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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艮和子路(下)

聰明人往往好勝。

好勝是個壞東西。用佛教的話說,好勝讓人變成阿修羅。阿修羅和諸天鬥爭,互有勝負。說「人定勝天」、「敢教日月換新天」的人,就是阿修羅。阿修羅確實有戰勝天的時候,但並不總是戰勝天,他的法力也有限。最重要的是,阿修羅必須承受痛苦。由於本事大,阿修羅吃的都是美味,但到最後一口,美味就會化為青泥。阿修羅每天都不得不忍受這種折磨。

王艮初見陽明,寫了兩首詩,詩眼是這句:

立志惟希一等人。

這很有志向,也很有野心。志向和野心,略有不同。志向重在方向,野心重在目的。用佛教的話說,是欲和精進的區別。野心是欲,志向是精進。菩薩每天都在不懈地度眾生,這是志向,如果盯著成佛,就會發現,眾生永遠度不完。地獄不空誓不成佛,那就永遠不能成佛。成佛是終極的理想,要經過無量無數劫,換言之,永遠做不到。那還修行幹什麼呢?這一起念,菩薩就喪失了精進波羅蜜,不再是菩薩,退轉成了阿修羅。現實和理想之間永遠無法彌合的距離,就是最後一口青泥。阿修羅的好勝和對結果的在意,令他必須吞下這口青泥。

而菩薩一旦入了阿鞞跋致位,就永不退轉了。他的著眼永遠是度眾生,不懈怠地度眾生,如此而已,至於成佛不成佛,無關緊要。所謂成佛,只是激勵初發心菩薩的理想,是對信根未足的修行人的方便施設。當信根已足,證得無生法忍,就不再需要未來的目標為此刻的行為提供動力。不退轉菩薩絕不會因為地獄度不空而灰心餒惰。

孔子從來沒有講過「立志惟希一等人」。把著眼點放在「做一等人」上和放在「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上是很不一樣的。著眼後者,才會不知疲倦地做下去。「人皆可以為堯舜」,是孟子講的。孟子比孔子就差點兒勁兒。這很值得玩味。真正的一等人,他是不講「我要成為一等人」的。

王艮說,「天下有道,以道徇身;天下無道,以身徇道。」如果天下有道德,我就按照道德宣示的做;如果天下沒有道德,我的所作就宣示了道德。這裡重要的是後半句。孔子從來不說這樣的大話。孔子只說,「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王艮把身提到道的層面,認為「身與道原是一件,至尊者此道,至尊者此身」,看起來氣魄更大,更理想,實則庸俗了。因為人人都樂意尊身,卻並非人人樂意尊道。

在中國的傳統里,成為第一等人要讀書。書,叫聖賢書,是成賢成聖的必由之路。但王艮,因為幼年家貧,教育的缺失使他沒辦法和別人站在同一起跑線上。他二十五歲才正式讀書,三十八歲才見陽明,略微晚了。

但王艮是個大氣魄的人,既然晚了,既然自己欠缺,那索性推翻這個標準,另立新的標準:不讀書,照樣作聖賢。

不讀書而成聖,先例有沒有?

有。六祖慧能。但慧能是禪門龍象,在儒門,不讀書而成聖的例子很難找。所以黃宗羲說王艮,「躋陽明而為禪矣」。

淮揚大飢,王艮捐米,巡撫十分驚訝,問他讀什麼書,王艮說《大學》。巡撫問,還有呢?王艮說《中庸》。這顯然讓巡撫不滿意,因為《大學》、《中庸》是最基本的書,巡撫就接著問:此外還讀什麼?王艮說,《中庸》已經是多的了。巡撫問:怎麼講?王艮說,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大學》已經齊備了。

假如王艮幼年受過良好的教育,就不會如此。這是際遇對一個人的影響。王艮沒辦法改變出身,就憑藉一股聰明,將缺憾轉為風格。

可以說,一個人的風格就是他的缺憾。如果沒有缺憾,身上是看不到風格的。聖人就是看不出風格的人。風格,是程子講的「英氣」和「圭角」。聖人則抹去了英氣圭角,溫潤含蓄,無許多光耀。王羲之的字,沒有歐陽詢、顏真卿、趙孟頫風格強烈,杜甫的詩,沒有高適、岑參個性鮮明。

為什麼呢?依然用佛家的話講,這是個滌除習氣的過程。把自己的習氣,一點點剷除,令每一點都合於理想。但理想在哪兒?理想是虛空抽象的,不可捉摸,「法身無相」。比如學書法,只能從王羲之、鍾繇等人的字上去琢磨理想,看古人都遵從而你不符合的地方,就改變它。至於哪裡是常,哪裡是變,何者可變,何者不變,其間的區分需要格物之功。格物致知,窮理盡性,就漸漸近於理想。雖然永遠到不了終極的理想,但可以靠這種辦法一步步逼近。在逼近理想的途中,現實和理想之間無法彌合的一點差距,就是你的風格。比如趙孟頫學王羲之,已經十分像了,唯獨不像的那一點點,成了趙孟頫。

