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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上進食障礙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本文以自身經歷為藍本,稍作誇張)

有那麼一些人,他們永遠有一些填不滿的空虛。

停下筷子是因為吃完了,不是吃飽了;沒有再來一份只是因為不好意思,不是吃不下。零花錢很少的童年,一閑下來就在家翻箱倒櫃找吃的。上完舞蹈課、鋼琴課,考完試,鬆一口氣,回家路上一定會記得買一支冰淇淋。

從來就沒瘦過。青春期體重飛快地翻倍。夏天磨大腿根磨到出血,冬天凍得瑟瑟發抖,因為不敢穿很多衣服怕顯得更胖。耳邊的嘲笑聲越來越清晰。每每路過商店的櫥窗,我都會惡毒地詛咒玻璃中倒映著的肥胖的身軀。羞恥感化作巨大的能量,我開始節食、運動,我要求每一天都要比前一天輕一點,再輕一點,再輕一點。把一切飢餓都歸結於貪慾,把一切疲勞都歸結於偷懶。我太胖了,我不配吃飯,我必須瘋狂地消耗自己。誰都無法阻撓,因為胖給我帶來的陰影遮蓋了一切。

不知道為什麼,大家對胖子說,你好胖啊,你怎麼那麼胖啊,你又在吃東西啊,你這麼胖擋道了啊,你怎麼不減肥啊。一旦開始減肥,他們便立即改了口,你挺好的,不用減,看你都瘦成什麼樣了。

夏天在小區里偷偷跑步,跑到頭頂冒煙,胸口刺痛。見到熟人就遠遠地躲開,生怕被問起:「喲,你在跑步減肥呀。」精疲力盡地回到家裡,鎖上房門抱緊枕頭跪在地上與飢餓頑強地抗爭,餓到不再感覺餓,等到冷靜下來再押解著自己走向餐桌,象徵性地進食。家裡硝煙瀰漫,為不吃飯和父母翻臉。做家長的,只擔心看得見的問題,比如說我日漸消瘦的身體,卻毫不在乎因為胖而千瘡百孔的心。

第一輪的減肥結束,僅僅是個開端,達到體重目標後,我茫然了。不知道該怎麼做。不可以胖起來,也不可以瘦下去,我不知道該怎樣吃飯,怎樣運動。我只知道,我的腦子裡填滿了麵包餅乾巧克力冰淇淋。在便利店的貨架前猶豫很久,反覆比較熱量和營養成分,我想吃這個,也想吃那個,所有的品種全都想來一遍,對每一種食物的渴望都是一樣地強烈。

等我冷靜下來時,今天的熱量已經超標了。

多吃就多消耗。罰自己在操場、在小區、在街道上跑,跑不動就快走,走不動仍然走。夏天的烈日很毒,幾乎要將我點燃;冬天的寒風像刀一樣刺入心臟。這是我應得的。自我懲罰讓我的內心得到巨大的快感,當身體極度疲憊時精神佔據著勝利。

對身體虐待的結果是更激烈的反抗,一次次破功,然後破罐破摔,然後補償。每一次都是絕望的,絕望著掙扎著堅持著。不要說我沒有意志力,你先試一下堅持節食-暴食-補償-節食循環十次以上才有資格跟我談意志力。

補償的方式多種多樣,劇烈運動到極限就濫用瀉藥,瀉藥失效就琢磨著催吐。體重在永不停歇地大起大落,一年總共胖回去二十斤然後第二年更狠地減掉三十斤。一個人把自己鎖在在幽閉的廁所里,沒人知道那頻繁開關的水龍頭和嘩啦啦的水聲意味著什麼,最後花很長的時間用冰涼的自來水把罪惡的痕迹沖洗乾淨。習慣了之後,偶爾會覺得累,更多的,是麻木。

人的生命可以如此頑強。用意志力在每天早晨睜開眼睛,去上學、去參加社團活動、去迎接每一個人。耐受了低血糖,甲減,覺得生命就是這種虛弱的感覺,精力充沛時反而感到恐慌。 頭髮像柳絮一樣飄落也不在乎,沒有生理周期就當作解脫,代謝低到差點以為自己是喝露水的仙女,不吃不瘦,一吃就胖,絕望地在體重計前反覆踩上踩下。低鉀的時候不得不躺在床上,企圖用沉睡來逃避卻翻來覆去睡不著,那就硬扛著反正總會過去。

渴望死亡又害怕死亡,於是選擇慢性自殺。

也沒有人覺得吃得特別多是病,吃得少倒是全都著急。我覺得全世界都在阻撓我減肥,他們要把我喂成大胖子,以供打擊嘲諷發泄惡意。我不相信任何一個人,不相信人與人之間的任何感情。只有食物對我是不離不棄的,它們進入我的口腔里,刺激我釋放快樂的神經遞質,然後被我糟蹋。這種隱秘的、羞恥的快感,像毒癮一樣欲罷不能。我和食物是互相的虐待關係,但食物確確實實是我黑暗的生活中唯一的一簇光明,即使那是邪惡的鬼火。

