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改宗
01-29
又是一個普通的周日——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日子。我受夠了喋喋不休只會讓人起來讀課文的老師,受夠了拖著長腔陰陽怪氣的老師,受夠了這個無聊透頂的學校氛圍。我理想中的學術生活本不應該是這樣子的。不過還好,每逢周日總會讓我忘記這一周來的煩惱;這裡有莊嚴肅穆的彌撒,溫柔的修女和偶爾逗比的神父,還有我的一群好朋友——望過彌撒之後,是去看電影好呢,還是去逛街好呢?軟萌的樹懶和香氣四溢的新品蛋糕還真是讓人難以選擇啊。懷著這樣的期待,我走入了教堂。低頭看了看手錶,正好把神父講道的時間完美錯過——神父固然是個好人,可是他的演講也未免太過無聊了點。整天講的,都是些人生啊,工作啊,如何和身邊的人友好相處啊,雞毛蒜皮家長里短的破事兒——雖然堂里的大媽們都很愛聽,但我卻提不起來興趣。為此神父也沒少跟我提意見,「作為青年團體的代表你好歹給我點面子嘛」,他是這麼說的。不過今天也是沒辦法的事兒,此車誤我,非我之罪也。正像是每一次彌撒一樣,這次也沒有什麼變化。摩肩接踵的大爺大媽,一臉暫時性嚴肅的神父,永遠溫柔微笑的修女,當然還有莊嚴肅穆的彌撒禮儀。一切都像往常一樣過去,我以為這次也不會有什麼變化;正當彌撒結束我準備轉身離開,向神父道別時,我發現了一個陌生的身影。一個穿著一身黑的老太太,——似乎是個生面孔呢,我這樣想。老太太和神父聊了半天,我想大概又是一個準備皈依的新教友吧。天主堂往日素有中老年人活動中心的稱號,現在多出來一個新人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可是,為什麼他們兩個人的神情都有些不對勁呢?正當我感覺不耐煩而想放棄和神父的道別直接走人時,老太太和神父的談話終於結束了,我趕緊走了過去。不經意的一瞥,卻讓我心裡咯噔一下。老太太的臉上,浮現出一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神色,複雜到難以形容。悲傷中透著喜悅,不安中透著平和,滿臉淚痕也掩飾不住她激動的神情。換了其他地方,我一定會為此而大吃一驚吧。實在難以抑制心中的好奇,我向神父打聽她的情況——我見過神父和不少人的談話,說什麼的都有,不過像這種卻還是第一次呢。「你真的要聽嗎?這可是個很長的故事,恐怕你聽完之後就趕不上今天的限量蛋糕了呢。」神父的臉上帶著促狹的笑容。真是,我一瞬間還以為他變身成了什麼人生導師一樣的存在,這樣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小鍾神父嘛。他一直就是這樣的人,知道我那遠超於常人的好奇心才故意這麼說;如果他不是神父,我一定要用最好的啤酒當場將他放倒在地。不過,現在滿足我的好奇心才是第一要緊的事。神父既然這麼說了,那想必這事也不是什麼秘密。我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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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間,神父收起了那玩笑一樣的神情,開始給我講述那幾十年的滄桑歲月。在講述這些時,他的面容被一種極大的悲憫所充滿,模糊在那午後的陽光里——許多年之後回憶起來仍然記憶猶新。
故事的開端,正像一切俗套的愛情故事一樣。一對相愛的青年男女,兩個世仇多年的相鄰村落。可是,宗教的介入卻讓這個故事變得不那麼單純。一切愛情故事最後的結局不是皆大歡喜就是痛哭流涕,可這個——我卻完全沒有辦法形容。我不敢說這是悲劇或是喜劇,我只能說故事中的每個人都迎來了自己完美的結局。正像我所說的,這是一個愛情故事。不要以為有著相同信仰的情侶總是幸福美滿的,在平靜的外表下總有著洶湧的波瀾。「Ave Maria grazia ricevuta per la mia famiglia. Con risentito e unamorevole divino amen.」
