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殺了他？——下山事件（1）
下山事件是我關注日本殺人犯罪事件的啟蒙，同時也是三大國鐵事件：「下山事件」、「三鷹事件」和「松川事件」的最初一件。儘管僅僅死了一人，但其後牽連出來的故事，以及眾多勢力紛雜的關係，確是難以想像的複雜。甚至有很多聲音對下山事件的評價是：「日本戰後最大的黑幕事件」。
1949年7月6日凌晨12點25分，天空下著蒙蒙的細雨，2401M次列車從上野出發，開往松戶的途中，在經過足立區五反野的交叉道口時，駕駛員椎名利雄看到了鐵路旁似乎有一具屍體。凌晨12點26分，在車輛進入綾瀨站後，他馬上通知了站台上的工作人員：「在東武鐵道邊上好像有一具女屍！」
站里的副站長馬上通知檢票員松本和另一名工作人員岸趕快拿著鐵道燈沿著線路找了回去，結果發現在鐵道旁，橫著一具裸屍。屍體沒有小腿和胳膊，頭部也沒有了，看樣子應該是橫放在鐵道上，被列車碾過去的緣故。屍體正面向下趴在路邊，白白凈凈的，於是張望的幾個人覺得這應該是一具女屍，便通過步話機彙報給副站長，兩人留下看守屍體。
凌晨1點，副站長在接到報告後，直接彙報給了上野車輛段北千住分段的分段長田中荒次郎。田中接到報告後，帶著副分段長小島一起步行前往五反野，到達現場的時間是凌晨1點半左右。此時雨漸漸大了起來，形成了濃密的雨霧。
田中帶著手下人在附近搜索相關物品，結果發現了死者的上衣。從上衣口袋裡，他們翻出了名片盒和錢包。名片上寫著：
「日本國有鐵道公司 總裁 下山定則」
（圖片可能會引起嚴重的心理及生理不適，請謹慎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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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錢包里，還有寫著下山定則的名義的東武鐵道月票。此時他們才知道，這具屍體是堂堂日本國有鐵路公司（就是現在的JR）的總裁。放在我國的話，就是國家鐵路局局長，副部級。
但他怎麼會在深夜出現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呢？
看到了下山定則的名片，在場的人都意識到了事情不想想像中的那麼簡單。當天下午，無論是廣播還是報紙，都報道了下山總裁突然失蹤的消息。因此分段長田中馬上跑到了五反野南町派出所報案。2點40分，4名警察到達了現場。2點50分，綾瀨站的站員也趕到了現場協助調查。
屍體被火車壓斷的部位一共是五處：脖子，右肩、右臂，左腿，右腳。離屍體發現位置80米遠處，發現了散落在地的灰色西裝，白襯衫，棕色皮鞋，手錶，錢包等等物品。
凌晨3點20分，綾瀨站站長齋藤到達現場，隨後西新井警察局的現場勘查隊5人也抵達了。由於凌晨4左右會有貨車通過該地，因此現場的人員在拍完照片後，便匆匆地收拾了現場的散落物品和屍體，準備離開。
此時，下山在東京鐵路局工作時的秘書折居正雄，日本國鐵運營處處長土井清，下山的前司機佐保田，總裁秘書大塚辰治先後到達現場，對屍體進行辨認。隨著天色漸亮，雨也漸漸停了。大批警察和法醫趕到現場時，已經是上午8點的事情了。
通過對屍體斷面的觀察，首先確定的是從下山身上碾過的火車的速度很快——如果是普通客車的速度的話，屍體可能會整個捲入車底，被撕成碎塊（這是絕大多數卧軌自殺的屍體的樣子）。然而下山的屍體並沒有發生嚴重的撕裂，而是被幾乎齊刷刷地切斷。根據調查，這應當是當晚12點19分路過當地的869號貨車所為。
