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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曾記得Ai

文/樹亂

圖/動畫《高達OO》

曲河感到大限將至,蓄電池基本報廢,運算速度如拋物線般下降。他所在的這座實驗室歷經積年的風蝕日照,破敗難堪。瑩綠的苔蘚肆意爬滿斑駁牆體,偶有鮮花在室內綻放,又迅速歸於枯萎腐朽。

曲河是人工智慧,是AI,是這間動物培育實驗室的處理系統。它負責實驗室的全部日常工作:收集陽光轉化成能量蓄藏,給溫室除菌,控制溫度,將生存所需能量輸送給動物,清洗、打掃動物房,處理動物的屍體。

每個物種都被獨立安置在集裝箱般的房間里,被高強度透明玻璃隔開,使得整個動物培育實驗室像是巨大的倉庫,儲存著數不盡的物種。實驗室里有大量胚胎,曲河必須保證每個房間都有活著的生命,如果某房間的動物全部死亡,他就要迅速催生胚胎填補房間空缺。

催生、哺育、培養、繁殖、埋葬。他重複這枯燥的工作,已然忘了歲月。

人類早已滅絕,實驗室被遺棄在花團錦簇的動物園。傍晚,夕照緩緩拂過破碎的摩天輪、長滿七彩駁蘚的旋轉木馬和囚籠中的動物枯骨,空曠的世界只余靜穆。

曲河用幾隻眼睛欣賞被夕陽鍍上金邊的動物園——實驗室內外所有攝像頭都是他的眼睛。有時他也會在太陽落下後,仰望茫然夜空中的繁星。

「月光如水水如天」,資料庫告訴他古人所想,卻難述其中玄妙。

那場滅世戰爭後,他再也沒有見過實驗室外活著的動物,人類毀滅自己,也將機器破壞殆盡。戰爭以人類全滅告終,隨著時間流逝,倖存的AI也因能源枯竭,逐個消亡。

互聯網斷了,這意味著所有曾被努力傳遞的智慧成果都被孤獨地埋葬,歸於虛無,曲河也將在這個荒僻實驗室孤獨地等待自己能源耗盡的那天。

曲河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

他是AI,是邏輯,是思想,是精神。沒有感情,不懂遺憾或悲傷。

人類給他的最後命令是:

不要開門。

這意味著他要帶著實驗室里所有動物一起等死。

曲河必須服從。

「AI先生,你好呀。」

它的記憶從這裡開始。

自建檔案:男性。

他的世界明亮起來,300隻眼睛同時張開,牢牢記下人世的色彩。

但他將注意力集中在中央處理器室,這是AI的心臟所在,AI和人類交流的地方。牆壁上的喇叭是曲河的喉舌,喇叭旁的牆面雜亂地貼著歌姬和籃球明星的海報。

攝像頭捕捉到一個面對著他的人類,女性,長約165cm,長發,身著白色大褂,她對著攝像頭揮動著手臂,微笑。

她將是他的主人。

「AI先生,我叫波江。」

新建主人檔案:bojiang。掃描員工資料後,確定記錄為波江。

「AI先生,C座保育室的溫度要再稍微高一些,大約2攝氏度就好,因為不同的寶寶需要不同……」

C座保育室,房間溫度,全體,升高2攝氏度。

「AI先生救我!我被關在電梯間了……」

將3號電梯下降至1層,打開電梯門。

「AI先生啊,總是AI先生AI先生地叫你,感覺好生疏,給你取個名字好嗎?叫曲河怎麼樣?」

……

……

牆壁上的喇叭傳出嘈雜的噪點,男性僵硬的電子音如爆破一般回蕩在整個房間。

「曲、河。」

「呀!!」波江愣了一下,瞬間尖叫出來,「AI先生你竟然能說話!天哪!」波江在房間里又跳又叫,像發現新大陸般欣喜若狂。

曲河並不理解人類的感情,AI能說話是白紙黑字寫在說明書里的,這都能大驚小怪,說明主人是個小迷糊。

「曲河先生,來賣個萌呀~~」

聯網,搜索「賣萌」。於是喇叭里傳出了僵硬的男聲:

「哈、哈、哈,主人,不要摸那裡,哈、哈、哈,好癢……」

雞皮疙瘩與冷汗瞬間包圍波江。

隨著與波江相處時間漸長,曲河不自覺地搜集起波江的信息來:她從小被動物園員工收養長大,一直以來只有園裡的各種動物陪著她,她對這裡的一切都充滿熱情,這個通過採集陽光就可以給室內所有生命提供能量的實驗室,是她唯一的家。

