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夢者
在我的記憶中,跟鷸和詩婷初次見面的場景,總是像費里尼那些充斥著通靈術和馬戲團的電影片段一樣,真實與夢幻扎紮實實地糾纏到一塊兒,讓人不辨真偽。我能確定是事實的包括:
時間是在某個中秋節的留學生聚餐上。因為當天我們喝得醉醺醺互相攙扶著往回走的時候,鷸看著那輪滿月,忽然跪倒在地,像噴瓜發射種子一樣吐了一地(我跟詩婷當時都以為他要狼人變身了,還興奮地拿出手機準備錄像,等著他嗷嗷叫起來)。
地點是在學校附近的粵菜館。聚餐多半是在粵菜館沒跑。港粵人民早早東渡而來,張羅出大量物美價廉的粵菜館。此外那一桌滑溜溜的鮮蝦腸粉、勁道的香茜牛肉球、韌勁十足的炸倆、燙口的皮蛋瘦肉粥、油乎乎的百花釀豆腐、臭香臭香的榴槤酥,我是絕對不會搞錯的。
而明顯屬於夢境的部分,則包括菜單上那些彎曲盤旋如蚊香一樣的僧伽羅文(這應該是來自於我一個墜入古墓的夢,當我向詩婷複述那片寫滿圓圓圈圈,我以為是泰文的石碑的時候,詩婷一口咬定我看到的是僧伽羅文,因為泰文的豎直筆畫要多得多)。餐廳里掛著的那些不合時宜的莫迪里阿尼的杏仁眼長頸鹿姑娘,則是來自於鷸的夢境。因為彼時我還不認得莫迪里阿尼,鷸說他有這樣的一個杏仁眼長頸鹿一般的媽咪,他說詩婷在他夢境里看到的那些滿大街撒著歡跑著,像世界末日搶食物的災民一樣在不同的商場流竄掃貨的莫迪里阿尼姑娘,都是他媽咪的投影。(你的媽咪還真是莫迪里阿尼姑娘啊,詩婷這樣揶揄著。那是我們第一次知道這位畫家)。
不辨真偽的部分則包括那些嘈雜的席間談話。一桌子約十多個人,男生們在妄議中央,女生們則在談論生活八卦和鑒婊經驗。我左邊的兩位大哥正在聊國內近期又有哪些貪官下馬了,大約還提到了狗咬狗,天下烏鴉一般黑。右邊的兩個新媽媽正在交換育兒心得,互相逗弄著對方搖籃里的嬰兒。但這些辰光,又總是讓我覺得置身於兒時父母的飯局上。我枯坐在那些飯局上的時候,曾天真地以為,我們這一代人成長起來以後,會有全新的飯局話題。然而時間終究是把那些鯉魚打挺般活躍的年輕人都變成了上一代的模樣,那些家長里短和政治時事,還是如同留聲機一樣不斷在我們的飯局上循環播放起來。
而置身在此似真似幻的場景中的我,則像是躲在聖誕前夜五六點外灘人群中的扒手,趁他們聊得熱火朝天毫無防備之際,瞄準桌子上剛端上來沒幾個的蝦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挑了一個到碗中,自顧自地享受起來。我還記得那蝦餃晶瑩剔透,泛著羊脂玉一般的溫潤光澤。裡面泛著赭紅的蝦肉隱約可見,跟水膽瑪瑙似的可人。
然後就是我跟詩婷和鷸遭遇的片段。在一片嘈雜聲中,我伸出筷子打算乘人不備擄走蒸籠里最後一顆蝦餃。然後我跟鷸和詩婷的筷子,就砰地一聲,像是金庸武俠小說里的劍斗一樣,碰撞在了一起。電光石火之際,大家六目相對,像是不經意把手伸進同一個倒霉鬼錢包里的小偷,趕緊又把筷子縮了回去。我們畢竟是文明人,不會像動物世界裡面那些發現同一獵物的猛獸一樣爭個你死我活。我起身拿起剪子來,把那隻蝦餃,像做神經外科手術一般工整地分成了三等分,鷸和詩婷,則對我報以微笑。
