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克蕾兒

作者:阿水

一段時間以來,我時常感到恍惚不已,總是夢見自己在種花。

空無一人的小島上,處處都是不知名的花,一邊綻放一邊凋零。每每及此,我就想要把目所能及的一切都捶得稀巴爛。當然,並不包括典獄長,他可是個老好人,否則被錘得稀巴爛的就是我了,那我自然也無從回到這小島上。

我探著腦袋想去喝些水,卻陡然間從水裡看到一張蒼老的、無名的臉。當我再次俯身前去時,看到的是一個瘦削的、熟悉的男孩。

可我依然感到失望,因為海水是鹹的。我自然知道海水是鹹的,太陽是灼熱的,風是看不見的,花是會腐爛的。可為什麼我會對這些司空見慣的東西感到失望和悲傷?

咸濕的海風吹過,海面上漂浮著金槍魚的屍體,這兒連個鬼影都沒有,我只能閉上眼睛細聽風的聲音。這聲音有種魔力,從過去傳到未來,並掠過被丟棄的光陰。我想起許多事,為什麼我會讓一個女孩孤單單地站在廢墟上?為什麼我會任憑那些親手種的花兀自枯萎?我從何而來,又去往何方?遠處的山坡上傳來牧羊人的呼喊,我不禁感到頭暈目眩。

小島並不大,騎摩托繞一圈不過半小時。當然,也許是我開得很快的緣故,要是遇上濃霧,我可以更快。幸運的是,這島多半時候是蒙在霧裡的。那輛火紅的雅馬哈是跟我一起來到這島上的,它就是我的一部分,它沉默寡言且桀驁不凡,跟我如出一轍。這樣的性格多半沒有好下場,況且它又是一件死物,便更無從呼喊。

彼時的小島安靜美麗,看似危機四伏,又逍遙法外的日子也著實迷人。然而現在,這島已經死了,就像那輛桀驁不凡的廢銅爛鐵。

每逢四五月,小島上就開滿了不知名的花,極盡妖嬈,從山坡一直延伸到海岸線。整齊的花田,縱橫的羊腸小道,我們代替上帝履行著他打理伊甸園的職責。

我總覺得克蕾兒就藏在花叢中的某一處,她偷偷地對我笑,空洞的「呵呵」聲,於暮色四合的虛空中向我湧來,一如既往地讓人沉醉。我翻遍了所有花田,甚至跪下來親吻泥土,祈求它告訴我——這些美麗的花兒是如何萌發,如何鑽出泥土,如何綻放,又如何死去的?我迫切地想知道,我親愛的克蕾兒是如何出現,又如何消失。儘管潛意識告訴我,這很危險。

——就像濃霧一樣危險,它會迷失一切,羊群、獵狗、花農、牧羊人,以及那些來來往往的男男女女。可對我來說,濃霧是最安全的屏障,因為我不會停留,我只有一個方向,只管開足馬力往前沖就是。如果有一天我車毀人亡,那一定是我的選擇。

順著彎曲的小路,可以到達島上地勢最高的地方,多數人在那裡安家。

雜草覆蓋的小路上總有一些小孩子趴在那裡玩耍,他們扯斷一種毛草的莖葉,然後伸進地面上的小洞,一些獃頭獃腦的軟體小蟲就像魚兒一樣上鉤了。他們稱這種小蟲為「駱駝」。我曾經用玻璃罐裝了整整一瓶然後送給克蕾兒,她高興壞了,抱著我手舞足蹈。如今那玻璃罐完好如初,可那些獃頭「駱駝」早已成了一灘爛泥,散發著一陣陣腐朽的臭味。

要是不按正常的路走,運氣好的話能在路旁的亂林里發現一些古老的斷壁殘垣,藏匿在同樣古老的荊棘叢里。

我曾不辭勞苦地鑽出鑽入,弄得遍體鱗傷,只為在廢墟上支起畫板。我想讓克蕾兒知道這裡的故事,這些死了不知多少萬年的石頭,一定曾有著極為動人的傳說——縱然沒有,我也能編造一些。

只需要拿起一塊橡皮,不斷擦去,再不斷寫上。我感覺我生命中就有這麼一塊橡皮。

不斷擦去,再寫上。

擅長講故事的男人也一定擅長說謊,謊言是所有女人都愛聽的情話,我和我的父親都深諳此道。

早在我懂事以前,就模模糊糊地見識了父親此等拿手好戲。每個月家裡都會有不同的阿姨過來,他們抱在一起就像兩隻發情的山羊。那隻漂亮的母山羊會摸摸我的頭問,這是誰呀好可愛。這時父親通常會抽一捲煙草,再陶醉得用眼角縫瞟我一眼,說,撿來的小山羊。

要是我足夠懂事,或許我會配合得咩咩叫喚幾聲,以此顯示我足夠可愛和聽話。但這倒不算得什麼遺憾,因為克蕾兒足夠可愛也足夠聽話。

有一次我在亂林里發現了一塊殘破的神像,它有著獅子的臉和猴子的身體。說來也怪,每一次我鑽進林子都是同樣的位置,看到的卻是不一樣的石像,並且當我原路返回時,又確確實實看見我所留下的記號。

