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倫(叄)
五 青苗法
老家丁將馬車停在路旁,從後門進了痔瘡大夫的宅邸。天才剛亮,老家丁從帶著露水的桃樹下走過,坐在廳前的太椅上。僕人看了茶,老家丁沒有喝,直到痔瘡大夫披著衣服出來。
「怎麼這事會傳得這麼離譜?」
「二爺,幾個家奴多嘴了。」
「聽說是你女兒第一個傳的話。」
「二爺這樣說,就嚇著老朽了。府尹大人也是您介紹來這裡的,現在出了差池,您可得照看著。」
「老爺下的什麼令我是幫不了,但是後面有些事,我盡所能周轉。老家丁起身,同大夫作了揖,說道:「州里要實行青苗法,那幾個鄉紳會鬧起來,到時候還要你幫忙。我先告辭,你諸事放心。」
二爺出了門,穿過汴梁的早市,他有點餓,但是沒有胃口。離玉簟堂還有些距離,他就那樣坐在馬車上,看窗外穿粗布衣服的人們吆喝著賣賣,有人在吃早點,有人牽著牛要出工,幾條狗圍在菜場邊上,等不要的家禽下水。擺著綢緞衫裾的男人女人沒有一個醒過來的,就這樣看,好像汴梁從來沒有變,也不會變。二爺從懷裡一封信,又看了一回。他老了,許多字都看不大清。但還是弓著身子又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一回。清晨的汴梁還是有點冷的,而曙光在這個時候打進來,落在他的背上。
「老馬,停在后街,馬市邊上。」
二爺閉上眼,想起初到汴梁,那是大約二十多年前,劉府尹剛上任。那時候他還不是管家,就只是做做雜活,二十年了,曾經的管家年前過世,也在汴梁,他和府尹大人都去送了一程。彼時二人喝了點酒,府尹趴在桌上,髮鬢散亂,口裡說:「老二啊,咱們都快五十歲了,時間可真是快啊。」
「二十多年啦,老二,咱們來汴梁二十多年啦。」
馬車停下來,二爺走入馬廄旁的人群,拍一個老人的肩膀。老人轉過頭,對著二爺笑,他說,幫著看看哪只馬駒好一點。
「怎麼忽然想著買馬?」
「行刑會方便些,兒子也想要。」老人轉過頭,對旁邊細胳膊細腿的男孩說,「叫二爺。」
「二爺。」小行刑人喊,「爹,我看到那隻棗紅色的小馬了。 」
二爺笑起來,他和行刑人走到邊上:「明兒如果你接到活,下手輕點,做個樣子就好。」
「到時候我叫我兒子去,他下手不知輕重,也到了該練這個的時候。」
「隨你。」
「最近青苗法鬧得很兇。」
「會出事,府尹大人算錯了一步。不說這些了,小翠呢?」
「在玉簟堂里,二爺,今兒府尹還來找他嗎,我想跟他提提我兒子公職的事。」
「不著急,這事我放在心上。」
