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詩戰爭

1998年,詩人白狗整理他父親厚厚的筆記時,發現了很有意思的幾段:在一個吃飽喝足、孩子被哄睡後的夜裡,他父親——「萎黃病的老詩翁」——下決心要創造出一種最自由的詩歌,一種純粹的自由詩。然而這個決心在筆記中僅出現了一次。在白狗的回憶中,父親矮胖,睫毛濕漉漉的,像隔夜桃子的絨毛。

半個月後,白狗開始寫一些古怪的詩。他最先在《詞鐵》上發表了一首名為《靜夜思》的詩,構思絕妙,全文如下: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這首詩究竟是如何騙得編輯發表的,至今是個未解之謎。總之,在受到讀者們不明所以的攻訐之後,白狗在同一家刊物上發表了回應,他這樣寫道:

我聽幾位朋友說,諸位在讀《靜夜思》時,都以為是幾千年前一位了不起的詩人李白的作品,以為我是在拿這種拙劣的玩笑來嘩眾取寵。我大吃一驚。對此我的回答是,這可能是任何一首詩,但偏偏不可能是李白那首。就我自己的感覺來說,這是一首描寫雪夜暗殺的詩歌,長度中等,四十四行,五百多字而已。它不難理解,問題在你們,讀者上帝們,你們被語義蒙蔽了,就像不久以前的讀者被韻腳蒙蔽一樣。

不到一百年前,詩人擎著自由的大纛,一腳踢開詩韻,撕碎了天賜的貞操帶,以為就此高枕無憂。這種想法的愚蠢是顯而易見的。因為當他們擺脫了句尾詞音的統一時,他們還在受著詞意近乎永恆的禁錮。當他們寫下「兔子」時,他們說的只能是兔子,不可以是獵狗,不能是一頭金錢豹,更不能是一把手術刀。這種保守甚至比押韻還讓我惱火。詩歌應當是絕對自由的,每個人都有絕對自由的解讀與創作的權利。

從詩學角度來看,詞意究竟有什麼用呢?不,我們不要詞意,去他媽的,把它嚼碎、咽下,再衝進馬桶吧。我這篇《靜夜思》可以是一首談情說愛的彼特拉克體十四行詩,也可以是一出家長里短的蕭伯納式諷刺劇。它究竟是什麼,悉聽尊便。

根據正史記載,這種離經叛道其實並沒有造成什麼大轟動,甚至可以說,根本沒人理他。倒也有幾個神秘主義者對此表現出非常的興趣,但對於大眾來說,「兔子」究竟是「獵狗」還是「兔子」還是「手術刀」還是「旗幟」還是「絞肉機」,與他們的生活根本毫無關係,「兔子」這個詞存在僅僅因為兔肉能吃,僅此而已。

然而根據野史的說法,事情就不那麼簡單了。這篇回應發表後,表面上,變革像公交車一樣,遲遲沒有來到。但在社會這片大海的深處,在那些落魄的詩人、朋克和吸毒者之間,白狗所謂「徹底的自由詩」得到了徹底的接受。年輕人在酒吧吐完第一場,立即把自己返流的胃液灌到一首《回鄉偶書》里,如椽巨筆,簡勁有力,全詩如下: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神秘主義者們聚集在一起,為這種「徹底的自由詩」,也即是「徹底的自由」創造了各種儀式——

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

山花對海樹,赤日對蒼穹。

甚至有目擊者聲稱,他見到有幾個身穿黑衣的男人「從口鼻流出密密麻麻的鉛印的斷裂的字元來」。然而,在這種種混亂之中,從未見過白狗的身影,儘管年輕人奉他為千禧年來臨前最偉大的先知。據說白狗隱居鄉下,每年出一本詩集,裡面以白居易、李清照、柳永等人的文字書寫著他自己的詩意。

然而根據另一種的另一種說法,白狗早在發表那篇回應之後四個月就死於暗殺。暗殺者是一個落魄詩人,近兩米高,紅色捲髮(可能染過),戴眼鏡,據說年輕時「好任俠,嘗手刃數人」。一個反光的雪夜,他藏在白狗公寓外的一棵樅樹上,第二天清早,白狗打開門的一瞬間,子彈像一粒鑽石那樣精準地打中了他,剎那間他有點像埃及的某位女王,額頭上第三隻眼閃閃發光。白狗就這樣死掉了,而其後以他的名義出版的那些詩集,不過是這個刺客拙劣的模仿罷了。據說,五年後,在因告發而被秘密逮捕時,他無奈地對警察說:「你被你的眼睛束縛住了,真的。」他一時還有點腿軟,倒在警車堅硬的坐墊上。

這大概就是這篇鉤沉的所有內容。讀到這裡你必然意識到,這篇文章根本不是在說什麼詩人與詩歌的故事,莫要被詞意蒙蔽了眼睛。這是一首史詩,敘述了兩千多年前色諾芬率領潰敗的士兵逃出波斯的故事,據一位評論家說,還算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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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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