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死去的夏天

1.

很多年前的夏天,我在家鄉雲河的橋上等到晚10點,等的人才來,楊溪,那個中學堅持給我寫了兩年情書,中考前的夏初,每天都在我課桌上放梔子花,3天前還當眾給我告白的男生,此刻卻表情冷淡。夜深了,風有點涼,我們不咸不淡地聊了幾句,他就要走,次日就去南方,母

親所在的工廠過暑假。

此後楊溪再不與我聯繫。當時的我不明白髮生了什麼,河水靜默無聲,我盯著水面發了會兒呆,也回家了。

次日黃昏,肖湘卻突然來找我,神色莊重,扔給我一疊信封,說是要與我攤牌。我莫名其妙地拆開,一大疊粉色浮誇的大頭貼,全是他倆的合影,擁抱,親吻,咬對方的嘴唇。楊溪清秀,眉眼都淡淡的,牙卻又大又白,總讓我想到抱著大榛子的松鼠。肖湘也是個俊美的男生,溫柔善良,不少女生示好。

我不太敢想發生了什麼,努力說服自己同性戀並不可怕,得鎮定下來。肖湘卻已痛哭不止,說他懷孕了,他不是同性戀,而是雙性人——同時具備兩類性徵,此事連他父母都不知曉。

現在他有了楊溪的孩子。因為器官不健全,他懷孕很可能致死,但他決意把孩子生下來。

高調追我兩年的男生其實算是同性戀,跟雙性人做過,要當爸爸了;我的男閨蜜其實是女生,懷孕了,他們一起瞞了我兩年,我視為好友的人,他快死了……是真正的死。

我呆坐著,斷電般沒有任何反應,愣了很久,才開始啜泣,繼而大哭,哭完抱住肖湘,「我們湊錢也治好你,你喜歡他你們就在一起,無論怎樣,你不許死。」

太狗血了對嗎?以至於太多年過去了,我沒有給任何人講過這些——稱它「故事」、「往事」,都太輕佻了,況且,誰會信呢? 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該如何理解和講訴它們。

2

清遠、佛山、順德,樟木頭……我自幼就非常熟悉這些廣東地名,因太多長輩在那謀生,能吃苦愛搶活兒,抱團鬥狠,成為當地人討厭的「四川幫」,他們常假稱是重慶的,以免房東嫌棄租不到房子。楊溪的母親也在那,她混得好些,管著一座工廠,以10多年從未回鄉為代價。

楊溪曾每周末給我打幾個小時電話,周日晚再塞一封長信給我。中考之後,我們都閑得發慌,他卻再未與我聯繫。

肖湘卻常來找我們玩,說孕吐難受,又說給孩子起了好些名字,自然都姓楊,興緻挺好,讓我們幫著選。「楊一心,楊一意,如果是雙胞胎就叫這個要得不?」他撫著肚子問我們。又說起第一次來例假,好多血,打濕板凳,恐懼,噁心,以為自己是個怪物,想自殺,還好被姑姑救了。

又說起與楊溪相戀,同住一個寢室,夜裡躲在被窩裡接吻,其他住校的男生早就知道,只是並不拆穿。還好有了楊溪,不然他早就想死了。我不敢生氣,怕自己顯得太小氣,也跟著說,真好。

「懷孕」、「雙性人」、「死亡」……每個詞都是一枚大炸彈,把我們炸得一愣一愣,只敢肅然起敬。我們這群同學都自幼認識,大炸彈炸完,震驚過了勁,非常心疼,擔心他死,就約定好堅決不能告訴家長,大家一起瞞著,一切想辦法。

肖湘來時,還給他準備酸梅。一次他邊吃邊問我們,「記得中考前我總讓你給我帶李子嗎?那時我就有了,哈哈。」

我剛學會上網,不會翻牆查文獻,連知網也不會用,就整日泡在鎮上唯一一家網吧,百度「雙性人」有關的一切知識,查到的確有雙性人懷孕的先例,還成功生產。暗暗替他鬆了口氣——至少不會死了。

晚上與女同學散步,與她分享這個好消息,她也高興,說太好了,肖湘說他最近生理期,總是大出血,害我老幫他買衛生巾。

我們當時都不過十四、五歲,生物教到那一章,老師就讓我們自己看書,幾乎沒任何生理常識。但孕期不會來例假,我還是知道的,就覺得奇怪,講給她,她留了心,幾天後一大早就來狠狠敲我家的門,我還睡著,她一臉憤恨,「我們都被那個大傻逼騙了,操他媽的。」

她去問自己生過小孩的姐姐,被笑著教育了一番。又去找肖湘的姑姑套話,說肖湘的事我們都知道了,您真不容易,他姑姑一臉茫然,再聊下去,仍一無所知,終於確信被騙了。

她氣沖沖跑去找肖湘對質,他逼急了只是哭,說我們不相信他,反問難道要我脫了褲子給你們證明嗎?