我把畫的神像拿給克蕾兒看,她笑著表示那是一隻哈巴狗。我再仔細看來,那的確是只哈巴狗,可憐兮兮地跳起來向人討要食物。然後克蕾兒表示,還是泥巴好看。泥巴是一隻血統純正高地梗,是克蕾兒母親臨走前送給她的,但「泥巴」這個名字倒是我取的。因為克蕾兒不會說話,儘管她的聲帶完好無損,每每笑起來就如同天籟,大提琴般的音色流淌出來,飄散在空蕩的風裡。

島上的建築並不多,一座水文台,一座小型發電站。現在它們都被高大的灌木叢所掩蓋,如同那些死去已久的斷壁殘垣,估計不會再有人把他們畫下來了。

臨海的斷崖上還有一座燈塔。它倔強地佇立在那兒,彷彿行將就木的老人。

當然,不得不提的還有那座很重要的食品加工廠,只是現在已然面目全非,我疑心它曾經歷過越南戰爭。

燈塔以北,有一片凹型的淺海灘,我就是在那兒遇見了克蕾兒。

自然,這名字也是我取的。那天沒有霧,我騎得很慢,天空像是燃起了一片火,紅色的夕陽懸掛在海平面上。我遠遠得瞧見一個女孩站在海邊看日落。

我把車停在堤岸上,熄了火,然後順堤而下,慢慢地向她走去。

那個小不點——一隻高地梗率先發現了我,它快樂地搖起尾巴,我把它抱了起來。此時的克蕾兒正全神貫注地盯著海浪,浪花一退,她就趕緊跑過去撿那些五彩斑斕的貝殼,又在浪潮回卷之前跑回岸上,往複幾次,她終於發現了我,笑著把手中的貝殼舉到我面前。她的小手在夕陽下與那些貝殼一樣好看,被映得通紅,彷彿透明。她好奇得看著我,眼神如綿羊,無辜而單純,只是不會咩咩地叫喚。

她是牧羊人的女兒,住在高高的山坡上。那裡有許多小巧精緻的方形屋子,錯落有致地紮根于山坡上,像火柴盒那樣鱗次櫛比,在鬱鬱蔥蔥的綠色里顯得突兀又陳舊。

然而這麼多年過去,那些火柴盒倒是不再刺眼了,因為它們跟這島一樣破舊而灰暗。燈塔如一根凄慘的白骨劃破天幕,它再也沒有探照出耀眼的光了。連同斷崖下的海灘也堆滿垃圾,海面上漂浮著金槍魚的屍體。我和克蕾兒再沒去看過日落。

我對於看日落是十分喜歡的,正因如此,我才在那兒遇見了我的克蕾兒,我的小小女神。

我對她說,走吧,我送你回家。

我騎上我那輛桀驁不馴的大紅雅馬哈,克蕾兒抱著泥巴坐在後面。我彷彿騎著世界的駿馬,一路狂奔怒吼。

在我的身後,克蕾兒的長髮飛舞,夕陽落入海面。

我曾告訴克蕾兒,當你看見日落時,遙遠的另一邊就會有人看見旭日東升。所以,當我看見日落時就一定要看見你,當我看見朝陽時我也一定要看見你。

我每天隨著朝陽的升起離開家去找克蕾兒。她家門口種著許多薰衣草,在陰暗背陽的山坡上顯得格格不入。我曾跟家裡一位阿姨學插花時就喜歡在花瓶里插滿這些格格不入的花,它們跟狗尾巴草一樣好看,可很快就死了。

泥巴趴在院子里睡覺,它也長得格格不入,根本不合常理。克蕾兒已經抱不動它了,它再也不是那個高貴的小不點,它欺騙了我,它只是一隻肥壯的土狗。

我去的時候總會帶上一瓶劣質的紅酒,給她微微駝背的老父親。克蕾兒的家境並不好,破舊的木頭房子已年久失修,一群傻氣騰騰的綿羊,連牧羊犬都沒有——只有一隻死皮賴臉的土狗,虧我以前還認為它是某種名貴的高地梗。他父親頭髮全白,有隻肥大而紅潤的酒槽鼻。見了我總是笨拙地低頭問好。

或許是因為我手中的酒,又或許是因為我父親在食品加工廠的地位。

至於她的母親,她說不出個所以然,如同我對於我的母親一樣毫無頭緒。似乎這島上從來沒有過母親。

克蕾兒放羊的時候,泥巴就忠誠得豎起耳朵,像只肥大的兔子。風將它的毛髮吹起又撫平,我從未想過這土狗有朝一日會成為牧羊犬,儘管是個冒牌貨。但這並不重要,因為這島上沒有狼群,只有雙眼同樣冒著綠光的骨瘦如柴的男男女女。我感覺我們總有一天會被這綠光吞沒,然後一起消失。