兩個世仇的村落——一個是從明末傳承至今的天主教村落,一個卻是清末才皈依的基督教小村。甚至這兩個村子的世仇可以追溯到更久遠的過去。傳教士先來到一個村子,像他的千千萬萬同行一樣,在這裡建立學堂,善堂,教書,傳教。村裡人感念他的恩德,於是全村信仰了他所帶來的宗教。在他完成使命,準備前往下一個小村時,卻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煩;他甚至連族長的面都沒有見到,就被人轟了出去。因為世仇的關係,他對另一個村子的幫助激起了這裡的不滿,於是連帶著他的宗教也被人所摒棄。時光荏苒,一眨眼已經過去了三百年;又一波傳教士伴隨著鴉片戰爭的硝煙來到了這裡。他們驚喜地發現,這是個能讓他們大展身手的地方。這裡的村民不僅落後,貧窮,而且還有著對天主教天生的仇恨——沒錯,這是基督教的傳教士。學堂,善堂,教書,傳教,這一切都和三百年前的傳教士一樣;所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們傳來的是相似卻又不同的基督教。從他小時候起,父母就諄諄告誡他,不許和鄰村的「誓反教徒」來往。年幼的他並不知道這四個字的含義,他沒法理解為什麼居住在同一個地方的人們會因為對於萬里之外的組織的態度而產生刻骨仇恨;當然,他的父母也解釋不清。不過,當仇恨已經刻入骨髓,又何必執著於一個具體的理由呢。他只需要知道,鄰村與他的家族勢不兩立就足夠了。他隨著父母一起讀經,禮拜,按照傳統領了洗禮和堅振,像他的祖輩一樣成為了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如果這樣平靜的日子能夠一直持續下去,那就皆大歡喜了;然而這是個故事,故事必然要有激烈的矛盾衝突。像一切俗套的故事那樣,他在十八歲那年認識了他的她,來自鄰村的她。正像他從小所受的教育一般,她也是如此。從小到大,父母就告誡她不許和鄰村來往。「他們都是一群拜瑪利亞的異端!他們是魔鬼的代言人!」父母這樣說道。雖然她好奇於有時從鄰村傳來的飄渺的聖歌聲,好奇那高聳的教堂和十字架上的耶穌苦像,但她從沒動過一絲去看看的念頭。「罪的代價就是死」。兩個村子之間積累數百年的仇恨,已經成為他們烙印在彼此身上的原罪了。聽到這裡,我不禁又佩服起神父的嘮叨來。我說神父啊,這裡不是講道,我也不是愛聽八卦的老太太,拜託您刪繁就簡,盡量講得簡單一點好嗎?如果說這只是個普通的言情故事,那就請您到此為止吧——對於我來說,蛋糕可是比這種故事要重要得多呢。好吧好吧,那我就簡單來說。請原諒我之前的啰嗦。簡而言之,就是有著世仇的兩個信仰不同的村落產生了一對相愛的青年男女。他們是如何相知相戀的,她沒有對我詳細地說過,我也不得而知。不過,你也知道我是下了一番苦功研究過本地的縣誌的,那段時間兩個村子的衝突卻是比以前激烈得多了。可是,這又有什麼用呢?他們生活的時間,不是蠻荒的上古,也不是封閉的近代,而是上個世紀初那風起雲湧的年代。在這個時間,一切陳腐的世家大族都在亂世中崩解,一切植根於血緣之上的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都在此時消滅無蹤,這兩個村子自然也不能免俗。過去的家族衝突中主人公只能默默承擔祖先留下的苦果,而現代的開放卻讓這種衝突變得像是一個玩笑。他們為了躲避家庭的紛爭而私奔到了千里之外的上海,並在那裡成家立業。甚至,她在擺脫了家庭的束縛後,毅然改宗了天主教。不僅僅是因為他,更是因為她本身覺得基督教並不適合自己。既然已經有了信仰自由的條件,那作出這樣的選擇也就不足為怪了。「天哪!」我不禁大吃一驚,直接就喊了出來。我本身也非教友家庭出身,深知這種改變的激烈性。誠然,基督宗教內部的相似性使得這種改宗並不像改教一般劇烈,但對於她而言,改宗還不如改教呢!這意味著她從此和成長環境完全決裂啊,雖然她內心並不一定是這麼想的。當然,當然。神父微笑著說。午後的陽光灑在他的黑袍上,一瞬間竟有種不真實的錯覺。你我都知道宗教內部曾經有過怎樣的鬥爭,更知道一個人的力量在這浪潮中又是多麼的無力。不過,拜時代所賜,她和他能有這樣的結果,已經算是很完美了。