兩人吵崩了。

3

另一位男同學小川有一天卻突然來找我。他家有二層大樓房,父母都在廣東,爺爺管不了他。他人講義氣,家就成了全班男生的大本營。周日一起抽煙、喝酒、打牌看黃片,帶女朋友來過夜都再方便不過。同學跟家人吵了架,也都去他那睡。

班聚也在他家,我們到時,滿地煙蒂、啤酒瓶,床頭還塞著避孕套。男生們挺不好意思,搶著掃地。一人出點錢,買點酒肉,男女生們一起切菜做飯,油煙浮動,辣椒的香,小小大人們,有未婚夫妻般的曖昧感。

除了極個別的人,全校絕大部分同學都算「留守兒童」。大學後我看到「保護留守兒童」的海報只想冷笑:這幫同情心泛濫的傢伙根本不了解「留守兒童」到底是怎樣的,他們未必是窮到烤紅薯當飯吃。交筆友、認哥哥妹妹,打群架,不為什麼,太正常了,找點樂子,零花錢多到能給全班每個人充QQ黃鑽,心裡巨大的空洞卻怎麼都填不滿。

小川抽完好幾支煙,雲山霧罩地扯了一大堆,才說,「別太信肖湘的,他藏了太多事了。」川吞吞吐吐地講,一天夜裡在他家,他半夜被響動聲驚醒,抬眼見肖湘與班裡另一位男生接吻。見他醒了,兩人都挺慌的。「我哪見過這種?媽喲,簡直神經病,我馬上就喊他們滾。」兩人立刻要滾,他又不忍心了,說算逑了,等天亮再說,氣鼓鼓的,倒頭就睡。

川是個高高大大的男生,用現在的話說,愣愣的死直男。

他隨後暗自打聽,才知道肖湘還跟班裡好些男生睡過,大部分互相之間並不知情,小部分互相知道也並不明說,楊溪只是其中一個。

「可是他現在懷孕了,那孩子是誰的?……」我震驚地不知道該說什麼。

「鎚子,這你也信?!你腦子進水了嗎?你們都傻了?!!」川笑得有點可怕了,「他再裝瘋,看我怎麼弄死他。」

「媽買批,居然都在我床上亂搞,我日他們的媽。」他抽完煙就走了,叮囑我別再摻和。

4

夏天終於快結束了,我似乎沒有任何變化,仍朝氣蓬勃,帶著毛茸茸的天真,在飯桌上裝可愛把長輩們哄得大笑,甚至開始自學高中的課程。可我度過了14年以來最陰鬱的一個夏天,每日6點就起床跑步,拚命想想出個所以然來。我很快學會了抽煙,跟鎮上最爛又最好看的女生鬼混。那些女生教我抽煙怎麼過肺,第一次學會時,我一口氣抽了一包,站起來時頭重腳輕,幾乎跌倒,才知道尼古丁中毒比醉酒還噁心。

夜裡我們去堵省道,超載的大卡車只有那時才敢上路,我們躲在路邊,等車開近,猛地跳到路中間,嚇得司機急剎車,等他還沒反應過來,就又一起跑遠。比誰膽子大,離車最近的人贏。而我總贏。

如果不識相的司機敢跳下車罵人,又恰好是外地車牌,他就會被男生們衝上去打哭。一次他們把一胖司機打得爬不起來,我看不下去了,轉過身去,見大卡車的遠光燈仍亮著,刺破山谷的夜霧,直直打在不遠處的大湖之上,銀河和萬千星雲倒映在水面,壯美璀璨,太美,我有點想哭,不明白自己為何此刻在這裡。

快開學了,楊溪從南方回來,直接住到了肖湘家。肖湘很高興,邀請所有同學去他家吃飯。

我心裡忙亂,幾件事我都沒跟人講過,不想被同學看出來,就強撐著去。他倆都在廚房忙,楊溪當眾對他很寵愛,大家瞎起鬨,他倆就應了,接了吻。所有人都笑,我也跟著鼓掌,不敢遲一點。背過人時,肖湘從後面摟住楊溪的腰,楊溪立刻彈開。

假裝無事太難受了,我就去肖湘書房坐一會。一進門就驚到了——滿牆全是我的照片。畢業時我們拍了很多照片,想要的去老闆那洗,肖湘居然把我的照片全洗出來了,貼在牆上,每一張都塗花了臉、剪去了手腳,戳得星星點點。

做記者後,我採訪過一夜成名票房過10億的導演,導演說到他的拷貝差點被後期公司毀了的那天,還採訪過蒙冤受屈的受害者,他說到案件初審判決那天——兩人都不約而同地說,我當時就一個反應,「我立刻蹲下,吐了。」