我想,那個時候我們就已經心照不宣地知悉,互相都是遊離於這個飯桌話題之外的美食獵人而已。在這之後,我們三個坐在餐桌不同處,不願參與飯桌對話的陌生人,就開始在一片嘈雜聲中,上演起動作幅度誇張,旁人看來異常詭異的啞劇來。我們其中一人發現了好吃的茶點,就會用筷子敲敲蒸籠,並把餐盤轉過去,讓其他兩人嘗嘗,然後或是數個大拇指,或是邊咀嚼邊瞪著眼睛點點頭。
鷸當時穿一件藍白格子襯衫,不刻意修飾但整潔乾淨,可能是有點文藝情懷的理工科博士。詩婷則披著一件縫滿蟲子一樣的毛線疙瘩的風衣,左紅右綠,野獸派,跟整個餐桌顯得格格不入。她燙了一頭大卷,或許是聽到了旁人什麼不入流的見解,或是吃到了不合口的點心,會很經常地皺眉,有那麼些憤世嫉俗的意思,我猜測是文科博士。散席之後,我們就迫不及待地湊到了一塊兒去,終於搭上了話。我的猜測果然是正確的,鷸是物理博士,詩婷則是社會學博士。那一大隊人馬打算去唱KTV,我們三個則推說要去買菜,打算另找個地方好好聊聊。
我帶他們去了一家名為Denjavu的酒吧。C城的酒吧我去過不少,大多都放著震耳欲聾的魔力紅或者阿黛爾,擠滿了吵吵嚷嚷的年輕人們。時不時還有抽大麻抽high了的小妞兒,會跑來約你共舞一曲什麼的。還有些喝醉了的小哥,會跑過來跟你稱兄道弟,噴你一臉酒氣。Denjavu在市中心的一個死胡同小巷裡面,下雨的時候就能聞到一股爛熟垃圾味兒。(鷸說這味道讓他想起小時候住過的那種公共垃圾箱就在樓道外的單位大樓)。酒吧時常放著比爾·艾文斯的爵士鋼琴曲,或者妮娜·西蒙的復調爵士歌曲,我喜歡坐在這樣的音樂裡面,胡思亂想。酒吧裡面坐著的也多為三四十歲的上班族,不會像小年輕一樣high得要把天花板掀起來。偶爾還會有路過的流浪民謠歌手進來,為了免費喝幾杯酒,給大家彈唱幾曲。
這裡很快就變成了我跟鷸和詩婷聚會的據點。我們第一天就定下了不談政治和情感的戒律。或者交流一下最近看的電影和小說的心得,或者我們中的一個人定一個有意思的話題,大家來發表看法。實在不知道聊什麼了,我們就對著酒吧裡面或者街道上路過的人編派故事。比如有個坐在酒吧最裡面用報紙擋著臉,一邊喝酒一邊向外打望的中年男子。鷸說他是一個剛行過凶的殺人犯,正坐在這裡惴惴不安地躲避風聲。詩婷則說他在等著跟情人幽會,又怕被熟人認出來。我則打趣地說:
「誒你們不覺得,他就是因為老是覺得有人在背後編派他,才會這麼渾身不自在的樣子。」
我跟鷸和詩婷的這些經歷,在我的記憶里反而顯得言之鑿鑿起來。可能這些經曆本身就夢幻味兒十足,我那老是偷偷摸摸做些下三濫添油加醋工作的記憶,就反而沒了下手的機會。它只會趁我不注意的時候,把那些枯燥的,味同嚼蠟的日常片段,移植上些我或者別人夢裡的橋段。它美其名曰美化記憶,我卻總是覺得違和感十足。
這樣的定期兩三周一次的聚會,就一直持續了大半年。有一次我們約著去看了大熱新片《復仇者聯盟》,三個人又坐在Denjavu裡面,吐槽了一下狗血的電影劇情。忽然鷸說,我們要不來聊聊,自己都有些什麼超能力?