869號貨車原本應當12點02分發車，但由於機械維修，推遲到12點10分才從車站開出來。為了補回這8分鐘，司機當時以全速前進，而且車上也未裝貨物，因此速度比普通貨車快了不少。當天869號貨車的車頭燈發生了故障，因此只能使用預備的應急照明，無法看清鐵軌上的情況。而根據車組人員回憶，在經過鐵道橋後，為了看清綾瀨站的信號燈，他從車裡探出身子，卻聽到了車輪下有啪啦啪啦的響聲。之後回想起來，應該就是車頭碾過下山定則身體的聲音。
警察們當時趕到了869號貨車停車的車輛段，果不其然，在車輪上發現了下山定則的衣服碎片、肌肉組織和血跡。
在869號列車碾過下山定則的身體之後，過了6分鐘，12點25分，2401M次列車就發現了他的屍體。
而在這之前的15小時，下山的行蹤完全是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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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發生的前一天，1949年7月5日，下山同往常一樣，早上8點20分從位於東京南部的大田區的家裡出來，坐上了別克牌總裁專車。負責每天接送他的是專屬司機大西政雄。國鐵總部位於東京市中心的東京站對面。因為時間還早，大西開得並不快。當車快開到新橋的時候，坐在後排的下山突然說到：
「去佐藤先生那裡一趟吧。」
佐藤先生指的是佐藤榮作，日本戰後復興之父，第61屆日本首相。任內他實現了連續10%以上的年經濟增長，同美國協定收回了沖繩的管理權，並且還在1974年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他也是安倍晉三的叔祖父。然而此時的佐藤榮作，剛剛辭去日本交通部副部長的職位，踏入政途，擔任民自黨的政策調查會會長。民自黨就是現在的自民黨的前身。
對於同曾為官僚系統中的一員的下山定則來說，佐藤榮作既是他的前輩，也是老朋友。佐藤榮作於1948年辭去交通部副部長的職位時，接替他的就是下山定則。1949年6月，日本國有鐵道公司成立，於是下山定則選擇成為了該公司的首位總裁，從官僚轉型成為了企業家。
聽到要去佐藤榮作那裡，司機大西馬上問道「現在就過去嗎？」下山卻回答：「不著急，過會兒再去吧。」
當車馬上就要到達國鐵總部的時候，下山突然說：「我突然想買東西，把車停在三越百貨的門前吧。」公司和三越百貨都在東京站的北面，於是大西在大手町的十字路口右轉，這時他聽到下山自言自語道「10點之前到公司就行啦...」
車轉過來，從東京站北側的鐵道橋下穿過，下山又突然說：「去白木屋也可以，直著走吧。」下山自從6月中旬擔任國鐵總裁以後，從來不讓司機把車停到公司門口，而是停在兩三個路口之外的白木屋前。大西每次都在這裡等著下山下班或是外出。
「總裁，好像也沒開門呢。」大西看著牌子對下山說，而下山此時似乎很不高興，只是嗯了一聲。「咱們去公司嗎？」下山還是沒說話，又「嗯」了一聲。
大西把車又開回了東京站北的鐵道橋下，離國鐵總部只有幾十米的時候，下山突然說「去神田車站吧」。神田站是東京環線鐵路「山手線」上，東京往北的下一站。車到了神田站西口，下山卻一動不動，於是大西問道：「下山先生您要下車嗎？」
下山此時卻顯得很惱火，搖搖頭，一句話也不說。大西沒辦法，又把車啟動，沿著外堀通把車開到了與國鐵總部隔河相望的吳服橋，這時下山又說「我要去三菱銀行」。三菱銀行的位置在東京站的西面，去的路上要經過國鐵總部。在車快到國鐵總部的時候，下山突然用很大的聲音命令大西：
「開快點兒！」
（圖片選自浦澤直樹的漫畫《Billy Bat》，其中有關於下山事件的一種解讀。）
上午9點5分，大西把車停在了三菱銀行總部的門前，自己一個人走進了銀行。約莫20分鐘之後，他回到了車上，說「現在過去商店吧，時間應該正好。」
根據之後的調查，下山進入銀行後直接從櫃員的手裡拿過了自己私人保險箱的鑰匙，走到了地下。警察搜查發現，保險箱里有三張一萬日元的紙幣（約現在的120萬日元，7萬多人民幣）。但下山拿走了什麼東西，誰也不清楚。
