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號外]金猴奮起千鈞棒,盪盡靈台萬里埃
今年是猴年。說起猴子,腦海里馬上就有一個形象,叫做孫悟空。在我的人生中,至少有四個悟空讓我記憶深刻,陪伴著我這代人的成長。
第一個是齊天大聖孫悟空。
他手持金箍棒,會騰雲駕霧,七十二般變化,一個跟頭翻過十萬八千里。他出現在一本被奉為經典的名著中,在被小夥伴們傳閱的連環畫里,在每年寒暑假的電視機上。小時候我對他的感受就是,他好厲害。他的厲害是天賦的,至於是大鬧天宮厲害,還是降妖除魔闖過九九八十一難厲害,我分不清。我是一九八四年生的,所幸那時已經過了一九八四的年代,家裡買了台西湖彩電看春晚,街上放著鄧麗君,《大眾電影》的封面出現伊莎貝爾·阿佳妮。大人們拎著年貨來我家,圍著大方桌談笑,說些「白貓黑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之類的話,瓜子殼嗑的滿地都是。
很多事我都記不得了,我只記得我像千千萬萬的男孩子一樣,有了一個英雄夢。我夢想當王子去救公主。我夢想為主帥以統三軍。我夢想河神扛著金斧子銀斧子鐵斧子問我:哪把是你的?
都是我的。
nnnnnnnnnnnnnnnn整個世界都會是我的。我想成為世界之王。後來聽說宇宙比世界更大,那就宇宙之王好了。反正對孩子來說,心裡乾淨而空洞,裝得下一切。
第二個是七龍珠的孫悟空。
我還為他寫了個知乎回答七龍珠哪些畫面讓你永生難忘? - 碎瓦的回答,一個漫畫人物怎麼會那麼難忘呢?也許就像亨利米勒說的,你最初在這條街上崇拜的男孩們,會留在你的整整一生中。他從神話中跳出來進了二次元,像個人一樣成長,有夥伴,有親人,無非是比常人多條尾巴,後來連尾巴也沒了。他依然那麼厲害,但卻多了有血有肉的親切。看著他成長,變強,彷彿是一種鼓勵,鼓勵少年一如既往的沉浸在中二的世界裡。
我的英雄夢還在,不過是更加具象化了:剛拿起筆素描寫生時,我就堅信自己能畫出整個世界的美麗;剛學會幾個和弦,我就幻想自己在搖滾現場讓台下如醉如痴;剛在野球場磕碰了一個進球,我就幻想自己在世界盃賽場上上演帽子戲法,胸口的中國隊徽標無比鮮艷。
但我並不知道如何成為英雄。90年代的中國小城市裡,天還很藍,高樓還很少,街上的人們穿著顏色單調的衣服,我過著學校到家兩點一線的生活,泡網吧、搶遊戲機子已是最大限度的離經叛道。中學時代的清晨,我把早點叼在嘴裡,塞上耳機,騎著破自行車一陣狂蹬,每每在經過人民銀行大樓時聽到清脆的鐘響——七點已到,我又遲到。然後騎過市裡最高的樓——29層,中學都畢業了還沒蓋完,不知道工程項目負責人,是否也有個柔情似水的小姨子呢?
我心裡其實明白,那個超凡入聖的悟空,已與我漸行漸遠。
第三個是大話西遊的孫悟空。
他失去了所有的光環,墮落成一個在混亂時空中流離的小人物,斬斷了所有紅塵恩怨和俗世牽掛,藏了經年的一滴淚流下來心如死灰,才會重新封神登仙,回復孫悟空的真身。電影用一場狂歡、一場鬧劇的外衣包住了人生,用「微小敘事」(petits recits)取代「宏大敘事」(grands recits)講了個永恆的青春主題,告訴我傷痛是成長的捷徑,放下是愛情的歸途。
此時的我在外地求學,滿腦子的思想和情緒不斷的聚變裂變,像一台失控的粒子對撞機。世界對於我來說依然是渾沌一片。千禧年到了,預言的世界末日並沒有來,中國加入WTO,軍訓的那個月雙子樓被飛機撞了,我還無法弄清這些事件的意義所在。21世紀的廣州,海印電器城的MD播放器暢銷起來,天河周邊依然充斥著舶來的打口碟,地下樂隊在一家叫做Deadrock的酒吧演出,青年們或穿著格瓦拉頭像的T恤,露出刺青和耳釘,我不能確定一切新鮮事物能否與我相處和睦。我依然想成為一個很厲害的人,我以為這需要讀很多很多的書,走很多很多的路,上很多很多的姑娘。
我試著這樣去做了。我繼續著青春期矯揉造作的痛苦思考。我像至尊寶一樣在妥協與反抗之間揣著邏輯的悖論,既不願失去追求自由的內心,又不忍放下幻想踏上被強行簽定的未知旅途。
當年直欲鯤鵬展翅雲霄萬里,如今才知天長路遠關山難越。
第四個是今何在的孫悟空。
這個悟空已經完全不是神了,他徹徹底底的站在神的反面,反抗威權,反抗秩序,反抗身份,只求快意恩仇分明愛恨。讀完這本書,大學生涯也快結束了,彷彿是青春也走到了盡頭,亟需一次燦爛的總結。如寫手晴川所言,那時的網路一如新世界,宇宙洪荒天地玄黃,天時地利人合,《悟空傳》如一聲赤裸裸的掙扎於人世的天真的靈魂的吶喊。
「我要這天,再遮不住我眼。我要這地,再埋不了我心。我要這眾生,都明白我意。我要這諸佛,都煙消雲散!」
人人都記住了這句理想主義吶喊,我也記得。我還記得結局,流落下凡的仙女種下孫悟空死後化身的石頭,把一個蕩氣迴腸的故事編成了在時間流中周而復始的圓。卧龍躍馬終黃土,一時的璀璨蓋不了生生世世的寂寥。不勞這天遮你眼,浮雲就夠了,不用這地埋你心,落葉就埋了。眾生永遠不會也不屑明你的意,恐怕你自己都不明白。至於這諸佛,不正是你身外的高牆和心中的夢魘么,你斗的過哪個?