二爺穿過青磚砌的拱牆,穿過木製的亭榭,坐在玉簟堂的天井裡。大宋的妓院是這個樣子的:幾座四五丈的樓台圍一圈,留一個巨大的天井。天井外是許多賣吃的,有乾果鮮果,也有挑著擔子賣粉面粥品,或者各類酒飲。來這裡需要穿過一道大門,天井裡設了茶几座椅,也種花草,放幾塊奇石。好多房間都燒了沉香,煙飄出來,沉下去,天井底下暗香涌動。有人賣很貴的脂粉,有人賣客人新填的唱詞,也有人賣花,還有金銀制的小物件或者魚鰾。他們大多打扮得齊整,也不大吆喝。房間門口都有一條伸出來的細竹竿,上面掛了姑娘們的曬出來的各色的褻衣,薄得像蟬翼的裙子,風吹過來,像花花綠綠的手在招。門口也有掛著上好楠木刻的對聯,有「巫山雲雨瞬時成,只需京鐵二百文」,也有用紅紙寫的:家花不比野花香,此地桑陰盡逶羅。不過這些都是二三樓的風景,四樓從來不掛這些,那是富賈高官包下來的姑娘,過樓里鳳凰的生活。
二爺只是咪了一會,有媽媽就來請了。他走上木梯,感覺自己真的老了,身上的骨頭咯咯地響。推門而入,小翠正坐在床沿。
「怎麼今天會來?」小翠放下手裡的針線,問。
「那邊來信了。」二爺說著,把那封信遞給她。
「說是大人在青苗法的事上變節了,要我們有所作為。」
小翠把信折起來,說:「今兒是第六天了?」
二爺點頭。「我安排他午後來你這兒,就說你念想他?」
小翠從床上站起來,二爺知道她有話說。
「二爺,你記得我在這裡住了多少年了嗎?」
「大人剛來汴梁沒多久就住進來了吧。」
「二十年了。二十年前你說,我哥不用做屠夫,他一定會成為衙門裡的人。後來他做了行刑人。二十年前你又說,三年之內,我一定嫁入你們府里做妾。可我現在還在這裡,二十年了,你說過我只要把同大人聊的話,一字不差地告訴你,我就有榮華富貴,可二十年前你沒有說,等有一天,我要做信里說的。有所作為?我跟了他二十年了,做什麼為?」
「小翠,」二爺囁嚅,說不出話來。
「這二十年,他供我吃喝,供我綢緞綾羅,我現在快四十歲了,他可以去外面找更年輕的女人。可他沒有,做不成他的妾,不能替他生養是我上輩子沒這個福分。我該做的都做,我殺不了人,我不殺人。」
二爺從椅子上緩緩站起來,小翠紅著眼睛盯著他看。
他今天還會來找你,你好好服侍他。二爺走到門口,又說,你跟了他二十年,我何嘗不是?
小翠繼續手裡的針線,沒有睡意的午後時間被無限拉長,她想起了唯一一次府尹大人帶著她走出玉簟堂,坐上馬車,去林子里郊遊。那是個人跡罕至的地方,他們像所有生靈一樣在天地之間交合,風過草野,溪谷潺潺,都是催情的一枚藥丸,在彼此的耳朵與眼睛之間化開。有一段橘黃色的陽光穿過山麓頂的一棵樹,落在自己二十歲細膩圓潤的肚皮上,猶如一段綢子在風裡搖曳。那時候她看見一棵開花的樹,落英氛圍,她想:也許得不到才是更好。
小翠想到這裡,眼裡已經全是淚花,她把針線放下,她繡的是一對鴛鴦。
二爺下樓,在挑擔賣粉面的攤子里要了一大壺燒酒,一股腦兒喝下。路過當鋪,見到一瓶催情的茶油膏,買下來,又去藥房要了些別的東西。他爬上停在樹蔭里的馬車,打開茶油膏,將藥房買來的東西倒到茶油膏里,一點一點地倒,又拿出竹籤,一點一點地攪,時間很慢,正午的汴梁沒有多少聲音,他在掛著紅色帷布的馬車裡,世界與他之間,就只剩那瓶茶油散出來的濃烈茶香。
車夫過了好久才回來,二爺也不催,就隨著他慢悠悠地穿過汴梁的街市,回到府里。夫人在澆花,二爺把茶油膏獻上去,說了些話。夫人默不作聲,收下茶油膏,道了一聲謝。