其實我一直覺得,或許每個人都有什麼超能力吧,就像每個人身體總會有點什麼毛病一樣,哪裡長了一顆痣,或許某天就癌變成惡性腫瘤了;或者是長了三個乳頭什麼的,或者乳頭上還有一大撮毛。或許很多人的超能力,就是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有什麼超能力吧。
我告訴鷸和詩婷,我的超能力大約是什麼事都會不湊巧慢半拍。小時候上學會不小心在路上踩到個香蕉皮什麼的摔上一跤,然後眼睜睜地看見校門關掉;或者放學狂奔回家發現電視台上最新一集的數碼寶貝已經在播放片尾曲;在這之後各種趕掉公交和飛機就不說了。
「拉倒吧,你這算是哪門子的破爛超能力喲!簡直羞恥。我來讓你們見識一下什麼叫做真正的超能力。」詩婷一口吞下雞尾酒里的橄欖,兩手叉腰,深吸了一口氣,給我們講起她的超能力來。
詩婷把她的超能力命名為串夢,跟電話串線,電視串台是差不多的。跟女朋友打電話耳鬢廝磨的時候會忽然插進來一個大媽,粗著嗓子吼晚上讓你去菜市場買一斤香菜,或者本來正在一邊跟著電視上的美女廚師一步一步地學做農家小炒肉,忽然畫面像電影裡面那些異時空穿越的橋段,變得扭曲模糊起來,伴隨著一大片一大片的雪花和噝噝聲,屏幕中的影像就變成了犯罪現場調查,滿地受害人的殘胳膊斷腿了。
詩婷說,她的超能力原理大抵如此,是在她做夢的時候,會莫名其妙地闖入周圍的人的夢境。那些地攤都市傳說一樣的事,她在小時候就已經經歷頗多。譬如她第一次發現自己有串夢能力,是小學的時候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早飯,她媽咪說她昨天晚上在夢裡面,置身於一片金色的麥地裡面,然後前面不遠就有個佝僂著的婦人在緩步走著,情態跟她已經過世的外婆特別相仿。她追了老半天,終於拉住了那個婦人,那人轉過身來,卻是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小學生。
詩婷忽然發現自己頭天晚上夢到的,則是她本來跟同學在小學教學樓裡面玩捉迷藏,可是玩了幾盤不知道怎麼的場景就忽然換成了一片荒地。月亮照得像是白天,又有些風或者枯枝烏鴉叫什麼的,讓她瘮的慌。她的同學正用大袍子把自己裹著數到一百,她卻發現這片一望無垠的麥田並沒有地方可以躲。同學數完數站起來,一眼就看到她了,連忙來捉她,她也趕緊往前跑著。前面月光明晃晃像球場探照燈一樣刺眼,她就忍不住要時不時回過頭去看。這個時候她發現她的媽咪正跟在她同學後面追著,他們三個就這樣你追我趕著,直到她媽咪最後追到了同學,她就醒了。
她那個時候就發現,她是跑到了她媽咪的夢裡面去了。只不過她跟媽咪的視角並不相同。她可以在別人的夢境場景裡面隨意遊走,觀察做夢的人的動作和反應。她曾經也去跟別人夢的人搭過話,但她後來就盡量避免這樣做了,還會有意識地躲開做夢的人。要是她媽咪老是發現她出現在自己的夢裡面,會不會瘋掉?
所以她父母在飯局上給她介紹的那些叔叔阿姨們,她多半已經在夢裡面見過了。由於經常在夢中經歷一些成年人的工作或者生活片段,詩婷顯得比同齡人早熟得多。譬如她跟著媽咪炒了一晚上的回鍋肉,這讓她能夠從容不迫地點評餐廳中的任何一道回鍋肉,雖然她從來沒有自己親自做過。她會指出某家的回鍋肉用了豬肚腩而非豬臀尖,所以炒出來並不能形成完美的燈盞卷。某家沒有放豆豉,某家放了醪糟,某家完全是用肥肉煸出來的油炒的,某家還加了菜油。同學們都聽得目瞪口呆,想像一個十歲的小女孩,踮著腳站在灶台邊炒菜的場景,傾慕不已。
