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大地震八年了

八年前汶川大地震發生時,沒有人能夠想像,這場地震到底會怎樣具體地徹底改變多少人的命運。是啊,後來的事情我現在已經知道了,所有同學一起痛哭、募捐,以質疑校舍質量開始的對自己的公民教育,被《災後北川殘酷一面》,《汶川地震168小時》震撼而決心做記者,學寫特稿,本科時去汶川做志願者,寫五周年紀實……再到今天,無法再與人輕易談起這件事。

可那天不是這樣的。

我還記得,那天陽光不錯,五月蜜糖般暖得讓人發昏的光,我在教室午自習,快上課了,突然教學樓就抖起來,我看著課桌跳起來,我的白瓷杯猛地砸在地上,轉過頭,被驚醒的同學一臉茫然的看著我,而對面教學樓,初中部的學生已經驚叫著跑了起來,有人大吼,地震了,快跑啊!

我也跟著跑,跑到3樓時,小山來牽我的手,那應該是我們所有人跑的最快的一次。跑到校前廣場,見五棟連體的教學樓跳舞一樣,波瀾起伏的抖,玻璃窗如同彈簧般伸縮,遠處的山嘩啦啦垮了半邊,赤黃的土,煙塵滾滾。

電話打不通,不知道家裡怎麼樣了,很多女生哭了,學校廣播不許再回教學樓,大家很快意識到要去超市搶水和餅乾。

——其實並不慘,相反,最初的驚恐慌張之後,大家竟都有一些玩遊戲,完成闖關、歷險般的快樂。沒有任何新聞,既然如此,我們都想,應該只是一次震感稍強的地震罷了。

我們那所省重點平日高壓管理的人要瘋,難得有機會不上課,大家都高興起來,坐在足球場,打牌、打球,幾個同學一起仰卧著曬太陽。老師也在旁邊看,給打牌的瞎支招,還興緻勃勃講起親歷唐山大地震的事,說那次發生在深夜,這次是白天,應該還好,大家都信這點。

我跟好友在學校瞎轉,還碰到那屆高三唯一一位考到北大、我們都很喜歡的學姐,她正坐花壇上,捧著個塑料碗,吃酸辣粉,臉辣得緋紅,一臉的汗。見了我們,她忙放下碗,不好意思地打招呼。我們閑聊起來,愉快得如同偷來的大假。

傍晚時氣氛漸漸凝重,室外沒被子、許多人沒水和食物。校外的人也湧進來,要在足球場上打地鋪,警車在校外呼嘯而過,提醒大家不要恐慌注意秩序。班裡男生來找我,說已經扯了運動會的標語橫幅,鋪在地上,佔了舞台上有涼棚的最好的位置,還有水,夜裡記得都去那睡。

我還在打乒乓球,遊戲間隙靠在石牆上,突然感到石頭波浪般的顫動,突然怕了——原來都是真的,原來地震的力量以波的形式擴散,原來餘震的力量也可以大得嚇人。

那晚同學們都睡那。我極累,卻被末日降臨般的緊張弄得極度興奮而睡不著。悄悄溜進行政樓,平日板著臉的行政也沒再趕我們出去,而是刷新頁面讓我們看新聞,只有新華社的一條通稿,他語氣有點傷感,說狗日的,壞了,搞不好很要死點人。

再回操場,我們都不再說話。當時的戀人終於找到我,讓我披上他的大衣。我們都跑得匆忙,沒帶手機,幾乎以為碰不到了。夜露太重,地上全是露水,足球場也沒法直接坐人了,我們靠牆坐著,罕有的、光明正大的共處,而且可以一直一直,直到天亮。是啊,小小的劫後餘生,對於少年時期的戀人來說,這是一次多麼慌張,又因為安全而足夠驚喜的分別,即使我們還沒牽過手。

他離開了一會兒,回來後告訴我,收到手機新聞了,已經死了七千多人。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數字肯定還會增加。

我說,是啊,不曉得那些人今晚怎麼過的。

已經深夜了,大部分人睡著了,裹著大衣、把書包當枕頭,橫七豎八躺了一操場的人。我看到一位初中部的語文老師,興緻很好的拿著傻瓜相機到處拍,有人反感,他不慌不亂,說,你們懂個屁,這些都是史料,我要做個紀念。

後半夜變得很難熬,冷,困,那大概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靠在他身上,夜風呼嘯,臉緊張得發燙,怎麼挨著都彆扭,絲絲的甜,也許模糊之間睡了一會。已經記不太清了,畢竟,他一個月後考上了重點大學的工科專業,我們再沒有聯繫過。

天五點過就亮了,所有人都神色憔悴,我看到小山拖著個巨大的蛇皮口袋在撿垃圾——太多人在操場上亂扔垃圾了,礦泉水瓶、塑料袋,雞爪的骨頭渣,陸續有同學跟她一起。想到剛高中我們還不熟,有人在足球場中間扔了一大堆啤酒瓶,其他人都繞著走,她是羞澀克制的人,怕被人盯著看、怕有人笑她愛出風頭。可只要是她相信對的事情,她就會去做,於是臉燒得滾燙、也要在眾人的注視中撿走那堆瓶子扔垃圾桶里。

天曉得我當時有多崇拜她,我們認識快十年了,仍是彼此最親密的朋友,這真是莫大的幸運。

那天早上我也跟她一起撿,最後堆了好大一堆。朝陽升起來,天空燦爛得不像有無數人剛剛經歷浩劫,無法生還。我倆相對無言。我還穿著戀人對我而言太寬鬆的運動服,眼淚幾天後才會爆發,而此刻,鼻血突然滾下來。

八年過去了,我明白了當時的我們有多幸運。我們沒有經歷任何家園破碎親友死散的悲痛,卻得到了如此珍貴的一課。我始終感激並且不安。

那時我15歲,那一天如同我們共有的成人禮。而我此前所有的成長感,僅僅來自『父母廝打、沒考到前三名,親密的同學轉學,丟失了最心愛的娃娃——一個小火雞……』,而在朝陽升起的那一刻,我被一種巨大的情緒吞沒到窒息,震得我說不出話來。那時的我還不明白,那種感覺,是作為一個微小個體,對這個世界更深切的一種羈絆與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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