二爺回到房間里,待了一個下午,府尹大人很晚回來,沒多久他聽見廚房裡有人端了一盅羹過去,他知道事情近了。二爺坐不住,他在房間踱步,大口呼氣。窗外響起大鎚砸門的聲音時,他看著牆上掛著的弓箭,想起剛來汴梁沒多久時,府尹和幾個家丁一起去東門獵兔。那天天氣好極了,他最先射到一隻兔子。黃狗還沒放,府尹大人就先騎著馬衝出去,將兔子帶了回來。那天他們玩的很晚,黃昏時刻下起雨,他們躲在一座廢廟,烤著衣裳和兔子,黃狗就在旁邊,他們一群人,也有說,也有笑。
六 墳
痔瘡大夫看著半掩的門,龍陽說:「我不認識這個人。」
「是個賊。」
「我起來看看有沒有少了東西。」
龍陽穿了鞋子下床,走到屏風後,看見茶油膏沒有了。
「怎麼了,龍陽?」
「沒事,就少了些碎錢」龍陽回來,坐在床沿,月光如水。龍陽說:「明天我要去給我爹上墳。」
「那就去吧。記得拉那匹棗紅色的馬駒去馬市。不然,龍陽,再來喝茶吧。」
兩個人又坐下來。痔瘡大夫說:「我最近身體有些不適,常常頭暈,可能是老了罷。龍陽,你在這裡好好乾著,小姐總歸是要嫁人的。 」
龍陽沒有答話。痔瘡大夫伸手撓臍下三寸處。
「老爺你怎麼了?」
「不曉得,去郎中那兒看了,也沒說出個所以然。應該沒大礙,就是常頭暈罷了。」老爺又撓了撓,說,「龍陽,這麼大的家業,你也看在眼裡。有空多去醫館那兒看看,我也好教你幾手。」
老爺頓了頓,又說,「你別看割痔瘡就那一刀下去,在我們祖上,是傳男不傳女的。龍陽,你是聰明人,懂我的意思,我先走了,你好好想想。」
龍陽又睡了會,並且做了噩夢,大體都已忘卻,就幾個畫面還記得:龍陽的爹在一個鐵盆里洗著頭髮,那種鐵盆有白底的漆,畫著紅色的花。他的爹頭髮越洗越長,漸漸像海藻一樣漂在水裡。另一個是龍陽在曠野奔跑,天光血紅,後面似乎有一個什麼東西在追趕著,龍陽摔倒了,又爬起來,摔倒了,又爬起來。那個人追上來押著龍陽,是個面目模糊,穿著孝衣的人。曠野有綠色的草包,他們在有一棵枯樹的地方停下來,大地開裂,黃塵飛揚,眼前出現的是一條峽谷,下面有奔涌的水流。押著龍陽的人拿出一條很短的繩子,打出活結,要龍陽把手放進去,龍陽放進去,並且說,有點松。
龍陽沒再睡下去,他起身打扮自己,明天是父親的祭日,他能見到自己的娘。他戴上父親當年戴過的玉佩,穿素綢的衫。打散頭髮洗了一回,又抹了蠟,雞叫頭遍,龍陽去馬廄拉了馬,走在去玉簟堂的路上。
天還沒亮透,儘是灰濛濛的一片。小馬太野,龍陽又抄了一條小路,一個不留神,馬掙脫手繩,跑了起來。
龍陽要追上去,腳底打滑摔了一跤。在不遠的地方,小馬被一個細胳膊細腿的男孩牽住了。
龍陽走上前,接過他手裡的韁繩。
「你這馬也是送馬市的?」
龍陽揉了揉膝蓋,衫裾破了一塊。
「是個好馬。」細胳膊細腿的男孩說,「我跟我爹今天也去馬市看馬。」
「我這馬貴。」龍陽不想多說話,他摸了摸腰間的玉佩,沒有摔壞。
兩個人並排走了一段路,路過一坐廟宇,有人在背陽的一角睡覺。