詩婷的早熟,也包括性方面。我們的性啟蒙往往比父母認為的要早得多,比如通過某本《家庭醫生》,或者一冊人體解剖學圖冊,或者媽咪偷藏在衣櫃里的一本《上海寶貝》。詩婷則是通過她爹地媽咪的夢境。她不可避免地會闖入她爹地的春夢中,這每每讓她驚恐萬分。她也聽同學說過什麼聽見父母在家裡做愛忍不住弄出聲響,或者晚上做噩夢驚醒跑到父母房間求安慰,卻發現他們正在床上扭成一團這樣的奇趣遭遇。但詩婷很清楚地知道,他們誰也不曾像她這樣身臨其境地目睹男女床笫之歡,彷彿置身於黃色影片的拍攝現場。而更讓她驚恐萬分的是,爹地春夢中與之交歡的那個女子,往往並不是媽咪,而是她在前不久爹地公司飯局上見過的某個同事阿姨。
詩婷說她一開始在公司或者大街上看到她爹地春夢中出現的女同事時,都會像見了鬼似的,羞紅了臉跑開,人家還都說她這麼大了,還那麼怕生害羞。但等到她快要初中畢業的時候,她就不再害羞了。她會在爹地單位的飯局上,對著那些女同事,回味她爹地的那些春夢橋段來。她爹地去給人家敬酒或者插科打諢什麼的,她會忍不出想笑。
詩婷一邊講一邊喝完了雞尾酒,又叫來酒保要了一杯新的。酒吧里的音樂忽然換成了邁爾士·戴維斯的冷爵士,小號吹得已經聽得微醺,像抱雞母一樣縮在沙發上的我跟鷸又重新精神抖擻起來。
「這超能力太他媽酷炫了,那你豈不是可以各種窺探人心,各種未卜先知了?」鷸把大腿拍得振天響,興奮得像個孩子。
「呵呵,其實嘛,這能力要說窺探人心倒也奏效,但是看久了就會發現,每個人也就是那麼些俗不可耐的橋段反覆折騰著,下午檔肥皂劇一樣,沒什麼意思。所謂窺探到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無非只是些上不了檯面的東西,你有我也有,擺到檯面上都差不多,沒什麼稀奇的。到了後面,我都已經懶得去分辨這是誰的夢了,反而覺得枯燥得想趕緊回到自己的夢裡來,或者乾脆醒過來了事。」
大多數人都是這樣庸常無趣的,即便是她爹地的那些春夢,其想像力的匱乏程度都遠不如《金瓶梅》帶勁,男女像動物世界裡面演的那些發情的獅子一樣,例行公事般的迅速完成任務。詩婷說她很少能闖入到什麼刺激的夢裡去。
有一次這樣的經歷,是她高中畢業那年和媽咪爹地跟著旅行團去黃山玩。那時正值旅遊旺季,遊客像蝗蟲一樣將整個山頭圍得滿滿當當的,整個黃山上連同山下縣城的賓館都住滿了人。旅行社把他們安排到山腰上一個特別破舊的農家客棧住著,連標間都沒有,一間房十多個人睡六七張上下鋪。她已經不記得本來自己在做什麼夢了,只記得串到了一個空曠的黃色原野上,老遠處有一間天藍色的房子,梵高愛用的那種扎眼的藍。天空上的星星也打著轉,她就朝那房子走過去。一路上有些白骨頭散落在草地上,她一開始還以為是什麼野獸的屍骨。然後靠房門斜倚著一具無頭女屍,也不見些血,只是用手指著房門。她就走進去,發現正是他們睡的那個房間。每個床鋪上都還睡著人,然而她仔細一看,床上睡的人的頭都不見了。她爬上自己的床,看到了自己的斷頭屍身。然後她就聽見了金屬的碰撞聲(類似於那種刀子刮在鐵柵欄上的聲音)和粗糲地喘息聲,好像《德州電鋸殺人狂》裡面的場景。她趕緊從床上往下爬,忽然發現隔著對面的床鋪有一雙瞪得老大的眼睛正在凝視著她,床鋪的陰影阻隔掉除了他那雙猩紅的眼睛之外的其它部分。她被嚇得趕緊從房門跑了去,沒跑幾步她就被嚇醒了。
她忽然意識到旅遊團裡面可能真有一個變態殺人狂,就像那些法制節目里一直播放的那種,那個門外的女人是他殺死的妻子么?或許他就要對他們下手,可以這個房間十來號人,她實在不知道自己到底闖入了誰的夢。那一夜她實在是不敢睡覺,就自己跑出去到山坡上,看了一個通宵的星星。這之後的旅程她也一路誠惶誠恐,始終把帽子壓得低低的,也不敢跟團里的其他人搭話,生怕那個人在夢中遇到過她,記住了她的長相,來找她麻煩。回去之後她媽咪還打趣說,她這一路像是發了失心瘋似的,別人跟她搭話她也不理,倒像是個什麼變態犯罪分子。