看著克蕾兒的笑容我時常感到恍惚,就像看一朵開在水裡的花,風一吹就成了一片空白。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出現了某種斷層,使我不能呼吸,我迫切地需要進食,只想把整個身體都塞滿。於是我又來到食品廠,這裡讓我有一種踏實的感覺,我知道我經常做一個虛幻而蒼白的夢,我也知道只有發臭的泥淖才是唯一的現實,正如死亡實為生的本質。

正如轉眼間滿地的花開,白的,黃的,紅的,嫵媚而動人。克蕾兒躺在花叢中笑,她用手語告訴我,這種花叫做英雄花,送到食品廠加工後,是小島主要的經濟來源。

不知為何,每當克蕾兒對我打手勢時,我的耳邊總是想起她清澈的聲音。我疑心自己是否得了幻聽症或是出了其他什麼問題。又或許是……克蕾兒的聲音本來就如此動人?在此之前我從未接觸過聾啞人,可我與克蕾兒卻心有靈犀,再複雜的意思她只消揮揮手我就能明白,這的確耐人尋味。同時我預感到,克蕾兒的聲音越真切,我們的距離就越遠,她溫暖而柔軟的身體逐漸冰冷僵硬,她脫離了這個時空,就像一塊土坯從牆壁上剝落。

克蕾兒總是告訴我「眼睛會欺騙你」,這是她母親分別時告訴她的。

那是一個看不見任何東西的彷彿閉眼的黑夜,克蕾兒與她母親面對面站著,彼此都看不見對方,但對方卻確實存在著。那一刻起,她們都把對方深深埋葬在記憶里。等到睜開眼睛天色大明,一切都不一樣了,彼此的生命里多出了一片空白,但她們很清楚,這空白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所有眼睛看到的東西都值得懷疑。

因此,克蕾兒總能清楚得聽見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愛你。

對於克蕾兒來說,母親從未離去,她的存在只不過被單純的目光所屏蔽,像大霧瀰漫。並且這種單純的欺騙永遠不會真相大白。於是我閉上眼睛,便感受到克蕾兒冰冷的嘴唇,而當我睜開眼時,發現她在淺淺地笑。

恍惚中我看見克蕾兒在春風吹拂的山坡上跳舞,羊群安靜而乖巧,我繞著山坡奔跑,巨大的海鷗風箏起起落落,山下的花兒開得格外燦爛。

可是一眨眼,一切都消失了,整個世界只剩下嗚咽的風。

好像有一塊無形的橡皮,把這一切不斷地抹去。

我記起了離開典獄長之後,囚住我的另一個高牆鐵窗。那裡住滿了被迷霧困住的男男女女。他們曾經也住在島上,現在依舊骨瘦如柴,只是眼裡不再泛著綠光了,枯槁的瞳仁就像那座燈塔一樣永遠地熄滅了。很久之後,我才一個人回到了這裡。

有多久了?我不記得。那是一段錯亂的空白。我的記憶被不斷地塗抹、修補。

克蕾兒、泥巴、食品廠,以及不知名的花,全都被不斷地擦掉,畫上。再擦掉,再次畫上。

於是我決心聽從父親的話,連夜離開這裡,像是逃離墳墓。父親說,他們就要來了,這裡所有人都無法倖免,這裡很快就會成為一片廢墟。上一次父親警告我不要靠近那座食品廠,我沒聽。這一次我可不敢忤逆他了。

分別時我對克蕾兒說,閉上眼睛。

她的淚水在寒夜中溫暖依舊,我看不見她的手語,但我能聽見她的聲音。

她說,你走吧,你不屬於這裡。

我不知自己從何而來,又怎知去往何方?直覺對我說,離開這個島,一切都將真相大白。

迷人的海岸線近在咫尺,我聽見一種持續而微弱的呼喊,這呼喊來自過去通往以後,來自某片被淹沒的大地廢墟。廢墟上的花兒燦爛開放,跟我腳下的這些花如出一轍,在冬天般的初春里顯得冰冷而肅殺,同時又透露出一種巨大的孤獨和動人心魄的美麗。

一塊塊花田整齊而沉默,無數條羊腸小道向著未知的遠方延伸而去。這是一條條逃逸線,全部通向過去和未來。彼岸的城市熱鬧又狂躁,燈火通明沒有黑夜,這讓我感到精疲力盡,同時又如釋負重。

我回頭企圖尋找克蕾兒的身影,只見成千上萬朵罌粟花緩緩綻放,在這彷彿閉眼的黑夜,它們如同成千上萬個無法連接的片段。

克蕾兒的臉最終遠去。

我想起她少女般純潔的身體,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乾淨。

(介於總有人不相信我QAQ,以下為稿酬支付截圖,以後收錄的每個稿件都會附上,直到大家的顧慮消除,排版不好看,望理解。)

推薦閱讀:

電影《餘燼》還能挖掘出什麼劇情來?
梓山
38萬人票選了2017最好的幻想小說,你最想看哪本?
《九州幻想》要復刊了,你還記得當年的那些瞬間嗎?
如果知乎被放在(騎馬與砍殺)中會出現怎樣有趣的問題呢?

TAG:幻想 | 小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