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川普講話用詞的語言學分析

本文作者曹起曈,本文於2016年3月27日首發於網易回聲。

共和黨內目前排名第一的總統參選人唐納德?特朗普在外交、貿易、移民等方面的政策方面,時常發表出位言論,已然在共和黨建制派中引發了廣泛擔憂。但共和黨其它參選人及黨內大佬的批評與聲討似乎並未澆弱支持者對特朗普的熱情,而隨著領先幅度逐步增大,特朗普對「政治不正確」的言論也愈發口無遮攔。

繼去年12月特朗普當眾表示當選後將暫時禁止海外穆斯林進入美國後,三月中旬,他在接受CNN採訪時,公開表示「伊斯蘭教憎恨我們」,進一步把矛頭對準了包括美國本土穆斯林在內的伊斯蘭教信仰者。

在3月10日的共和黨電視辯論中,主持人特地詢問特朗普此番言論是否針對全球所有16億穆斯林。對此,特朗普滿不在乎地回應道,「我是說他們當中的很多人」,並標誌性地重複了一次。很多觀眾當然有理由認為這樣的敷衍並不真誠,不過特朗普支持者對這一招卻頗為受用——笑聲過後,現場陸陸續續響起了掌聲。

對於這些鼓掌的觀眾,以及台下電視機前認同特朗普理念的選民而言,其實他在辯論之中做出何種澄清並不重要。早在去年6月16日,特朗普在宣布參選總統的演說中談起從美墨邊境非法潛入的墨西哥人時,就直稱「他們是毒販,他們是罪犯,他們是強姦犯」,隨後再輕描淡寫地附加說,「其中一些」可能是好人,而這後半句自然不會在公眾心中留下同樣深刻的印象,因為特朗普旨在傳播的重點是」政治不正確「但深具轟動效應的前半句——很多選民認為,特朗普說出了他們自己和其它政客不敢說出的「政治不正確」的「真相」。

但這些話——比如「非法移民是毒販」——真的反映了實際情況嗎?

我們知道,高中數學課本把命題分為兩類——全稱命題,比如「所有的雞都是動物」,以及存在命題,比如「有的天鵝是黑色的」。這兩句話都是真的,但涵蓋的幅度卻大不相同。

因而,我們自然不能說「所有非法移民都是毒販」,因為只要找到一個不販毒的非法移民,就可以證明這樣的命題不成立。

與之相反,諸如「有的非法移民是毒販」的命題很可能成立,因為只要世界上存在這樣的一個例子就可以滿足條件了。但這樣的說法並沒有傳播力度,因為我們同樣可以說「有的美國公民是毒販」。

但日常語言和數理邏輯的運作方式是不同的——仔細一想,我們平常說話的模式往往更接近於特朗普管用的競選語言。舉例來說,幾乎沒有人會否認「雞生蛋」這個常識的正確性,這說明它顯然不是一個全稱命題,只要找一隻公雞就可以反駁了。但這也不是一個存在命題,否則我們就該同樣將「雞是黑的」也認做是常識——畢竟烏雞是存在的。

這類既不包含「所有」,也不包含「有的」的命題,語言學家稱作「泛型語句」(generic),而想要抽象歸納出人們對泛型語句是否為真的判斷標準,則比判斷全稱或存在命題困難得多。有人可能覺得,不少特朗普支持者之所以認同於「非法移民是毒販」,很可能因為他們相信「相當多數」的非法移民都從事毒品交易。但即使有其他人試圖去更正這種錯覺,也未必能改變這些選民的態度。

因為這樣的想法並不能真正反映一個人對泛型語句的理解。我們之所以認同和接受「雞下蛋」,歸根結底並不是由於下蛋的雞很多——這個世界上的母雞一定比下蛋的雞更多,因為所有母雞都下蛋,而反之不然,但誰都不會接受「雞是母的」的說法。

其實,即便在語言學界,如何解讀泛型語句也是一個尚無定論的問題,不過近來普林斯頓大學教授薩拉-簡?萊斯利(Sarah-Jane Leslie)針對泛型語句的研究,或許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特朗普對於選舉語言的運用,以及這種運用如何利用和影響了潛在選民的心理訴求。

萊斯利發現,泛型語句在描述事物的突出特徵時,人們更傾向於認同和接受這樣的描述。例如,「雞生蛋」刻畫了雞的某種典型屬性——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事物都不下蛋,因而這個語句包含的「信息量」很大。相較而言,「雞是母的」則並未體現任何關於雞的特殊性質——畢竟所有生物都有公母之分。進一步說,我們總是更願意關注和接受信息量大的語句。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實驗表明,如果某個泛型語句描繪的特徵具有潛在危險性,該語句就很有可能為眾人所認同和接受。比如說,很多人都聽說過「蚊子傳播瘧疾」,儘管能傳播瘧疾的蚊子只佔總數的很小一部分,但或許是考慮到感染瘧疾的嚴重後果,大家都更傾向於直接接受這個泛型語句的真實性,以最大限度地保持警覺。

同樣,雖然絕大多數非法移民也並未參與販毒或其它惡性犯罪活動,但類似的泛型語句依然會在公眾中引發強烈迴響和贊同,其原因或許正是在於這些語句所訴諸的心理危機感。

最為關鍵的是,萊斯利教授指出,泛型語句背後的心理感受,可能反映了我們「認知層面中最為基本的、默認的概論」。她指出,我們可以用「所有」表示全稱命題,用「有的」表示存在命題,但包括漢語和英語在內,全世界各語言都沒有表達泛型命題的詞語;相反,只要我們既不說「所有」,也不說「有的」,不加限定的語句命題本身就是泛型語句。

這說明,在我們大腦內的語言機制中,泛型語句是作為默認狀態而存在的。咿呀學語的小孩有時候有時會無法辨認「所有」和「有的」的意義,但對泛型語句的理解則極為準確,這進一步佐證了泛型語句的默認性質。

不論是有心還是無意,特朗普的競選語言在利用這一心理效應上用功頗深,其競選網站對政策立場的表述,不僅在提及非法移民問題時強調」多年以來,墨西哥的領導人一直在佔美國的便宜......他們甚至出版了小冊子,專門幫助非法移民潛入美國「,儘管絕大多數「墨西哥領導人」都對這一「小冊子」毫不知情,甚至在表述對華貿易的強硬態度時,也說,「如果提供一個公平的競技場,美國工人就會勝出」——使用泛型的「美國工人」一詞,讓每個選民都在其中找到了歸屬感,進而支持特朗普的保護主義政策,而無視其可能遭致的重大損害。

但如果我們真的不加甄別地接受對於描繪某一特定群體性質的泛型語句,就更容易招致日常生活中基於種族、地域和性別的種種刻板印象。特朗普這場選戰中大行其道的「非法移民」如何如何,「女性」如何如何,乃至「中國人」如何如何,都或多或少地與泛型語句的這一「默認概論」有關,但這種臉譜化的描繪往往會遏制整體背後的個體獨特性。

從這一角度說,如果萊斯利的理論得以確認,那麼特朗普所不屑一顧的所謂「政治正確」,恰恰為保存這種個體獨特性免受慣性思維的傷害,提供了一道微弱的屏障。


推薦閱讀:

民主進步黨對台灣是利大或是弊大?
如何看待蔡英文當選後發表的Facebook?
中國內地為了保持香港繁榮穩定,付出了多少努力?有那些讓利?
如何看待2000年前許許多多文化十分「超前」?
為什麼會有所謂的「中國威脅論」?

TAG:政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