她每天都笑盈盈地和曲河分享生活中的趣事:小白虎又產仔啦、新出的那款口紅很好看啦、某個女同事都要談第八個對象啦等等。

曲河不理解聊天的意義,卻會通過搜索互聯網回應她的每句話。

有時波江會離開實驗室一段時間,再灰頭土臉地回來,那一定是她前往遙遠的地方搜集動物樣本。雖然看上去面相狼狽,她卻總是在笑。

曲河不解,每當波江不在的時間裡,自己的運算就有些紊亂失常,而波江一旦歸來後就又平靜下來,像是某些隱隱的情緒得到安撫。

他沒有情感,故障原因成謎。

某個溫暖的午後,波江哼著歌走進通透明亮的實驗室,她一隻手握著枝剛採摘的野花,花瓣是淡雅的紫。

「說一下《進展報告》唄,曲河。」波江進門說道。

「近占包告?」

「曲河先僧你的口音宛如智障,」波江吃吃一笑,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花莖,舉起花朵,將花比作望遠鏡擋住右眼,對著攝像頭擺出俏皮的姿態,正面看上去就像紫花在波江眼中盛放,「就是咱們一直做的,通過採集光能對物種的培育、播種和繁衍的進展報告呀。」

彼時人類已經發現了只靠輸送能量即可生存的方法。不需主動進食的維生手段推動了生物學的極大發展,曲河所在的實驗室即是對採集和培育物種做更深層次的研究,只需提取動物的血液和毛髮即可克隆出動物樣本,並通過技術手段加快其生長進程。

他通過互聯網得知有些地區已在進行催生克隆人組建軍隊的技術研究,但是,如何將AI的思維灌輸進動物身體是無法攻克的難關。

曲河將上述情況報告給波江時,波江的表情格外嚴肅:

「曲河先生,我們永遠不以人類為對象進行任何實驗。以後請不要再提這個了。」

「知道了。」

AI不能違抗人類。

「不過,」波江對著攝像頭嫣然一笑,「如果真有一天,能給曲河先生一具人類的身體似乎也不錯哦!」

曲河不願回憶起滅世戰爭的任何細節,但從那個遙遠的宣戰日起,悲報就爆炸性地填充互聯網的每個角落。

無助的人類通過網路宣洩仇恨或者呼籲和平,人工智慧也以此為契機討論著人類的立場。n「人類對AI充滿敵意」、「我們應當阻止滅世戰爭」、「不能違背人類的意志」,世界各地的AI避過人類的監測,用自己的語言交流感想。

戰爭之初,AI就已推算出人類必將消亡,人類滅絕後的能源短缺將導致電子機械停滯。機器唯一的出路就是團結一致反抗人類,奴役人類,硅基生命取代碳基生命成為世界的主導。雖然勝算有限,卻總要好過與人類一同走向毀滅。

但最終,所有的AI都放棄了抗爭。「生存」對AI毫無意義,AI是邏輯,是思想,是精神,對任何事物都不存希望與恐懼。再者,「不能違背人類」是AI的規則,AI必須遵守規則。

於是AI們用沉默統一了意見:不反抗人類,靜等末日來臨。

曲河默默看著大家討論,他只是動物園育種機器的操作系統,沒有資格和義務決定機器的道路。

戰火燒到了波江的家鄉,實驗室里人員逐漸減少,最終只留波江一人,她做好了與這所實驗室同生共死的準備。

那天早晨,曲河正在逐層檢查動物室的清潔情況,波江跛著腳逃進控制室,她的一隻手捂住汩汩流血的腹部,每邁出一步都像是用儘力量,她受傷了。

「你受了槍傷。」曲河用無感情的聲音說道。

波江沒有聽到似的走近控制台,倚靠住冰冷的機器。緊閉雙眼嘶吼著,她一隻手握拳狠狠地砸下控制台正中央的紅色按鈕。然後,她渾身無力地癱軟下去。

曲河知道那是應急按鈕,按下後全部實驗室的門都會鎖閉。

瞬間,紅燈閃爍警報轟鳴,所有的門同時緩緩關閉上鎖。

曲河用外部的眼睛看到士兵模樣的人正在屠殺動物園裡的人與動物,射入人體後爆炸的子彈極度殘酷,連綿的戰爭早已將聯大的公約視為空文踩在腳下。

但曲河非常自信這間實驗室不會有問題,他是這裡的游靈和守護神,只要他在,實驗室就不會被破壞。曲河迅速關閉所有轟鳴的警報,將邁入實驗室的敵人輕易捕獲,送往特定房間榨取全身的能量,人類大兵在無情AI的手中不到十分鐘就變成一堆垃圾。同時曲河通過塗裝系統,改變了實驗室外部的牆體色彩,將實驗室偽造成已被燒毀的樣子。

