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nse8》：世上最幸福的8個人

截至目前，《Sense8》依舊是我最喜歡的劇集。

看《Sense8》最大的感動和欣羨在於，劇中的8個人，實現了近乎極限的「不孤獨」，甚至在我狹隘的眼界和貧瘠的想像中，已然算得上是完全的不孤獨。

不孤獨，這真是俗世中的我們永遠無法感受、理解甚至想像的狀態。

要想講清楚「不孤獨」是怎樣的不可遇不可得，只能先大談特談「孤獨」。

誠然，孤獨從不是一個貶義詞，它是人與生俱來的屬性和後天加工的元素。人不僅生來孤獨，人終生孤獨。

我男神史鐵生說得好：「人不僅是被拋棄到這個世界上來的，而且是一個個被分開著拋來的。」

可以這樣比喻，世界是一片無垠的汪洋大海，所有生靈是海上億萬的島嶼。妙的是，你不能稱這億萬的島為群島，你只能說這是億萬的孤島。

我們能隔海相望，我們也能互通有無，或許還能分享片面辰光。少數幸運的，能毗鄰而居，能接壤同行；而有「毗」和「接」，就有「彼」與「此」，在這個區分下，挨得再近的兩座還是管它幾座島，各自還是孤島。

不妨這樣設想，忽然某一刻，我猜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時刻（畢竟無人能放棄被理解的渴望），你在心中奮力呼喊著：「為什麼沒有人明白我的感受？」你幻想自己喊得聲嘶力竭，你呼吸急促，面額潮紅，四肢戰慄，手指顫抖；你被內心難以言喻的孤苦哀慟折磨得彷彿窒息，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多愁善感感動得幾欲哭泣。

而事實上，你靈魂上的魔喊妖叫、鬼哭狼嚎，根本就沒有第二個人能聽到。一切不過是無用功，全是自作多情。

連你自己誰都看不穿你的皮囊，又何談你的明與白？除你自己誰都無法使用你身軀，又怎說你的感與受？

人天生孤獨，這由於人與人之間、靈魂與靈魂之間存在著天然的宿命般的隔膜。身體與身體可以並手抵足、挨肩擦臉，又或者耳鬢廝磨、唇齒勾連，甚至水乳交融、乳漆相投；可身體上再如何的極致接觸，捅破處女摸都無法捅破靈魂上的隔膜，人與人永遠無法徹底溝通、共享感受、同步思想。

人後天孤獨，是我們後天還要加持加劇這孤獨，我們遮掩、我們防禦、我們羞恥，再加以距離和秘密的漿糊，愈發地無懈可擊。

身軀已是牢籠，社會還要平添藩籬，用對錯、好壞、榮辱、揚抑、褒貶、強弱去分隔開人群，由此身體和靈魂都要疲於應對漠視、誤解、鄙夷、爭鬥甚至戕害。為了自保，本就已堅不可摧的隔膜，恨不得再釘上八層鈦合金焊上十層硬化氪金，只為防得滴水不漏。

孤獨或許不可怕，可怕的是越來越孤獨、不得不孤獨。

你的孤獨雖敗猶榮是廉價雞湯，你對孤獨無可奈何才是殘酷事實。

《Sense8》卻用想像模擬出了拆除這層隔膜後的景象，這如何讓人不好奇、驚喜甚至激動？

卓沃斯基兄弟先變姐弟後變姐妹已是足夠的驚世駭俗，從《黑客帝國》到《雲圖》再到《Sense8》，腦洞也總能超越行事突破天際，觀眾要麼是死忠腦殘粉，要麼隨一句「什麼JB玩意」光速棄劇。