詩婷去外地讀大學之後,就開始住寢室了,串夢這一能力倒是給她帶來了前所未有的麻煩。她們寢室的關係,就跟那些俗爛大陸青春片里演的一樣,好得不能再好。四個人手挽著手,肩並著肩的,去上課,去下館子,去大賣場買衣服,好得跟親姐妹一樣。但是到了熟睡之際,她在她們的夢裡,窺見那些隱藏得最深的秘密。比如原來下鋪一直對她的高調作風看不慣呀(真是小地方來的當地土豪家的大小姐做出一副臭顯擺綠茶婊的樣子大家跟她很親熱我也只能跟她很親熱呀),原來對鋪一直覬覦她下鋪的男朋友啊(我在街上看著你們手挽著手微笑著視奸他到了夢裡接著爽)。
詩婷花了很長時間,才習慣了面對那些潛伏在每個人心裡最深處保險柜裡面的醜惡原始衝動。明明心有野獸,卻要擺出細嗅薔薇的樣子給他人看。我們白天可能都未曾注意到那邪惡的野獸,但是到了夜深人靜之際,它就在我們的夢裡撒著趟子地狼奔豕突起來,那是我們唯一無法控制它們的時候。
「我不覺得夢是什麼在虛幻中自我實現的美好玩意兒,它總是向我展示出人最黑暗的一面,越是善良越是好心的人,在夢裡反而變得越是猙獰可怕。」
詩婷講完了她的故事,酒吧的音樂換成了胡安·吉爾伯特的BosanNova,場面變得熱烈起來,其它桌的顧客已經開始搖頭晃腦起來,伴隨著陣陣傻笑聲。而我則像是剛吃了好幾斤的南極冰塊,半晌說不出話來。倒是鷸,還跟之前一樣興奮,跟著節奏手舞足蹈起來。
「你還真是像嗑藥磕high了啊。」我忍不住吐槽。
「你們是不明白為什麼我這麼興奮啊。說到我的超能力,正好跟詩婷正好相反啊。我是從來不做夢,打小時候我就沒做過夢。我是多麼希望能夠做出那些五光十色的夢啊沒有夢,人生簡直少看了幾百場好戲。」鷸說。
「你大概只是醒的時候沒有刻意去記吧。夢忘得很快的。我有一段時間太累了,睡得太死了。也不怎麼做夢。」我不相信。
「真是這樣。我試過去記,卻從來都記不起任何東西。當然也有可能我在睡覺的時候是做過夢的,只是我的腦袋在我醒的那一瞬間,會自動清空夢境。就像一台每次開機前都要清空緩存的電腦一樣。」
「誒他到底有沒有做過夢,你不就正好能夠用串夢知道了么?」我興奮地發現了這一實驗的可操作性。鷸也覺得正好藉此機會解決一下他多年的疑問,便欣然同意了。
實驗是在詩婷家裡進行的。詩婷睡卧室,鷸睡在客廳沙發。我還不懷好意地攛掇他們為了效果良好,睡到一張床上去。鷸說別鬧,那樣根本睡不著。
我讓他們兩個在家裡做著美夢,第二天早上一大早在星巴克買了咖啡和幾個可頌麵包帶到她家去。鷸在廁所洗漱,詩婷正斜倚在沙發上,眼神恍惚如同走失的貓咪。她大約剛醒不久,我也就沒有著急問昨晚的結果,只是遞給她一杯熱咖啡。然後兩個人就並排坐著。我們在喝咖啡的吮吸聲和衛生間傳來的漱口聲中等待著鷸。
等到我們三個都坐定了,詩婷開始複述她昨夜看到的鷸的夢境。那大約是一個高中的場景,老式的白長瓷磚大樓裡面。應該是剛做完課間操,學生們魚貫向教學樓走去。然而跟現實不同的是,那些人都走得很慢,身後卻拖著像功夫電影裡面超音速人體一樣的長長的殘影尾跡。鷸忽然被一個人拉住了,是一個齊劉海帶藍色蝴蝶發卡的女生,穿的仍然是我們那個學生時代土裡土氣的校服。那女生大聲告訴他,她要走了,再也不回來了,然後就向校門口衝去了。鷸想拉住她,卻被那些殘影擋住,女生已經被人流裹挾到了觸不可及的地方。然後場景就到了教室,鷸跑去跟每個遇到的同學說,XX(詩婷說她不記得那個女生的名字了,是個蠻普通的名字,類似於婷婷之類的)走了,再也不回來了,可同學都說他們班上根本就沒這號人。鷸情急之下,說是要給他們看班上的學生名冊,滿教室到處翻著找著。書本飛了起來,畚箕飛了起來,黑板擦飛了起來,粉筆飛了起來,整個教室好像置身於某個外太空空間站一樣失去了重力控制。同學都笑他,說他瘋了,是思春了捏造出這麼個人來。他把教室翻了個底朝天,老師進來了,就趕他出去罰站。