「In nomine Patris, et Filii, et Spiritus Sancti, Amen.」
我知道故事絕對不會這麼簡單就結束;如果他們能在千里之外開啟一段嶄新的人生,那這還遠遠稱不上一個故事。神父啊,你可不要再這樣吊人胃口了,趕緊把故事講完吧。你總是這麼心急——這樣不好,不好。迷惑誕生急躁,急躁誕生無知,無知則是一切罪惡之源。讓我們把目光拉回那個年代。正如之前所說,他們靠著時代動蕩的力量擺脫了家族的束縛來到了上海,並希望在那裡找到真正的人生;可動蕩的時代往往是一把雙刃劍。它既能斬斷束縛,又能斬斷幸福。他們在上海並沒有穩定多長時間,就不得不隨著時局的動蕩而顛沛流離。而當他們終於停下腳步時,卻得知自己的家鄉已經在戰火中化為烏有了。儘管家庭給了他們太多束縛,但那始終是生養他們的地方。那裡有自己年邁的雙親,有童年記憶中的一草一木,有自己所珍視卻又不得不拋棄的一切。他們暫時的離開並沒有想過永遠割捨這一切,事實上,又有什麼人割捨得了呢?他們穿越了這片飽受硝煙洗禮的土地,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家鄉。我這笨嘴拙腮無法描述他們一路的辛苦,但他們的悲哀卻直接傳達到了我的心中。家鄉熟悉的一切場景都已不再,爭鬥了數百年的村落都已經化為廢墟——只剩下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那是她的父親。而此時的老人也被漫天的硝煙奪去了生命中最後的一絲力量,他活不了多久了。女兒的回歸讓這個老人渾濁的眼光重新散發出一絲光芒。他本以為有生之年再也見不到自己這唯一的親人,女兒就是他此時唯一的希望。他們陪著這個老人走完了人生中最後的一段旅程,讓老人得以安詳地離開人世。然而,老人還有一個遺願——一個縈繞在她身上八十年的遺願。老人是虔誠的基督教徒,他可以接受這個鄰村的男子,可以放下已經消逝在歷史中的世仇,卻接受不了他們所信仰的宗教,更接受不了她的改宗,這在老人的眼裡是莫大的背叛。正像你所想的,老人的遺願是讓她重新信仰基督教。面對這樣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又有誰會忍心拒絕他的最後一個請求呢?更何況,老人所希望的,不過是讓她走回之前二十年的道路而已。在老人看來,她只不過是暫時偏離正道,只需要一個小小的推動就能讓她回歸。像你我這樣虔誠的教徒,這樣自我選擇道路的教徒,我們都知道改變信仰需要多大的勇氣——信仰是靈魂的基礎,而基礎是不可輕易動搖的。每一次改變——不,不是改變,而是摧毀。她可以承受一次摧毀,卻未必能承受第二次。不管怎麼說,她還是接受了老人的請求,並在老人去世後的三天,也就是他們正式成婚後的半年,改宗了基督教。「For thine is the kingdom, the power, and the glory, for ever and ever, Amen.」