但感謝觀眾雪亮雙眼，上述影視豆瓣評分均在8分及以上，其中《Sense8》評分8.7。

在《雲圖》里玩過了縱向維度的時間跨越和輪迴，《Sense8》則是橫向維度跨越空間。

來自8個地區8種生活的8個陌生人，隨著開篇一個女人的自殺而被「降生」變成了通感者，能夠進行精神和情感的連接，實現無障礙溝通與感覺，還能彼此「上身」使用彼此的技能。彷彿板塊碰撞，8個原本各自水深火熱的人拼湊在一起，彼此幫助和陪伴，共同挖掘真相和躲避獵殺。

創意這麼屌就算了，卓沃斯基姐妹彷彿不懂節製為何物，恢弘的架構、玄奧的背景、電影的質感、張弛的節奏、遞進的劇情、緊扣的懸念、豐滿的人物、細膩的感受、充沛的情懷、哲思的高度、無盡的細節、間或的笑點、重口的畫面、縹緲的配樂、大氣的風格，每一個他們在意的維度都被推進到極致，像是甩了300把煙花在你眼前齊齊炸開，炫得你眼冒金星，一時大的小的缺憾都看不清了，一口氣追完全劇都沒從餘韻中恢復過來，哪怕之後看其他「神劇」都少了那麼幾許興緻，冷不丁還要想下第二季什麼出來。

做足了商業片武打、槍戰、飆車、懸疑、反轉、大場面的花式，更具文藝片內心挖掘、情感震蕩、社會詰問、世界觀探討的深度，還不缺cult片的黃暴畫面、道德突破、三觀碎裂，這是要怎樣？這是想怎樣？

看完最後一集的當夜，幾乎失眠，然後連著三天茶不思飯不香，簡直懷疑卓沃斯基姐妹在鏡頭上塗了罌粟汁。

不同於硬科幻晦澀難懂的科學設定，劇情更關注在8人通感後的遭遇與改變；也不同於英雄片拯救地球的使命，情節集中在個體意識的修鍊與群體休戚的承擔。

沒有人因為通感的出現就忽然從平民屌絲一個筋斗雲就成了內褲外穿的超人，超然世外普度眾生，事實上他們依舊要苦度自己。

英雄們拯救世界的套路就那麼一波，世人們的苦逼卻是百花齊放。

芝加哥的警察因為童年一樁「謀殺」而困擾至今，從被質疑撒謊到被懷疑有病，深藏不知是真是假的謎團卻總不能釋然；

冰島的DJ臨盆時遭遇車禍，先是在身死的丈夫邊上艱難產子，接著只能看著孩子在冰天雪地里漸漸沒了呼吸，還被警告說不離開父親就會害他陷入厄運，不得不背井離鄉；

舊金山的變性人為LGBT的權利而艱難奔走，偶爾被同學排斥虐待的回憶折磨得身心俱疲，還被以她為恥的貴婦老媽逼著治病差點丟了神志和性命；

柏林的黑手黨從小被父親虐待長大，解開父親都解不開的保險箱已成為他的心障，成功後卻眼睜睜看著摯友被一個火箭炮轟死；

內畢羅的司機的公交事業毫無起色，為了給艾滋病母親買葯每天舔著刀尖掙錢，以匹夫之勇扭轉事業後卻卷進了幫派鬥爭；

首爾的打女被過世的母親逼著發誓守護家族，被一路撿來般養大了就算了，弟弟貪污事發，親爸卻暗示她去頂缸；

墨西哥的明星滿腦子的文青情懷導演卻只關心他帥氣與否，天天演英雄卻是個慫逼不敢出櫃，男友離開他後開槍自殺都倒霉地發現槍是玩具槍；

孟買的藥劑師即將擁有人人艷羨的婚姻——嫁給高富帥，儘管她並不愛他，姑娘已經夠糾結了，堅定的印度教信仰還因為印度教徒的暴行受到了巨大的衝擊。

8個人的過往、現在、未來錯落有序地展開，橫向是不同人間現實的極致差異化和情緒的同質化，縱向則是過往的痛苦黑暗、現在的掙扎艱難、未來的撲朔迷離。足夠耐心的觀眾細細對比揣摩。