「你對這個夢裡面發生的事有什麼印象么?」詩婷問道。
鷸沉思了半晌,忽然興奮地說:「哦我記起來了,我記得那個女生。那是我高中時候喜歡的一個女生。說是喜歡,其實也只是單相思,連話都沒說過幾句。後來那個女生得了貌似白血病一類的重症,就從班上轉走了。也不知道現在是死是活。」
「看來你還是做夢的嘛,只不過每次醒來的時候大腦都會把夢的記憶清得一乾二淨。」我一邊啃麵包,一邊把鷸的麵包遞給他。
鷸感謝了詩婷,說她終於解決了困擾他多年的一個疑問。後來鷸就上癮了,隔三差五地去找詩婷串夢,在我們的聚會上,陶醉從詩婷口中說出的,自己那些五光十色的夢境來。
那年夏天我忙著寫論文畢業,就沒有再跟鷸和詩婷一起出去泡吧了。等到我論文提交答辯通過之後,我再約他們來Denjavu聚一次,說我要去美國讀博後了,最後再看看他們。我在酒吧等他們,他們兩個手挽著手,在弗蘭克·西拉特納的歌聲中出現了。
「喲,幾個月不見,你們居然就搞上了啊!簡直過分!」
鷸說他們也是兩周以前才正式在一起的。詩婷則向我解釋了緣由。
「所以有一次我幫他串夢的時候,就發現我不再是旁觀者了,而是以第一視角出現在他夢裡面了。一開始還懵了呀,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我站在不知名的某條河道上的橋上,我還以為自己是到了什麼威尼斯。後來他說是他家鄉的一條河。那個時候是黃昏,夕陽的餘暉就對著我的臉射過來,晃得我什麼都看不見。然後我就感覺到有人來拉我手了,然後我就發現是他。他就把我拉到河堤下面的一個小樹林裡面。哎後面我就不好意思說了。」
「所以你看,夢是這樣藏不住掖不著地誠實,我都省去了表白的功夫了!」鷸說最奇怪的是,雖然是他先表的白,但他不記得自己的夢啊。還是詩婷告訴他這個夢,說他是不是對她有意思,她本人也還是願意的。這樣看來倒成了詩婷先對他表白了。
我說他們還真是以夢為媒結成的一段姻緣啊,以後他們要是有了小孩,可以取名為夢生。
我去了美國之後,跟他們的聯繫也就少了起來,偶爾會想起給對方寄點明信片。一年之後的聖誕節,詩婷到我的城市來開會,聯繫上了我。
我找了一個酒吧坐著等她,卻沒有料到她會一個人過來。
「咦,鷸呢?」
「我們分手了。」詩婷咂了一口酒。
詩婷說,他們在一起沒過多久,鷸就變得疑神疑鬼起來。老是覺得詩婷可能在他的夢裡面看到什麼奇怪的東西,也許是他跟另外的女人在一起,也許是他對詩婷做了什麼很殘暴的事情。而更令他抓狂的是,他不記得自己的夢,所以也不知道詩婷有沒有看到過這些。他總是捕風捉影地覺得詩婷在某些事上面針對他,是在他的夢看到了什麼,而詩婷還假裝不知道。
「我可能是看到過那樣的夢,可我已經習慣了不去在意別人的夢。但鷸就是無法接受我對他的掌控超過了他對自己的認識。連他都無法知道的,自己最敏感最深層的思想,卻被我瞭若指掌。我花了十多年才學會怎麼不去在意夢境,他大概也要花這麼長時間才會習慣吧。然而和我不同,他可以選擇不習慣,而是離開我;而我呢?我要終身面對這一能力,所以我不得不習慣。以後我也不會再告訴別人我串夢的能力了。」
我對著她苦笑了一下,說我還真是最後能夠見識到她超能力的人。
然後詩婷就告訴我,其實她還有個超能力,從沒有向我們提起過。那就是每次跟老外進行自我介紹互相認識的時候對方都會笑。因為她的名字是「Shiting」啊。但她也不取英文名,她說她就是愛在那些氣氛異常嚴肅的組會和學術會議上,看那些老外憋笑憋得青筋直冒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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