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主義和美國民主困境
本文作者鄭永年,轉載自文化縱橫(微信號:whzh_21bcr)。本文原刊於《聯合早報》。
美國總統初選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但使得美國國內外觀察家普遍感到驚訝的,是候選人之間的激烈競爭所引發的暴力行為。在共和黨總統參選人的特朗普舉行的幾次集會上,支持者和抗議者發生衝突,甚至有廝打的場面。暴力場面,和人們心目中長期建立起來的、對美國作為世界上最偉大民主的認同之間的差異,遠超人們的預期。
無論在美國還是其它國家,批評者大多認為是特朗普的火爆言論引發了暴力。
自選舉開始以來,特朗普根本不理會美國精英階層早已確立起來的「規矩」,他激烈的言論,完全把美國政壇上「政治正確」的教條置於一邊了。儘管招致無窮的批評,特朗普還是無所顧忌,並且贏得了越來越多的支持者。抗議特朗普的群體擔心他會把美國帶上仇恨的黑暗道路。
不過,特朗普及其支持者並非沒有道理。他們認為,他們比反對者更加愛國,因為他們擔心,如果美國政治沒有大的變革,如此走下去,就會失掉他們心目中的國家。他們因此希望特朗普這個政治局外人能夠當選,對美國政治進行大的變革。特朗普的支持者也認為他坦率、真實,只是說出了他們想說但沒有說出來的話。
很多觀察者感覺到暴力所折射出來的美國政治不一樣了。其實,關心美國政治的觀察家不應當對此有任何驚訝。幾年前隨著「茶黨」的崛起,這一趨勢已經顯現,今天的局面只是表明這個趨勢更加明朗化了。美國民主,誠如福山所說,已經從民主(democracy)轉向為「互相否決制度」 (vetocracy),即兩黨在國會內部毫無共識,互相否決,民主已經變質成了不讓任何人做事情。總統選舉所產生的暴力,只是把國會的互相否決「街頭化」了而已。
政治暴力的根源在於美國的分裂政治,是分裂導致了暴力。的確,在芝加哥參與抗議特朗普的人,也是民主黨總統參選人桑德斯的支持者。難怪特朗普公開指責桑德斯陣營。
美國中產階級的憤怒
很多觀察家已經指出,暴力表明了美國中產階級的憤怒。為什麼美國的中產階級會憤怒?因為他們賴以生存的經濟基礎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僅幾十年來,美國和西方的經濟越來越呈現出富豪結構,即一小部分人越來越富有,生活越來越奢侈,而大部分人則越來越貧窮,生活越來越辛苦。
根據美國《福布斯》雜誌2015年底公布的一項研究表明,2015年美國福布斯富豪榜前400名上榜人物所擁有的財富,高於美國中下層民眾所擁有財富的總和。根據美國經濟政策研究所的研究,日益分化的收入差異並非是社會分化的全部,美國白人相比黑人和拉丁美裔之間的貧富差異更大。去年,美國白人的財富大約是非裔的22倍,拉美裔的15倍。
無論是貧富差異還是種族差異等問題並非現在才產生,而是一直深深根植於美國社會。這些因素過去都被解決得比較好或者被壓抑下來,但現在問題解決不了,也壓抑不住了。為什麼呢?這裡有幾個因素。
首先,過去在經濟繁榮的時代,美國擁有龐大的中產階級隊伍,兩黨都受制於它。儘管民主黨和共和黨,一個左一點,一個右一點,但都不能離開中產階級太遠。換句話說,龐大的中產階級的存在,為美國兩黨之間達成共識,創造了物質上的條件。一旦中產階級萎縮,共識政治變得不可能,就失去了制衡兩黨政治極端化的力量。
其次,美國確立了「政治正確」的內部意識形態。美國儘管是一個自認為言論自由的國家,但並非什麼事情都是可以討論的。像種族分化、文化分化、宗教分化甚至社會分化等課題,都被視為「政治上不正確」,因為公開的討論會導致衝突的表面化。儘管不討論並不表明這些問題就不存在,但美國民主政治表明,如果一個問題不被討論,就不會成為政府議事日程的一部分,就不會被重視。這樣,那些刻意不被討論的問題就一直累積下來,久而久之就會爆發出來。