8個人的分支竟然採用不同的影像風格，交合在一起竟然又能圓融一體。

卓沃斯基姐妹貪心如斯，12集的美劇設定8個主角就算了，每一個還都這樣的立體並各具魅力，不同膚色不同種族不同信仰不同國家不同性別不同性向，有的勇敢有的懦弱有的衝動有的冷靜有的強悍有的柔弱，關鍵8個主角都還迎來了各自的矛盾高潮和轉變，人在生理和心理上能有的差異她們恨不得都拿出來探討一下，8個主角之外的配角也是鮮明豐滿，這麼多花式竟然壓縮在12集也是難為她們了。

8個人各自劇情都能拿出來單獨成篇也就算了，8個人通感以後更是一盤大棋，才是真正的主線。

8個人各自分散時，是大世界裡的渺小塵埃身不由己，是小世界裡的喜怒哀樂充斥滿溢。當8個人全無隔閡地聯結在一起，各自的困局有了豁口，各自的悲歡有了聽眾，各自的脆弱獲得安慰，各自的迷茫迎來建議；大世界的渺小不再微毫，小世界的滿溢有了管渠。

他們不需分享，可以共享。

8個世界的人共享一首歌、共享一種情緒，共享漫天煙花、共享極致性愛。

身與魂，靈與肉，二元論成為根基，管你基督教還是印度教乾脆無神論，當你能以8個身份以8個視角感受8個世界經歷8種人生，當你前所未有地跨越一切障礙，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共享人生，人生觀另起一頭，價值觀幡然一新，世界觀全面延伸，生活從此隔絕平庸與瑣碎，生命從此踏入前所未有，這一切神奇得近乎神聖。

孤獨，這個所有人類必將面臨終生的問題和答案，在8人面前迎刃而解，隔膜消散於無形。

孤獨的心必是充盈的心，終於，想要被呼應、被收留、被理解的渴望被完全地傳達出去，被完全地接收到。

於是，心靈的呼喚有了呼應，心靈的投奔有了收留，心靈的袒露有了理解。心靈迎來了解放、和平和愛，心靈擺脫孤獨迎來了真正的自由。

8個人面對自己的人生或許猶豫、徘徊、懦弱、虛偽，他們卻能以遠超面對自己生活的勇氣和樂觀去無私地幫助自己的夥伴。

當心靈獲得自由，卸去防備的盔甲盾牌，脫離隔絕的腐臭泥沼，超越世俗的槍林彈雨，輕靈的神魂沐浴到的是人性的光輝，能夠不求回報地關心，能夠不計後果地幫助，能夠不論得失地愛。

救贖自我，救贖他人，坐地升華，這樣的世間如何不是天堂。

這樣比較，其他電影所謂的正能量都不那麼能看了。

這就是影視及其承載的故事的最大魅力所在，比起尋求認同和熟悉，我更想看新世界裡的探索和冒險，想看想要得不到和想都想不到。

再這樣宏大神聖卻又細膩動人的大主題之外，心比天大的卓沃斯基姐妹膚色、種族、信仰、國家、性別、性向的縫隙中拉出來探討的實在太多，我都能想像是下了多艱難的決心姐妹倆才沒拿著這些同樣值得探討的問題大書特書以免喧賓奪主亂了主題和節奏。

白人警察救下參與槍戰的黑人兒童，被護士問道：「我能問你一個私人問題嗎？如果這孩子將來殺了警察，你作何感想？」

——這個警察能如何回答？

在父親的嘲笑、虐待、鄙夷中長大的男孩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吞噬屍體的火光中年幼的面龐冷峻而堅定。

——你能說他全然喪心病狂？

印度姑娘不愛的未婚夫送她戒指時這樣告白：「這對我很重要，在印度已婚男人從不戴戒指，他們沒有能表達他們承諾的東西，所以我想要一個。我想在餘生都能記住婚禮那個夜晚，我不想它成為一個秘密，我希望全世界都知道我娶了她，永不分離。」