他們的話,也讓我想到多年前的自己,我當時也立刻蹲下,吐了。

吐完,下樓,徑直走向楊溪,盯著他問,「為什麼?」

他見我來了,下意識地往後躲,「為什麼?」他有點驚訝地確認了一下,然後突然自輕自賤似的笑了,「因為我想睡他,因為我想日他啊……我怎麼知道為什麼,這就是為什麼。」

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他中考前給我告白之後,我們第一次講話。

肖湘見了,又哭著跪下,扇自己的耳光,說他要自殺,求我照顧好楊溪,都是他的錯。楊溪不再說話,眼裡發狠,幾乎要砸東西。同學們都來勸,七嘴八舌地拉架 。

太累了,發生了太多讓我費解又疲憊的事,我不想陪著演下去了。

我走了。

5

再後來,再後來的事情我可以講其中一部分:我升到高中,讀理科,與讀文科的他們再無交集。他倆同睡一個床,省重點比我們初中嚴格,兩人都被處分。他倆總吵架,互扇耳光,終於分手。

肖湘寫了本小說,在同學中流傳很廣,叫《滴血紅蓮》,紅蓮指他自己,而我在裡面是個可怕的心機婊,導致了他愛情破滅……我從同學口中斷斷續續聽說,也不再與他們來往。

再然後,肖湘喜歡上一個美術生,在畫室給他告白,要親他。那男生嚇壞了,把他打傷了,還告訴了老師,轟動一時。

而楊溪,學業一落千丈,應激反應似的瘋狂追女生,很捨得花錢,只追那種不大好看又沉默的女生,追到手就把人睡了甩了。

肖湘當然沒生出一個小孩,他很久之後才承認,他不是雙性人,甚至都不算同性戀——後來他又交了女朋友。他只是非常非常需要人來愛他。所以他願意在中考前半年,就托我們走讀生給他買酸李子,與女生一起買衛生巾,來草灰蛇線地步這個局。所以他會在小川家聚會時,他會給楊溪灌酒,與他溫存,又以自殺要挾,讓軟弱的楊溪與他在一起。而其他男生,他們太饑渴了哈哈,我都送上了門能不要嗎?

——這是多年之後,肖湘在同學聚會上喝多了講給我聽的。「對不起喔,我只是太嫉妒了,你得原諒我。」他撒嬌似的又一次舉起了酒杯。

我也又一次把酒斟滿,假裝中考後所有的事情都未曾發生過,假裝楊溪沒有因此變成一個廢人、前途盡毀,假裝我不曾為這些爛事費解痛悔多年,我舉起了酒杯,與他一飲而盡。

第一次看《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見少年時的張震走路低頭弓腰,背影孤獨,那種熟悉的孤獨,一瞬間差點把我嗆出淚。

我想起中學班裡那群平日嘻哈打鬧的男生,父母全在南方打工,完全不理解彼此,小鎮、父母的學歷、低於16歲的年齡……如同海浪,讓他們置身孤島,把所有漂亮的誘惑隔絕開來。

他們夜不歸宿,在同學家抽煙打牌看黃片,看對方自慰,甚至發生關係,也是因為類似的孤獨嗎?他們窗外,沒有台北眷村的陰雲——那至少有與宏大時代關聯的哀戚詩意,而是一整面牆的豬飼料廣告,我甚至數過,那隻母豬有16 個奶頭,每個奶頭都大得要炸開。再遠一點的山上,是人造風景區,有一座全世界最高的佛像——屬於某個我不能說的神,這個故事裡每個人都匿了名,我不能讓這座佛像讓他們有暴露的風險,既然他們今日的戀人、妻子,家人,對此毫不知情,既然我們多少次春節聚會,一起抽煙喝酒打麻將,都對此絕口不提。

而昔年那群十五六歲的男孩,沉默的學生,被同情的留守兒童,就在山下,在這座莊嚴神像的注視下,日夜尋歡作樂。

5年後,我再見到楊溪,是春節,在同學的生日宴上,所有人都喝多了。他當時尚未結婚生子,抱著我就落下淚來,說這麼多年只愛過我一個人。我等他哭完,抹起他右手衣袖,笑著問他,「那這是誰的名字?」——他初一時曾喜歡過一個女生,就把她的名字用刀刻在手臂上,留下終身疤痕。

那時我坐他後桌,見他整日陰鬱,就常逗他玩。他後來就開始給我寫信了。抱歉,太了解,以至於可以輕易地拆穿。但這也是我最後的安慰吧,你看,生活是連綿不絕的,你很快也會有在QQ空間曬娃的幸福。

而我始終沒有告訴過楊溪,那晚我等在河邊,只是想告訴他,我也喜歡你。

(完)

推薦閱讀:

十二樓
How much do you like my dating stories?
「真愛」是人生標配嗎?「湊合過日子」是不是才是人生真相?

TAG:爱情 | 非虚构写作 | 青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