「乞兒真多,」那個男孩說,「你的馬有名兒嗎?」
「還沒取。」龍陽望遠處的山,爹的墓就在那兒。娘說不準已經到了,今天能見到娘了。
李氏從床上起來,天未亮,兒子翻了個身,沒醒。李氏看一眼窗外,丈夫這個時候應該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拿了香和幾個饅頭,放在竹篾編的提籃里,又給兒子留了一碗面,徑直就出了門。
清晨霧氣很重,畦上絨絨的草帶著露水沒過李氏的腳踝,沒一會她的鞋子就濕了。李氏沒有在意這些,她走在路上,看著生長得茂密昌盛,一眼望不到邊的麥田,心生一種艷羨。曦光出來,割裂白色的雲層,這讓李氏再一次想起還在大戶人家做小妾,年節的時候姆媽用竹片的刀割斷雪白的米糕,竹刀刮過石舂,穿過這些年歲甜膩地響在她的耳朵里。李氏想著這些,走得很快,到了市集,匆匆買了一個香囊,放在提籃里,就上了山。她找了許久,才找到前夫的墓,今天是他的祭日。
李氏先是蹲下來拔墓邊的草,一年的光景就讓它們長得很高。記得去年還有四個人來掃墓,前年記不準,大約會多一兩個人。今天估計更少,氏拔了一會,聽見後面有腳步聲。
「娘。」
李氏轉過頭,看見自己的兒子站在她的後面。
「膝蓋怎麼了?」李氏問。
「摔了一跤,不礙事。」龍陽說,「今年弟弟不來?」
「前段時間病得不輕,昨兒好些了。」李氏說著,從籃子里拿了饅頭遞給龍陽。
「我們吃桂花糕吧,娘。」龍陽沒接饅頭,從自己的提籃里拿出兩盤糕點。
「那盤是供著的,這盤新鮮,早上管家剛從鋪子里提的。」
龍陽拿了一個給李氏,李氏沒接,她咬了一口自己手裡的饅頭。
「有叔叔的消息嗎?」龍陽放下桂花糕問。
「沒有。」
「託人都問了?」
「問了,沒消息。」
「娘,我那邊的事快成了。」
李氏默不作聲。
「娘,等我事情辦成了,你的事情也辦成了。你搬去我們那兒住,跟弟弟一起。」龍陽看著娘,表情殷切。
「龍陽,娘有話要說。」李氏站起來,走到墓碑邊上。
「你弟弟是你爹死那天晚上懷的。有時候我總是想,你爹是不是投胎變成你弟弟,變著法子折磨他。記得我剛過門的時候,你弟隔三差五地病。那時候我們沒錢,他能借借點,借不到就去偷。我什麼也沒說,我能說什麼。有一次他買了幾兩酒喝,喝完睡了,忽然又起來說,真恨自己學了幾手功夫,我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他疼你弟弟疼得要死,這麼多年了,我能下手早就下手了。」
「他殺的是你的老公,我的爹啊。」龍陽叫起來。
「可你娘殺不了人,你娘不敢殺人。」
龍陽不說話,等了一會,他叫:「娘。」
李氏沒有理他。
「娘,」龍陽又叫。
李氏看著山下的汴梁,一萬個人過一萬種人生,偏偏自己活成這樣。
「龍陽,你知道嗎?我嫁你爹八年,他過世,我嫁他,今年是第十年。」
「我殺不了人,我不殺人。」
龍陽將手指放在腰間的玉佩上摩挲。
「我何嘗不是呢?」