對食物的癮越來越大,所謂的自控力越來越差。胃是空的,心也是空的;胃是滿的,心還是空的。允許自己攝入的食物越來越少,熱量的限制越來越嚴格,但只要比計劃中多吃了100大卡就會強迫症似地來一輪。其實已經失去了正常的饑飽感,永遠都不餓,也永遠吃不飽。

掙扎著拚命著,雖然很慢很慢,最終瘦到了自己想要的樣子。路過商店的櫥窗覺得有些自豪,但多看幾眼又立即能找到引起恥辱的理由,我的身材不可以有任何曲線,我想要變成一張薄薄的紙片人,這樣我就不會再被指責佔據了太多的空間。我翻出衣櫃里小了一兩個size的童裝,高興地發現自己能夠輕鬆地套上。我感覺這是一種報復。小時候沒能把童裝穿出童裝的樣子,我清晰地記得每次買衣服的艱難尷尬,媽媽撫摸著我說「我女兒呀,哪兒都好,就是身材不好……」。我只想停留在這個身體里,永遠不要長大。

在網路上找到一大群和我一樣的小夥伴。除了食物和體重,這些建立在虛擬的網線上的友誼就是我的全部。爸爸恨恨地說網路上這些狐朋狗友帶壞了我,而我真的真的很感謝他們,沒有他們的支撐也許我早已選擇更極端的方式迅速凋亡。而現實中,在現實的人們眼裡,我恐怕是個失敗者。我拒絕任何親密關係,因為我連應付食物、體重的精力都不夠。沒有人理解我的偏執,也沒有人願意去理解,我也放棄了傾訴的可能性,自我封閉。我覺得很開心,不受人際關係的束縛是一種難得的自由。以前我總是在人們面前裝作無憂無慮,因為人們拒絕接受我難過的樣子。陽光照亮著我的fake smile,而虛偽的面具背面是時時刻刻的自我唾棄。

進食障礙的治療,意味著把血肉模糊的傷口徹底撕裂再重新生長。我沒能擁有主動求醫的勇氣,幸而在被迫就醫後也沒有抗拒治療。

我只記得他們逼我吃飯,罵我不爭氣,他們說我的意志力不夠堅強,說我過得太舒服了,說我怎麼就吃不好這個飯,說我怎麼就那麼在意體重。貪食過後堅持著不去清除,只是渴望一點點撫慰和寬恕,他們卻說,不是我逼你的,是你自己要吃的,攔都攔不住。難受時求他們讓我躺一躺喘口氣,他們說,這都是你自己作的死,要讓你記住這個教訓。正義的旁觀者看不下去了,說,你怎麼這麼不孝順,你爸爸媽媽多辛苦,對你有多好,長得漂亮只是一時的,沒有本事將來就是個廢人,膚淺。

原來,在重點高中重點班奮鬥的我,只要有一點disorder,在他們眼裡就一錢不值。

我恨他們,至少,我恨那時候的他們。那些像刀子一樣的話我永遠忘不掉,帶著恥辱和蔑視我艱難地爬行著,我只知道我不值得為報復他人而傷害自己。好與不好,都是我自己的事情,在我不需要別人的幫助而能正常進食後,我會決絕地擺脫他們的控制。

最終我變回了正常的、美好的樣子,個中辛酸在向後遠遠地褪去,也不知道哪一天會重新湧上來,再次擊垮我的生活,希望永遠不要。

引用一段在一滴上看到的話:

「現在,我對自己過去的多年暴食充滿感激。儘管暴食給了我很多問題,但它遠好過在少女時期懷孕生子,遠好過沾染上海洛因,遠好過自殺。在我最糟糕的那些年裡,食物給了我保護。只是後來我漸漸學會放下恐懼,我已經不再需要它的保護了。」

我不懷念這段經歷,也不排斥,不憎恨。這只是當時的我不得不應對壓力的一副擋箭牌,現在我能夠怯怯地從擋箭牌後探出腦袋,讓這世界的真面目映入眼帘。

我曾佩服每一個能夠正常吃飯的正常人,現在我終於擁有那時自己所不敢想像的力量。我的力量僅限於能夠控制自己不要用進食障礙的方式應對問題,其他的,我無能為力,也不需要。我生來就是不完滿的,我填不滿我的空虛,也不必再去做徒勞的努力。ED也給我帶來了財富,我緊緊地握著,驕傲地藐視困難重重的生活。現在,我能夠安然地吃下每一口飯,等待食物在我的身體里消化吸收,化作我的一部分,為我提供真正的能量,投入積極的活動;停止進食是因為感到飽足,渴望進食是因為感到飢餓; 我珍惜著這種特別的幸福,一種簡單卻偉大的幸福。

正所謂,彎路的風景,也有它別樣的美麗。

我不後悔ED,也不鼓勵ED。於我已經無可挽回,於你也許還有回頭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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