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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無助,想為你鋪出一條開花的路

死亡本不是一件比活著更痛苦的事。

看到她卧床多年,瘦成了一把骨頭。不是誇張的說法,是真的一把骨頭。每年回家去看她幾次,心裡隱隱覺得沒必要多去看望,病榻上的老太已與我不能相認。她牙齒糟爛,臉頰深深深地凹陷下去,我多用一個「深」,是想表現那種陷入骨骼的蕭索。她眼神渾濁,之前就有白內障,再複發已經不敢給她手術,況且似乎我們斷定她也沒有看清世界的必要了。但她一層皮膚包裹瘦骨的身體沒有長一塊褥瘡。她的小兒子也是五十多歲的年紀了,每每抱起這具骨架,堅持不讓她拉尿在床上。一抱就是這些年。

恐懼死亡是件太正常的事情,而每個平凡的家庭都會接觸到死亡,在不同的時間。我最早聽說,是二姨的離開。我的媽媽陪伴她最後的歲月,媽媽躲在廁所里咬著一打手紙捶牆大哭,再出門來還要笑著跟姥姥彙報:二姐好些了。這是怎樣一種痛?痛在不能發泄,痛在強裝堅強,痛在不能自由地痛。我最早經歷,是爺爺的離開。幾年內,一個買一袋蛋糕在小學門口隔街等我的人,走了。我一直知道失去是件悲哀的事,但是酸疼到心窩裡的悲哀,是無法再擁有的失去。哪怕就是再一起吃口飯,說上一句話,也請你等等我,多等一分鐘。

有些永別發生在不該發生的殘忍時間。北京時間,某日下午,朋友的電話從美國機場打來。我叫她朋友,可她是我至親的人。事後我常自想,她一個人是以一種怎樣的姿勢蜷縮在機場的凳子上,她那時心裡在想些什麼,來來往往的金髮碧眼白皮膚生物有沒有給她一個柔軟的眼神或者擁抱。她的母親亦是我的好友,是我見過最年輕最完美的女人,可我再也見不到了。我見不到算什麼?她是她的母親啊!該有多痛?新聞報道里駭人的全身80%燒傷,分娩時層層骨裂皮肉撕扯,強酸流過的地方鮮血飛濺煙霧刺鼻,有這麼痛嗎?

不知道你會不會做夢,我已經很久沒有做過夢了。夢有多好,能看到再也看不到的人,能和自己的內心對話,在猛虎旁邊細嗅薔薇,是種慰藉也是種反省。我最想夢到爺爺,因為我恐怕快忘記他的樣子。也想夢到姥爺,但我貪心啊,光夢到還不夠,我還想吃姥爺做的紅燒肉。不能做夢是一種殘疾,並不亞於看不見、聽不到、站不起、說不出。天一擦黑,周圍的人都躲進了帳篷,可陪伴我的只有天空中冷風嘯嘯,地面上孤光根根。

我在第一次知曉死亡時大哭不已,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無一例外。現在是2016年4月12日凌晨,眼睛哭過之後勉強能睜開一道縫。消息傳來時,全家人都擔心離家在外的我,所以我要清醒要堅強。給爸爸去了電話,他故作輕鬆的聲音才最讓人揪心。他猶豫又猶豫,終於還是說了,「哪怕就剩那麼一口氣啊,她在,我還就有個娘……」我說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你是我的驕傲。我說我們好好生活,就是報恩。我說奶奶沒有走,奶奶陪著我們呢。我說了那麼多,但還是無助的。我們把世界研究得太透,把學問挖掘得太深。可我們的無助,能不能為離開的人,鋪出一條開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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