「娘,我何嘗不是呢?叔叔十六歲給我一個包裹,你知道裡面是什麼嗎?我花了幾年,用銀鱸和觀音草一點一點把他女兒毒死。他女婿也活不長了,病入膏肓,無藥可救。可你知道嗎娘,今天大夫同我說,要教我醫術,把家業傳給我。娘,你知道嗎,他把我當成兒子了。」
「娘,你殺不了人,我何嘗不是。」
他們兩個沒有再說話,先是把剩的草拔完,然後擺上祭品,兩盤,一盤白饅頭,一盤桂花糕,放了炮,又燒了紙錢,李氏說:「我要回家給他做飯了。」
「娘,明年這時候,再見了。 」
「龍陽,我明年不來了,你保重。」
李氏挎上籃子,從龍陽的身邊,一步一步往山下走。龍陽看著她,直至融入汴梁的繁華,消失在視野里。「娘,你保重。」龍陽如是說,但沒有人聽見了。
龍陽坐在父親的墓碑邊上,想起早上那個夢的細枝末節:龍陽從汴梁的某個街道開始走,穿過竹林,石洞和河流,他一直往前走,開始看見一片一片延綿的四合院。他在這個時候才發現自己是赤著腳,茸茸的草長在田畦上,沒過腳踝。龍陽覺得累了,就來到一座四合院前的石獅子旁邊休息。有一個帶著瓜皮帽,拄著拐杖的老人站在他的眼前,問,你是不是姓王。龍陽點點頭,老人就站在他的面前,他卻沒法看清他的五官。老人說,你不該來這裡,你趕緊回去,你趕緊回去。龍陽覺得奇怪,剛想問點什麼,老人就轉身走了。龍陽把手放在石獅子的爪子上,看天慢慢灰下來,雲也壓得很低,快下雨了,他想。
龍陽摸著石獅子的爪子上面最小的腳趾被敲掉了一塊。夢裡的龍陽忽然想起小時候,一座老房子要拆掉,家丁扛著一座斷了頭的石獅,從年少的龍陽面前經過。他記得,那個斷頭的石獅子也是爪子的小腳趾少了一塊。那個先前模糊的臉漸漸在他的頭腦中清晰,龍陽想起爹的遺像,意識到了什麼,就哭了起來。
爹爹不是死了很久了嗎?這是老家嗎?這是什麼時候?所有的問題在他的頭腦里膨脹,讓他頭痛欲裂。龍陽開始在漸漸暗下去的天地之間奔跑,他赤著腳,暗灰色的雲層飽含水和雷電,壓到龍陽的頭頂。一片一片的四合院漸漸被他甩在身後,但是,前面又有無窮盡矮小的茅草房。龍陽在灰濛濛的世界裡,前方沒有盡頭。
龍陽就那樣發了很久的呆,直到天色將晚,他把素綢衫裾掖在腰帶上,開始往山上爬。劍齒堇的葉子在他的腿上划了細細微微的血痕,龍陽全然不顧,許多舊事在此時浮現心頭:爹爹在傍晚的時候扛著自己在院子裡面跑,有時候摘樹上的花,有時候抓綠葉上的青蟲;有趕集的時候父親買許多吃食給龍陽,叔叔在西廂里搖頭晃腦地念著之乎者也;十六的時候初見小姐,她在桃樹下咿咿呀呀地練聲,早晨的露水沾濕她的鞋。教小姐念唱詞,她的臉紅而且嫩。龍陽想著這些,站在了山崖上。通往南方的驛道就從腳下蜿蜒而去,龍陽把父親的玉佩捏在手裡,如同失去塵世間的一切,又如同得到全世界。
李氏回到家,擦乾眼淚熬起粥,丈夫沒過一會就回來了,他背著包裹,裡面放著一瓶茶油膏。
七 玉佩
小行刑人說,我爹說了,不急著買馬。
小姐臉上有微微的紅暈泛起,她很快拿了紙筆,寫了一行字:我以後還能言語?