上午9點37分，下山的車停在了三越百貨的門口。下山還是沒有下車，而是雙手握在一起，說「好像還沒開門啊？」大西從車上走下來，看到有顧客已經開始進店了，於是打開後門，對下山說「已經開門了。」下山走下車，說：「我5分鐘左右就出來。」
而這，就是下山定則總裁被確認生存的最後時間。從這一時刻起，下山便生死未卜，直到15小時之後，他的屍體出現在十公里以外的五反野的鐵道上。
當天上午下山定則的日程表上，9點整要召開交通部局長會議，秘書大塚辰治從8點45分起便在總裁辦公室等下山來上班，但直到會議召開也沒見到人。於是大塚給下山的家裡打電話，家裡的回答是「跟往常一樣正常出門的。」9點半，還見不到下山蹤影的大塚又給聯合國軍佔領部、民間運輸局和民政局這些下山經常去打交道的地方去了電話，但回答都是沒見到人。於是大塚只得給日本警察總署打了電話，將下山總裁失蹤的消息彙報給了警察總監。
幾乎是同一時間，下山的家裡也來了兩通電話。電話另一端分別自稱姓「有馬」和「小野寺」，都在問「下山總裁離開家了嗎？」在得到肯定答覆後，對方也沒談什麼事情就掛斷了電話。
當天，警方與消防局、鐵路公安進行了調查，確認下山確實失蹤了，於是在下午5點，通過NHK廣播，公布了下山定則總裁失蹤，全市懸賞發現他的蹤跡的廣播。而此時下山的司機大西，車還是停在三越百貨的門前。當他聽到下山失蹤的消息，第一時間衝進了三越百貨6層的電影院——因為過去下山非常喜歡在這裡看電影。在一片黑暗中，大西還是沒有發現下山的身影，於是他下樓來給國鐵總部撥通了電話。
下午5點半，司機大西被警察局帶走，對下山失蹤之前的行蹤進行筆錄。
下午6點半，緊急召集的30名警力封鎖了三越百貨，對店裡430名員工進行了1對1的盤問，希望從中獲得下山的線索。其中有幾人確實對下山在店裡出現的事情有印象，而其中幾名員工言之鑿鑿地說，在上午10點15分左右，下山總裁走到了樓下的地鐵入口，進入了地鐵站。
此時警方比照司機大西的供詞中，下山曾經說過「去白木屋也可以」的話，發現無論是三越百貨，還是白木屋，地下都與地鐵銀座線的地鐵站直接相連。因此，警方判斷下山前往這些百貨店的目的，應該不是買東西，而是藉此潛入地鐵站，坐上地鐵前往一個不希望別人知道的地方。
當晚9時許，下山的家裡再次接到了自稱「有馬」的人打來的電話：
「我剛才聽到了下山總裁失蹤的廣播，別擔心，下山總裁今天來我這裡了，精神很好，您別擔心。」說完便掛上了電話。
下山的妻子馬上通知了警方，警方通過翻閱下山的名片簿，發現了「有馬哲雄」的名片，於是馬上趕往他家。但是當警察到達有馬家的時候，發現有馬從當天一早便前往橫濱參加朋友的結婚慶典，剛剛才到家，有非常充足的不在場證明。於是警方只能作罷。
而幾個小時之後，便發現了下山定則的屍體。
前面我們有一個重要的線索：「地鐵銀座線」。下面我們來詳細講講。
地鐵銀座線，始建於1925年，1934年全線通車。下山當天早上徘徊的三個地點，恰好都是銀座線的車站所在地：白木屋（日本橋站），三越百貨（三越前站），神田（神田站）。而銀座線的北段，有兩個地點很令人注目：上野 和 淺草。
上野和淺草，在當時是有名的「法外地帶」，因為戰後糧食、煙酒、蔬菜都屬於管制商品，這些地區又貧民聚集，於是便黑市橫行，魚龍混雜。
而同時，上野站是常磐線的始發站，淺草這裡是東武鐵路的始發站。這兩條線路的走向都是東北方向。離下山事件的事發地五反野附近最近的三個車站：五反野、綾瀨、小菅，都分別屬於這兩條線路。
而究竟是誰殺了他，或者是他選擇了自殺？梳理這些脈絡我們也需要很長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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