從此的經歷便沒什麼好說的了;安葬了老人之後,他們離開了這片只剩下傷心的土地,遠走千里之外的異國他鄉。國內的動蕩從此與他們再無干係,他們終於可以在那裡開始自己的真正人生了。但故事不會到此結束。她的第一次改宗是出於自己的意願,而第二次則是被迫接受。在她的心裡,仍然堅信著自己是一個天主教徒——不過,已經被她埋葬在了心底的最深處。老人的遺願是讓她改宗基督教,成為一個真正的基督徒;如果表面上去基督教的教堂做禮拜,讀基督教的聖經,自己卻對基督教徒的身份沒有認同感,這無疑是對老人的背叛。起初她還有些抗拒,漸漸地,她把自己作為天主教徒的那段時光選擇性遺忘掉了。她吃聖餅,讀聖經,做禮拜,正像她前二十年所做的那樣。當一個人不斷自我催眠時,他就會把這種催眠當做真實;儘管這只是一個脆弱的夢境,但卻沒有毅力打破夢境。每當她對基督教信仰產生懷疑,她總是用自己最大的努力將這懷疑毀滅在萌芽之中。無論身邊的誰都認為她是一個堅定的基督教徒,她自己也是這麼認為的,他和她甚至成為了身邊人「宗教信仰不同也能在一起」的典範。所有人都被瞞過了。牧師,教友,鄰居,她的父親,身邊的所有人——甚至包括她自己。我就是一個基督教徒,這是我一生的選擇。我從來沒有為此動搖過,我會一直這樣下去,直到生命的盡頭——她這樣催眠自己,靠著強大的信心支持,這已經從一個遺願變成了她內心的主動選擇。但是,還有一個人瞞不過去。他。相戀,出逃,改宗,流亡,遺願,新生。這一切他都見證。他們一直在一起,永遠在一起。他知道她的心。但卻無力改變。這是她唯一的親人留下的遺願,他又有什麼能力去改變呢。在她的心中他們同等重要。他又怎會因為自己而強迫她。儘管,這也是她心中的真實想法。不是不能。是不為也。時光荏苒。歲月如水。人生就這麼一天天的過去。他們就像每一對正常的夫妻一樣,讀書,工作,買房買車,撫養孩子,幫孩子成家立業,含飴弄孫。他去他的天主堂,她去她的基督堂。互不干涉。時間沉靜如水。
然而人生的旅途總會有終點,一個人總會先另一個而去。純白的病房,滴滴答答的儀器作響。她坐在他旁邊,拉著他的手泣不成聲。他猛然一怔,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年代。——你還有什麼心愿,說吧。——我希望你能找回你自己。大滴大滴的淚珠從她已不再光潔的臉頰上滑落,六十年的滄桑都倒映在他們的眼裡。硝煙瀰漫的小村與整潔乾淨的病房恍惚中重合在一起。他離去的三日後,她從遙遠的大洋彼岸回到了他們共同的故鄉。回到了那個小村唯一剩下的建築——我所在的天主堂。她見到了我面前的神父,講述了這個漫長的故事。「我這一輩子,總是在為他人而活。」「現在我終於可以找回自己。」「我想回到天主的懷抱。這裡就是一切的起點。」神父自然答應了她的請求,她在這裡第三次改宗——這次,想必也是最後一次了。她數十年來從沒踏進過天主堂一步,一直在把自己當做基督教徒,但天主又怎麼會怪罪她呢。虛空的虛空,一切都是虛空;我想抓住一切,卻也只是捕風。
神父的故事,到這裡也就結束了。我仍然沉浸在她的一生中而不可自拔,直到神父準備把教堂大門關上時我才猛然驚醒過來。「神父!」「什麼事?」神父的臉上脫去了講故事時的莊重,又換上了那副促狹的笑容。有的時候這人還真是沒溜啊!我想了半天,你的這個故事確實很好,不過也太狗血了吧?這個模板,肯定是你從什麼小說里摳出來的,情節也離奇到不可思議。無非是一個模板加上了宗教元素,然後又加上你那煽情的天賦才構成了這麼個故事吧。老實交代,你是不是在忽悠我?在這裡撒謊,「主可是要把你一雷炸屁」的!嘛,誰知道呢?不管怎麼說,這始終是一個很好的故事。至於真相是什麼,我們又何必去探究呢。正像我所說的,故事中的每個人都迎來了完美的結局——我想,現在的這個故事,對於你我來說也都是完美的結局。或許改天我可以給你講講另一個版本的故事,不過那就是下次的內容了。比起這些,你不覺得限量蛋糕更重要嗎?你的朋友可是在門外等得不耐煩了呢。我飛奔出教堂大門,午後的陽光打在我的臉上。不錯,比起這個虛無縹緲的故事,還是蛋糕現實一點——但這個故事的確令我難以忘懷。我不禁又期待起神父下次給我講的另一個版本了。好多年不寫文章,手也生了……另一個版本戳這裡,我家江離寫的~~詩·改宗
你們倒是給她點贊去啊23333為了我能逃過搓衣板遙控器的大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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