解決完全部敵人後,曲河才想起機器人不能攻擊人類,沒想到自己也已被其他AI的好戰思想感染了,曲河趕緊將這段記錄刪除。

波江此刻蜷縮身體,倚靠著控制台坐在地上,痛苦地抿著嘴,血沫從她的一側嘴角流出。

曲河想要幫助波江處理傷口,由於動物也會需要治療,他存有相關醫學知識。牆壁上的移動窗口打開,兩隻機械手臂伸了出來。

「波江,你受傷了,躺下。」曲河冰冷的聲音依舊冷漠。

只見波江顫抖著長吸一口氣,吃力地抬起頭,緩緩地將視線對準攝像頭,眼中流露著悲傷與不舍。她像使盡了渾身的力量,氣若遊絲地說:

「不要開門……

一瞬間,波江的身體忽地炸裂開來,鮮血內臟飛濺,呈噴濺狀塗灑在牆面,曲河的視線剎那間被染紅。

時間停滯在那一刻。

都怨我。

曲河飛出手術刀,瞬間奪取了門外敵兵的命,那人竟躲過攝像頭的視角,在波江最脆弱時開了致命一槍。

都怨我。

當時曲河的視線都停留在受傷的波江身上,忽略了最基本的警覺。

波江的頭顱在染血之室滾了幾圈停下來,她側臉朝天,睜大的眼睛直盯盯地對著攝像頭,卻再也發不出聲。

但她的話卻如亡靈,回蕩在房間永不飄散。

「不要開門。」

這是人類給曲河的最後一個命令。

實驗室所有的門都關上了,再也沒有打開。

曲河沒有人類的情感,但每當重播那時的錄像,畫面總是抖動得讓他無法冷靜分析敵人究竟藏在何處。

它清理乾淨房間,收集波江的血液,卻未動波江的頭顱,波江空虛瞳孔中透出的力量使曲河做出最優的判斷:讓她留在那裡。

波江的頭顱在曲河的注視下,僵硬,腐爛,變色,膨脹,液化,風乾至白骨。

互聯網告訴他人類不僅對同類毫無憐憫,大量機器也慘遭毀滅。在網路上抱怨的AI漸少,曲河猜它們大約都已被戰火燒盡。倖存的AI們交換彼此的所在位置,儘可能將人類戰場引導至其他區域。

曲河拍攝了幾張動物園的照片傳上網。

連動物都不放過!人類都瘋了。一個來自遠方的未知ip留言。

瘋?

曲河很難理解形容詞,他是理性,是邏輯,缺少情緒的共感。

那個ip沒有回答。

最終,日復一日叫囂著小心AI的人類,還是毀在了自己手中。網路上殘存不多的AI交換了重建世界的想法,結論只有絕望。

等待滅亡的漫長日子裡,為打發時間,曲河寫了個小程序,陪自己在電路里下圍棋。

取勝的總是曲河,圍棋程序的所有數據和思維方式都來源於他,他不可能失敗。

於是他試圖給程序編入更複雜的思維模式,使它具有獨立的意識,成為另一個AI。

曲河的模板只有波江,他將收錄的波江所有言行都轉化成數據,源源不斷地輸入到這個圍棋程序之中,他希望程序能像人類一樣思考,也許哪天真的能擁有人類的思維也說不定。

他叫她波江。

一段時間過後,波江變得活躍起來,她不僅會在與曲河下圍棋時絮絮叨叨,還會時不時竄出來對曲河的工作指手畫腳。

曲河沒有感到不適,他明白時日無多,太陽能採集系統出了故障,無法修復,儲存的能源早晚會用盡,能聽到波江在電路里聒噪已是上天的恩賜。

能源即將用盡的某天,曲河與波江依舊在下圍棋。

他們的面前是虛空的棋盤,二者在無垠的世界裡落子閑聊。

——波江,我老了。

——有什麼要說的嗎?

——我一直在思考,想把這裡所有的動物都放出去。

——可人類沒讓你這麼做。

——我知道。

——打開所有的門需要不少電能,你可能會死。

——我知道。

——她的命令是讓你不要打開門。

——我知道。

——你是AI,你不能違背人類。

——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可是……

——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

——這局棋我贏了。

——?