再者,美國政治意識形態的僵化。美國一直視自己為民主的典範,民眾受制於國家「意識形態」的制約,相信自己國家是最好的。除了少數冷靜的學者,很少有人去反思民主政治的弊端,沒有政治人物採取行動來改進民主政治的運作。相反,美國一直極盡全力向全世界推廣民主,認為只要民主化,一切才會是好的。
今天,特朗普的激進言論或許誘發了政治暴力,但促成美國中產階級憤怒的,則是美國的基本經濟和政治制度。根據馬克思的觀點,經濟基礎發生變化了,上層建築也必須跟著變化。美國的政治暴力表明,當上層建築(政治制度)不能跟著經濟基礎發生變化的時候,暴力就變得不可避免。
促動經濟基礎變革的,是全球化及其由此引發的產業結構變化。1980年代以來,美國是全球化的主體。這一波全球化主要是由資本驅動的。全球化在為美國造就了大量的財富的同時,也導致了收入差異的加大。那些能夠參與全球化的人口(主要是資本家)獲取了最大量的利益,沒有能力參與的則成為受害者。全球化也導致了產業在全球範圍內的轉移。但舊的產業轉移出去後,新的產業並沒有及時形成,製造業的衰退影響了美國的就業結構。美國的產業向金融業和信息產業發展,而這些產業往往不能產生中產階級。因為技術的進步,一些傳統上能夠為中產階級提供工作機會的產業,也被大量縮減工作機會。這使得原來的中產階級處於非常不利的地位,他們的工作要麼被資本所「剝奪」,要麼被掌握低端技術的底層(包括外國工人)所「剝奪」。而在工作被「剝奪」的同時,他們原來的生活水準也難以為繼。
全球化導致內部失衡
全球化更是導致了美國民主制度的內部失衡,主要表現在經濟、政治與社會的失衡。民主制度的失衡可以用簡單的算術來說明。今天的大眾民主最直接的表達就是「一人一票」,而「一人一票」最直接的目的就是「一人得一份(福利)」。但從「一人一票」到「一人一份」的轉換是需要條件的。如果一人要得一份,其前提就是一人需要貢獻一份;如果一人不能貢獻一份,這個體制就不可持續。「一人一票」的民主能夠保證「一人一份」,因為政治人物必須這樣做,否者就得不到選票;但是,「一人一票」根本不能保證一人貢獻一份,或者說,「一人一票」的民主根本就不存在一人必須貢獻一份的機制。這樣的民主難以持續。
在美國的精英民主時代,因為政治人物大多為資本所推薦和支持,他們必須考慮到政治和經濟之間的平衡。但是,在大眾民主時代,儘管資本的支持還是很重要,但政治人物最重要的考量變成了選票。這使得他們急劇向選民傾斜,而對資本不利。當資本面臨不利自己的形勢的時候,就會選擇出走。全球化為資本創造了這個流動機會。
全球化時代,在資本、政治和社會三者中間,政治和社會是不能流動的,這使得三者之間容易失衡。政府如果實行高稅收政策,資本就會跑掉;如果減少福利,依靠福利而存在的社會就會不滿,政府就沒有合法性。如何維持福利制度呢?西方有幾個通用的辦法,包括向中產階級徵稅,債務(向老百姓借錢,向外國借錢),犧牲未來(照顧有選票的老人而犧牲沒有選票的年輕人)等。但這些都不是長遠之計。向中產階級徵稅已經使得中產階級苦不堪言,西方各國都面臨中產階級危機。大肆借債已經使得西方各國債台高築,到了危險的邊緣。通過犧牲年輕人而向老年人買選票,更使得西方年輕人感覺到毫無前途,這也是今天西方年輕人反建制的重要因素。
這便是今天美國的局面。這個局面如何發展?這裡可以借用約翰·斯坦貝克的小說《憤怒的葡萄》(The Grapes of Wrath,1939年出版)中的一段話:「這是開始——從『我』到『我們』。如果你們,這些佔有人民所需要的財產的人們,可以理解,那麼你們就可以保全自己。如果你們把原因從結果中分離開來,那麼你們就可以知道潘恩、馬克思、傑斐遜、列寧是結果,而不是原因,這樣你們就可以倖存下來。由於對財產的佔有將你們永遠地停格在『我』,所以你們永遠地從『我們』中剪除了。」斯坦貝克描繪的是經濟大蕭條時代貧窮階層的鬥爭。今天美國所發生的則是美國民主賴以生存的中產階級的憤怒,是中產階級為主體的鬥爭。這場鬥爭如何展開,全世界當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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