每個人,在窮盡稟賦的道路上,越來越精準地找到無法契合理想的一點,成為他的風格。如果「盡性」的工夫不夠,不契合的地方太多,那就不是他的風格,而是流俗的風格。窮理是學力,但窮理的目的是盡性,學力的目的是發現天分。天分和學力,是相成的。不學,便不能知自家天分之所在。若以「簡易直截」的方法,繞過必須下的工夫,看似取巧,實則埋下隱患,令自己無法走得更遠。

王艮告訴朋友,學問不必辛苦,他說伐木工未曾荒廢學問。這正是取巧。他如何不引用孔子「吾不如老農」、「吾不如老圃」、「小人哉樊須」呢。

孔子講過,「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雖然孔子最終否定了這種做法,但他是這麼過來的。釋迦牟尼也搞過六年苦修。王陽明也一句句啃過書本,格過竹子。彎路不是彎路,是必須走的。堅持不走半點彎路,就走上歧路了。

王艮未嘗不知道這點,他偶爾也說過:「孔子雖天生聖人,亦必學《詩》、學《禮》、學《易》,逐段研磨,乃得明徹之至。」但他不強調這點,若強調,就和他平素教人的矛盾了。他平素常講的是,「聖人之學好學,不費些子氣力。」

在古代,很少有目不識丁的人作為「先生」出現。然而,王艮門下,成群地出現了。有樵夫、有陶匠、有田夫。王艮打破了儒門當中,必須讀聖賢書才能做先生的規則。這是他的志氣、出身、際遇決定的。到後來,泰州學派赤手屠龍蛇,就不足為奇了。

子路也是從小沒太受過教育的人。但跟隨孔子之後,子路對受教育的人懷有敬意。冉有是子路的師弟,子路卻常常聽他拿主意。季氏將伐顓臾一節,孔子一眼就看出冉有是主謀,沒有太責怪子路,反而狠狠批評了冉有。

許多人對子路更親切,對王艮稍疏遠。這源於子路的率真和王艮的聰明。實際上,王艮也有率真的一面,但他的率真被聰明掩藏了。人天生有戒備心。聰明的人,有傷害他人的能力,無論是否動用這種能力,至少他具備。而率真的人,往往不具備。因此,與率真的人相處,有一分天然的安全。

孔門下,顏回、子貢、宰我都是聰明人,但真正傳下學問的是曾子,一個魯鈍的人。曾子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這樣的力量,聰明人往往不具備。聰明人有股巧勁兒,取巧的習氣將人帶入阿修羅道。反倒是魯鈍的人,由於篤定堅實,漸漸成了菩薩。

取巧的習氣,不是聰明人才有,只是聰明人身上更常見些。樊遲不聰明,曾參也不聰明。但樊遲和曾參有極大的不同。樊遲會打退堂鼓,曾參不打退堂鼓。曾參知道任重道遠,樊遲學不好就想改行。曾參是阿鞞跋致,樊遲是鞞跋致。王艮也希望「博施於民而能濟眾」,這是「一等人」的事。但他的取巧,讓他離樊遲近而離曾參遠了。

子路不敢批評孔子。孔子見南子,子路只是不高興。子路僅僅是不高興,卻比直接批評孔子有力得多,因為孔子不能不在乎最親近的弟子不高興。但陽明和王艮之間,就不是如此。王艮長跪路旁說「艮知過矣」,陽明不顧而去。如果孔子看到子路長跪路旁,大概不會這麼做。這是陽明的圭角。而王艮追至庭下說「孔子不為已甚」,又是對陽明的批評。

孔子的弟子,不敢這樣批評孔子,不敢對孔子說「周公不為已甚」。顏回對孔子之言「無所不悅」,「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王艮不這樣。在王艮被陽明揖起的時候,二人的關係,已經不像師徒,而像諍友了。

孔子收留子路時,就知道此人好勇,難以壽終。聽到衛國作亂,孔子就感嘆:完了,子路要死了。子路本可以不死,衛國出事,子路在城外,聽說後跑回城,在城門碰見子羔,子羔說,出公走了,城門關了,你回去吧,不要白白受禍。子路說,吃人家的飯,人家有難,不能躲。後來就死掉了。

王艮不贊同子路。他說,「不知安身,便去干天下國家事,是之為失本。就此失腳,將烹身割股,餓死結纓,且執以為是矣。不知身不能保,又何以保天下國家哉?」餓死,指伯夷之死;結纓,指子路之死。

孔子之所以親近子路,陽明之所以裁抑王艮,也許是因為對迂闊堅持的愛憐吧。子路在孔子門下,孔子有時候對他講一個道理,他說,先生,你上次講的我還沒消化,又講這些,我怕把之前的也忘了。你等我做到之後,再給我講吧。這種紮實的態度,真是令人敬嘆。

鳳凰新聞客戶端主筆 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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