我就划了一刀,當時鮮血直流,但過個幾天,等結個痂就能好個七八成。
小姐笑起來,她提筆又寫:多謝。
小行刑人也笑起來:是我爹讓我下輕點的刀。
兩個老人在外面談天,小姐偷偷看小行刑人,他的眉眼比那日在台上要更秀氣些。小行刑人知道小姐在看她,有點不知所措。他囁嚅道:你快點好吧,我爹說鄰里都誇你曲兒唱得好。
小姐覺得小行刑人有點兒傻乎乎的。她咬著嘴唇拿筆頭輕輕敲了一下他的腦袋。
「哎喲。」
小姐笑起來,夏天似乎就是在那個瞬間,降在她的頭上。
吃過飯,小行刑人和他爹從痔瘡大夫家出來,看見馬廄里的那匹棗紅色的小馬。
「這是你家的馬?」小行刑人問身邊的小姐。
小姐說不了話,只是點點頭。
「我見過這匹馬,在去馬市的路上,沒想到是你們家的。」小行刑人很歡喜,他又說,「大清早天還灰濛濛的,一個穿著素綢的男子沒牽好,讓它跑了,是我把它牽住的。」
小姐楞了一回,咿咿呀呀叫小行刑人先等一會,她跑進廳里,很快,痔瘡大夫尾隨著出來了。
「你見過那個穿著素綢的男子?」
「是,在去玉簟堂的小路上,他腰間掛了一塊玉佩。」
「他同你說了什麼?」
「沒說什麼。這人是誰?」
「一個家奴,來這兒做了好些年,那天走了之後,就沒再回來,我很是挂念。」
小行刑人和爹回到家,看到門口停著二爺的馬車。
二爺看著好像很疲憊的樣子。他從車上探出頭,說:「你們上來。」
上了車,落了座。二爺從懷裡掏出一張文書,遞給老行刑人,他說:「府尹前幾天過世了,朝廷已經從南邊派新的人來。你們公職的明天都要去迎。周掾吏安排好了,你一把老骨頭,也快做不動,就在衙門口候著。你還小,腿腳靈便,上驛道去迎吧。」
「驛道那兒遠了,我要一匹馬騎著去。」
兩個老人都笑起來。二爺把文書收回去,放到袖子里,又拿了一套雲紋的衣裳,說:「明天穿著去,小孩子氣,就想著馬,會有的,我保你會有一匹馬。」
第二天天還暗著,小行刑人穿戴畢了,不情不願地出了門。我該有一匹馬騎著的,小行刑人邊走邊想。大約走了三個時辰,一群人聚集在驛道邊上。正午時分,幾匹馬和一輛馬車就從遠處來了。
新府尹從馬車上下來,是個年過半百的老頭。
眾人要跪,他揮揮手:「省了吧。我們回府。」他沒再回馬車裡坐著,而是騎在一匹白馬上,領著路。
小行刑人不敢抬頭看新府尹。旁邊的衙役小聲說:「聽著口音肯定是汴梁人,還熟路,估計沒少在這裡呆著。」
行了一段路,眾人停下來歇。新府尹和隨從在附近逛,忽然有人聽見隨從喊了一句:天殺的呀。眾人過去,看見一棵老樹上掛著一截被飛禽與走獸吃得差不多的屍首,死者應該是富貴人家,屍首上還掛著幾塊素綢的布料。府尹大人從地上撿起一塊玉佩,他對身邊的隨從耳語幾句,那人跑開,很快拿了一個靈牌回來。府尹大人跪在地上,將靈牌與玉佩放在一起,對著磕了三個頭。隨從將他扶起,他什麼話也沒說,上馬趕路。
小行刑人看著不太真切,但那個玉佩很是眼熟。
新府尹不愛露面,但是辦案很快。沒兩天就處理了一樁懸案,是早二十年,一個鄉紳在卧房裡被刺死。抓了案犯沒有幾天,府尹大人就下令在菜市口斬首示眾。老行刑人對小行刑人說:「我幹不了多久了,該是你在新府尹前露一手了。你還沒給人砍過頭,可得穩妥些。」
於是那天,小行刑人很早就起來。他拿出那把虎頭的大砍刀,先是磨一遍,再用松油稀稀地擦。吃了早飯,外頭有人敲門。
小行刑人打開門,看見痔瘡大夫的小姐,牽著那匹棗紅色的小馬,站在門口。
「這麼早啊,」小行刑人說。
「嗯。」小姐答。
「你聲音可真好聽。」小行刑人說,「進來坐會?」
「不了,你把馬牽著。我爹說了,先給你騎一陣子,但你可得小心,這馬野得很。」
「多謝你爹。」小行刑人又說,「不進來坐會?我爹一大早就出門了,家裡沒人。」