再後來,我讀了一點書,走了一點路,開始懂了點道理,想明白一些事情。
這世界從來不是完美的,最好的制度不過是差強多數人的意。那麼就永遠會有一些人,遊離在代表法律和秩序的系統之外,投訴和反抗。其中的佼佼者,或拿起筆,或握緊拳,行統治者眼中所謂「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然而中國的儒大多都在醬缸里腐臭了,俠者又顯得過於促狹。太史公不吝溢美:「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但說到底,這些俠義之士,或受命於君主,或激憤於私情,或桎梏於眼界,說好聽點是為國為民,卻依然是匹夫之勇。
人生不夠如意,就得有點精神上的慰藉,儒道佛這幾味雞湯,都是熬給上流社會喝的,平常百姓嘗嘗喝剩下來的邊角料,只有麻醉之用。他們聊以充饑的主食,是反叛式的江湖文化和妻兒熱炕的市民文化。我們現在喜聞樂見於屌絲逆襲,古代也有啊,窮小子想出人頭地,要麼在貴小姐的後花園撿釵子,要麼就提刀納下投名狀,可是在社會階層固化,上下流通渠道淤塞的現實面前,這都純粹是逗樂意淫。
編故事編了上下五千年,終於編出來一個孫悟空,起碼反到了點上,反的痛快,反的徹底。
若天壓我,劈開那天,若地拘我,踏碎那地,我等生來自由身,誰敢高高在上!
所謂「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孔夫子把人的品格分為四種,中行其上,鄉愿其下,狂居其中,時而沾放蕩之氣而下作,時而借時勢之利而上行,不好說。中國文化的歷史淵源里,是有一種非主流的狂氣的。從老莊的豁達,到魏晉風流的佯狂,李白賀知章所代表的盛唐氣象,宋朝雖然瀰漫了程朱腐氣,但仍有蘇東坡「嗟我本狂直」,仍有關漢卿這銅豌豆。明有唐寅、祝允明輩狂才身外,又有李贄、王陽明狂思歸心;清朝惹了文字獄,好歹還有個龔自珍;再後來西風東漸到民國了,狂士又來了。譚嗣同、楊度、章太炎、魯迅、傅斯年、黃侃、劉文典、辜鴻銘…造反的造反,退隱的退隱,辦學的辦學,誰沒點睥睨俗世的脾氣呢?可惜改朝換代後,五七年打一批,十年動亂打一批,八十年代末再來個事件,中國文化里的這種非主流的狂氣,基本上打沒了。
但就算只有星火,照樣可以復燃。去年一部國產動畫片《大聖歸來》,滌盪震撼了多少人心,它帶來的不只是回憶,還有那個英雄夢。當看到猴子孤獨傲慢的坐在峭石上面對強權時,所有曾經有夢的人霎時就燃了,熱血呼嘯奔騰,一如至死不渝的少年。
孫悟空是個偉大的符號,也是個扭曲的符號。說他偉大,是因為這個符號能傳承至今,說明中國人一直都有懷疑和反抗的精神;說他扭曲,是因為這個符號在文化的發展融合中被反覆衍義和賦值,既是仰之彌高的理想,又是偶爾照進的現實。他雖不能代表正義,也不能代表自由,最多是個獨立於他人專斷意志之外的無政府主義者,但這一點就足夠我們給予他最熱忱的謳歌了。更何況他時常化身為我們自己,在命運的嘲弄和情愛的挑逗踉蹌而行,在蒼莽紅塵中跋山涉水的問道:
我是誰?
我從何處來?
我往何處去?
新年伊始,我在此祝願所有的知友在夢想和現實中找到自己的支點,找回屬於自己的時光;我祝願你們就算無力改變世界,也永遠不要被迫改變最天然的自我;我祝願你們都能擁有羅曼羅蘭在小說《約翰·克里斯多夫》結尾那樣清澈而堅定的自信,大聲的向這世界作答:
我是即將到來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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