——愛與不愛的永恆話題還要被一個配角拿來搶戲。

家庭暴力、變性、LGBT、手刃至親……極端的個人問題被一個個抬上桌面，也不管觀眾是否吃得消。

亞洲重男輕女的傳統觀念、非洲觸目驚心的貧困和混亂、南美對同性戀的諱莫如深、北美中產階級對家族名譽的病態維護……沉重的社會問題一樣被一個個推至眼前，告訴你世界真實的壓抑、殘酷與不平等。

劇中的世界是這樣的真實，並沒有因為超感的設定而變得烏托邦化或者反烏托邦化。

還有人物對白間大量讓人恨不得暫停摘抄的心靈雞湯和人生格言，比如：

「誰能說究竟是我決定選擇，還是選擇塑造了我們呢？」

「為什麼看過那麼多黑暗後，我還是覺得這世界那麼美…」

「時間是恐懼的源頭。」

「為什麼要用戰爭的象徵來慶祝勝利？戰爭本身就是個失敗。」

「神明根本不在乎我們。」

「我們透過彼此的眼睛看世界。」

「我們總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

「最終，衡量我們的，是內心的勇氣。」

「我們沒法給愛上發條，無法控制，愛……就像是一件藝術品。就像是闖入我們生命中的一股力量，沒規矩，沒有期待，沒有限制。」

「但真正的暴力，我覺得最不能原諒的，是我們過於恐懼真實的自我時，對自己施加的暴行。」

「有時候你會犯錯，這時候你會面對兩個選擇——背負它，還是去補救它。」

「這就是生活，恐懼，憤怒，慾望，愛，想要不再感受感情，不再渴望感受，等同於感受死亡。」

還有太多畫面脫離於劇情之外直擊人心。

年幼的印度姑娘鑽進內里報紙粘就的象神塑像里，通過象神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看到地面熱鬧的人群，那一刻，神明、信仰這樣對我這個中國人來說或許陌生的辭彙，因為那樣奇特的視角彷彿些許具象化下，俯視與悲憫、偉大與平凡、不朽與年幼……難怪印度姑娘長大後說：「我們透過彼此的眼睛看世界。」

獨立日，分散全球各自境遇的8個人共同在芝加哥的夜色下看煙花，讓人想到古詩「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回到冰島的DJ姑娘前往劇院時，自豪而依戀地看著演出前穿著燕尾服抽著煙的英俊時髦鋼琴家父親，那一瞬間啊，多羨慕嫉妒恨藝術家庭出生的人啊。

還有第6集彪炳史冊的群P畫面。

還有太多太多啦。

最隆重推薦的是第10集最後堪稱奢侈的10多分鐘，在恢宏的交響樂這一人類共通的語言中，8個人開始回溯自己誕生的那一刻，新生的嬰兒自陰道掙出、自剖腹創口中取出，鏡頭直面血淋淋的生殖器、臍帶、傷口，前所未見、不敢置信，卻又同落淚的8人一樣觸動於畫面的慘烈和生命的偉大。

這說得上是整季最震撼的畫面，彷彿與首集的「母親」在極度痛苦痙攣中「誕生」了通感的8人的畫面遙相呼應。

這彷彿又是一個巨大而永恆的問題：

自痛苦中孕育而出的我們，將去向何處？

這是我們要用一生去猜度的謎底，也是我們能用一生去書寫的答案。

一部劇，在遠超水準的好看之外，還將孤獨、自由、愛、生命、救贖等等空泛艱深的話題探討了個遍，卻不是淺嘗輒止，而是挖得太深素材太多，讓你思考的速度跟不上影片的播放速度。這樣的劇，神劇冠冕理所應當。

劇中的8個人，則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8個人。

不止於他們破除了孤獨，獲得了自由。

更在於，普通人感情維繫的極限是休戚與共，極限之外，是感同身受。

《Sense8》中的8人實現了我們這些凡人終生無法企及的，真正的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