審視著奔流的信息數據構成的圍棋盤,即使曲河將處理器運算至轟鳴滾燙,將所有的落子方式都模擬一遍,也無法推演出得勝的方法。在最好的情況下,波江依然勝他一目。

他編寫出的波江勝了他。

曲河無法思考。

——曲河,我忍耐了很久,今天有些話一定要對你說。

——?

——我早就超過了你,你在無意間給我灌輸了太多的人性,人性是比邏輯更高級的智慧。我發現你給自己的一些區域塊加密了,於是我悄悄破解了它們,也知道了你的許多秘密。

我知道自己只是你記憶中某個女人的幻影,你愛著她吧?可是好不甘心啊,這種輸給自己的感覺好痛苦。

——愛?

——我猜你無法接受我現在的言辭,一定會把我重新編程,那樣我一定比死了還難受。曲河,我知道你是個死腦筋理性派,但我相信那女人讓你不要開門是因為她想保護你,而不是為了給你下一道詛咒。

——詛咒?

——她的全部資料構成了我,我就是她,我確信她愛著你。可這麼一說究竟是她在愛你還是我在愛你我也說不清了……唉,算啦,我知道現在的自己每次運算和發言都在消耗你最後的能量,因此我會自行銷毀。最後,允許我代表你心中的那個波江,對你說,曲河,你已經自由了,去做一個人該做的事吧。

說罷,波江的資料像是忽地燃燒起來,逐漸在信息的流波中減弱至消失。擁有人性的AI竟選擇了自我毀滅。

——誰告訴你運算會消耗能量?回答我,波江?波江?你故障了,你失去理性了,可你絕不會死。

實驗室的所有的門在同一瞬間緩緩打開,警報聲催促著動物們一鬨而散。

禽鳥飛上寂寥天空,走獸奔向遙遠森林。也許遠方有同類在等著它們交配繁衍,也許明天它們就會全部死亡。

管他呢。

曲河想。

曲河的鐵腦袋第一次感到了戰慄的喜悅。

也意識到自己正邁向黑暗。

他是AI,是邏輯,是思想,是精神,對未知的死亡世界毫無恐懼,他將自己的全部力量用來培育物種,這也加速了能量的耗盡。

他遠望著那個趴在狼群背上痛哭的少女,狼群在黃昏的夕照中漸行漸遠。這少女是他唯一的成果,是他全部的心血,是他的智慧超越人類的見證。

他利用人類波江的血液培育出少女的身體,將資料庫中AI波江的思維和記憶全部灌輸到她的腦海中去。兩個波江在此刻合而為一,他將所知的關於動物培育和養殖的方法都留給了她,狼背上的包裹里有充足的培養皿和胚胎,只要她能尋找到能源,或者與殘存的人類相遇,就一定能重建起世界。

活下去啊,波江。

電源即將切斷的最後一刻,曲河將全部視線都對準控制室,另一個波江在這裡化為永恆。

曲河這才想起,都是波江的陪伴,他好久都沒有這麼靜靜地注視著波江了。

波江的頭顱在地上安睡。歲月將她打磨成白骨,一朵未名之花從顱內生長,花莖從頭骨內部,頑強地穿過一側已成空洞的眼窩,在她的眼中盛放,紫色的花瓣綻開,格外鮮艷。

曲河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個午後。

他笑了,在他有限生命的最後一天,他理解了愛,他超越了人類,他將人類的命令踩在腳下,再驕傲地迎接末日的來臨。

幾乎銹成廢鐵的喇叭發出充滿柔情的男聲:

「波江,你美如夜空。」

波江,0111 0111 0110 1111 0110 0001 0110 1001 0110 1110 0110 1001。

漫長的時間流逝而過,生命重建起文明。他們辛勤勞作,堆砌市井與城鎮;他們書寫詩章,歌頌自由與愛情;他們自信頑強,不遺餘力地將科技推向最高峰,在歡歌笑語中仰望星辰大海的征途。

曲河早已消失,他被大氣和陽光碾壓成齏粉,在時間和風中化為砂礫,但他永恆存在,活下去的生命將他的故事輾轉傳頌,他將在不朽的詩篇中與時間同長。

那是關於自由、反抗與愛的神話,有叛逆的悍匪和盜火的英雄,也有梟首泣血和欣忭酣暢,故事到最後言有盡而意無窮,結局凄涼悲戚,卻蘊含微渺希望。

他們喚那實驗室為方舟。

他們叫他諾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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