子裡，兩個小人開始對話了：

甲：一個健壯的人，或者，企圖自欺欺人覺得自己健壯的人，怎麼能給自己編那麼多理由？虛飾開脫，乃是最大的懦弱！

乙：得了，哥們，服個軟吧。較什麼勁哪？累就是累了

甲：胡扯！你還想不想跑步了？服軟就是放棄跑步的開始！

乙：可他媽累還不許人說嗎？

先是疲憊，然後是恐懼疲憊，然後開始恐懼對疲憊的恐懼，恐懼自己可能因為恐懼疲憊而將放棄跑步。畢竟，我得說服自己：跑步是什麼？跑步是種健康的生活方式啊。

為了分散注意力，接著跑下去，我開始發散思維。到這會兒，其實已經聽不進音樂了，只好自己念叨：跑步有益健康。跑步有益於身體的運動，有氧運動，消除多餘脂肪。跑步讓人有規律的睡眠，健全的肉體，而且能夠產生「我很健康」的自我暗示。總之，跑步能讓身體最大限度的接近機器人，不生病，不疲憊，不痛苦，不軟弱，能倒拔垂楊柳。

然後我意識到了：沒有做好拉伸，開始配速太快，這會兒，小腿和踝開始疼。

我繼續瞎想：哪怕讓身體無限接近機械，身體還是身體。肌肉與骨骼的疼痛是會傳導到大腦的——那也是所有幸福感的來源。就是這樣一些肉體，應用一些機械，從行星表面，通過捕獵、飼養、採集、挖掘、建造，得到動物屍體、植物殘骸、礦石，製造一些東西。因為痛苦、不安全感和渴求幸福而在一起，經過漫長的調解契約，得到了如今的一切：貨幣、購物中心、優惠券，還有那些可以讓人端坐其中，感受不到跑步時歲月與肉體疲憊的交通工具。

腦子裡的兩個小人繼續對話。

甲：跑累了就歇一歇嘛。

乙：就是就是！

終於跑到了憤懣的心情里：恨跑鞋，恨漫長的馬路，恨健康學家，恨旁邊來往的汽車。但恨意無法傳達：大腦像個被架空的朝廷，在半空中怒吼，而身體疲憊地、麻木地、無賴地繼續跑步。彷彿出來跑步，是一步步奔向憤怒與蒼老，奔向靈魂與身體的分離似的。

但過了這個階段，就進入了以下狀態：

大腦彷彿上升，直到雲上；身體繼續奔跑，但痛苦已經無法影響大腦了。就這樣，天空中的另一個自己，俯瞰著大地上這個自己。不用跑也沒關係，可以任風吹動隨心所欲。那個雲上的自己，聽見時間像快速的流水一樣擦過耳朵，呼呼帶風，看得見未來的種種，看得見自己在大地上一片機械和礦石的海洋里浮沉，看見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在冬季黃昏里變成的霧氣。

身體依然是疲憊的，但那些疲憊，已經無關緊要了。而快感油然而生。覺得奔跑時帶出的風、陽光、雲影、每一口吸進的氣，都讓人愉快。彷彿奔跑到了疲憊與蒼老邊緣的極限之後，轉身又跑向返老還童了。剛才的惱恨，全都被遺忘。身體已經習慣了，很舒服的節奏，覺得只要保持好呼吸，就能夠繼續一路向前。哎，剛才動搖得太早了，還是意志品質不堅定啊。一跑累了就心情不好，這可不成！有個好身體，才能保持好心情好心態啊！

高高興興跑回家，沒跑夠似的，進了門還踢噠腿，覺得全身上下各處關節都劈里啪啦的打通，氣走全身，行雲流水像台永動機，比沒跑步前還年輕了五六歲似的。

這就是跑步。

我不知道其他人的感受，但我開始時，是為了開始那兩公里的無往不利快感，為了後半程的恍惚快感（內啡肽快感？）而跑的。

但之後，就像是，人喝茶，開始是為了茶的味道，後來是為了器具、氛圍與喝茶的心情似的，我開始喜歡上了周邊。

跑慣了之後，身體像一輛自動行駛的汽車。在開始時需要注意一下跑姿、控制一下呼吸，進入節奏後，就可以放任自流的去了。注意力就可以轉到所聽的音樂、鴿子、樹、河水、河邊的情侶、船、橋、塗鴉和隨著冬天來到、暗得越來越早的巴黎天空。大概每次跑步，這種「無人駕駛，自動航行」的狀態，就是最美妙的、讓人慾罷不能的、每到黃昏就自動去找跑鞋的誘惑體驗了。

沿著塞納河跑步時，常有其他跑者或相向、或從身旁擦肩而過。有身形健美、步履輕盈、一看就知道老於此道的跑者，看著讓人心情愉快；也有呼哧喘氣、體態龐大、挪起來很辛苦的胖大叔，跑一會兒就停下來，手扶燈柱拉伸。父親帶著兩個孩子跑的也有；看著親密無間、讓人懷疑是同性戀伴侶的也不少。大家遇到，往往互相拿眼睛看看，就過去了。偶爾有一起停在橋墩或欄杆旁，休息、喘息、壓腿的，彼此看看，彼此不說話。跑步的人心裡大概都有這種無言的默契。當然，偶爾聽到「Bon courage」之類時，心情還是挺愉快的。

上一代的嚴肅跑者，會喜歡肅穆沉靜地跑。《阿甘正傳》里，阿甘那種跑法，還被人理解為是抵制商業文明、回歸本原呢；但同一件事，時代自有其他的理解方式。更古一點，希臘人跑步追逐，是他們的古代奧運會，是青年們追求健美的方式。而4月17日巴黎的colour run，我看到了大批組團來跑的，包括推著輪椅來的：對他們而言，跑步就是種狂歡，是種大家可以一起玩的活兒，簡單，歡樂，噴得一身色彩後還興高采烈，自豪地發照片到社交網路：那是他們，或者說，我們這一代人的社交方式。

對原教旨主義跑者而言，這麼做不算嚴肅；但實際上，跑步還真是這個時代，最恰當的交流方式之一。

所以對習慣忙的人而言，跑步反而是最好的休息——很少有什麼事，能將有氧鍛煉、聽音樂、大腦放鬆、戶外觀察自己居住的城市、淺層但溫煦的人際交流——如此恰到好處地結合在一起了。很微妙：跑步既可以是獨處，也可以與人交流。你與擦肩而過的跑者經過，不需要多說一句，彼此心領神會。偶爾輕聲招呼，也算點到即止。許多時候，朋友間不必沒話強找話，只是看到了，彼此點點頭，就好了。

2015年11月的巴黎恐襲之後，周六，我跑到國家圖書館，看到常在那裡跑的幾位，依然在認真跑台階，心情便平和一些。大家彼此看到，也不過簡單地：

「Yo!」「Bon soir!」

這樣的交流，很簡單，但已經夠夠的了。

騰訊體育，跑向里約大型全民跑步活動

基於微信平台，跑步即社交，

騰訊運動，積累每個人的步數，線上跑步主題PK遊戲

——為了2016年里約奧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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