小姐的臉馬上紅了,她楞了一下,說,「真不進去,下回吧。」可又不願意走,兩個人就那麼站著,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小行刑人要伸手去拉小姐,剛碰到指尖小姐就把手縮了回去。
「你幹嘛!」
小行刑人被自己的舉止嚇了一跳,羞得不行,什麼也說不出口。
「你過來。」
小行刑人沒有動。
「叫你過來呀。」小姐嗔怒道。
小行刑人把頭伸過去。
小姐伏在他的耳邊,水靈靈的唇離他的臉很近,她說,七月初十是好日子,我爹早上算的。
小行刑人一個早上都像喝了酒,暈暈乎乎,直到他爹回來。
老行刑人似乎比他還緊張,燒酒,水,毛巾,辟邪的錢幣,硃砂,念叨了好幾遍。臨出門時,老行刑人說,我就不跟著去了,這事過後,你就是汴梁的行刑人了。記得我說的,不管是誰跪在菜市口的檯子上,都是一條命。
都是一條命,小行刑人跟著囁嚅道。
小行刑人走在汴梁的街上,旁邊跟著他棗紅色的小馬。馬背的一邊挎著帶皮套的虎頭大刀,一邊放著雜物。路上有三五成群的人,朝著菜市口走,他們見了小行刑人,都看一眼,並沒有多說什麼。到了那兒,小行刑人先將馬兒栓好,刀和雜物擺在檯子正中的桌子上。他來得太早,犯人和官還沒有到,看行刑的民眾也沒有多少。天氣很好,小行刑人一眼就看到人群里的小姐。她畫過一點花紅,手上挎著一個竹籃,上面用布蓋著。小行刑人招招手,小姐就離開人群,到了側台。她拿出煮好的面和蛋,說:「快吃。」
「你爹叫你來的嗎?」
「你管我。」
小行刑人嘿嘿地笑,面有點咸,小姐不常做飯。
「好吃嗎?」
「好吃。」
「鹹淡呢?」
「剛好。」
「想問問你,究竟為什麼那麼想要一匹馬?」
小行刑人正要答,嘴裡卻塞著面,正要吞下說話,一個瘋女人冷不丁從邊上竄出來,喊著:殺人啦,殺人啦。
小行刑人把小姐拉到一邊,「哎呀,疼。」小姐掙開他的手,見到他的臉上還掛著麵條,猶豫片刻,看邊上沒什麼人,就掏出手絹,幫他擦去。小行刑人忽然膽子大起來,牽住了小姐的手,她的手可真軟真滑,像長在身體的帶著溫度的玉。
正是這個時候,押著囚犯的官兵來了。
小行刑人上台,囚犯像是剛剛洗過澡,穿著新裁的囚衣,他看著小行刑人,沒有哀慟也沒有乞憐。官兵讓他跪在那裡,他就跪著。小行刑人起來,走到他的身邊,手裡拿著燒酒,說:「叔叔喝一點吧。」
囚犯眼裡是死寂的光,他看小行刑人,就如同看路邊的野草野花。
「叔叔,我給你斟上。」小行刑人把扣在酒瓶上的杯子拿下,斟滿了,遞到囚犯的嘴邊。囚犯一飲而盡,又看著燒酒瓶子。小行刑人再斟滿,他再喝光。
「不喝了,留著待會還要用。」小行刑人把酒收起來。
「你刀快嗎?」囚犯忽然問。
「快,你放心。」
過了午時,過了申時,仍然不見新任府尹。一個衙役送了手信來,周掾吏讀完,就有人敲起了鑼。
場面靜下來,周掾吏念起判詞:
李犯知凡,於慶曆八年刺殺王姓鄉紳,新任府尹王守山秋毫明察,證據確鑿,今斬首示眾,以謝罪天下。
衙役敲一下鑼,小行刑人拿了燒酒走過來,用大紅的毛巾蘸一些,擦在囚犯後脖脊骨的上方,又把另一條毛巾疊好,跪在囚犯前面,雙手托起,請他咬住。衙役又敲一下鑼,小行刑人用拇指沾硃砂,在用酒擦過的地方下一道紅指印。衙役再敲一下鑼,這時小行刑人已經把虎頭大刀拿在手上,刀背朝前,對著那個紅印虛砍三下,第四下鑼,小行刑人看周掾吏手裡的白令。
第五下鑼響起。
四月鶯歌燕舞的午後,陽光猛烈,晃得所有人睜不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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