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寂寞如海:小朱

人們對於海總抱著浪漫的想像。沒錯,深海是蔚藍的,還是那種漂亮的攝人心魄的藍;海上的星空也是異常美麗的,沒有城市裡的煙塵和霾,璀璨宇宙彷彿低垂到觸手可及。這些景象,我相信看過一次的人都會難以忘懷。

可你看一個月試試。

你看一年試試。

你像我這樣看十年試試。

對經常遠洋的海員來說,時間是一種煎熬。枯燥乏味,無依無靠,空虛寂寞,幾乎是生活的全部。不,不是寂寞,寂寞總是好打發的,大家聚在一起打打牌、釣釣魚、喝喝酒,日子總能過的去;最令人惶恐的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孤獨感。你想想,一群人置身一個暫時與世隔絕的封閉空間里,漂流在這世界上最廣袤的疆域里,每一陣海風都讓蒼老的感覺如流沙般滲入骨髓。這種孤獨感是客觀環境天賦而成的,對那些為生計辛勞的人而言,根本無從附麗詩意,它甚至會帶來精神上的崩潰。

我要說的就是一個精神病人的故事,我們叫他小朱。小朱是單親家庭,父親死得早,母親身體也不好,他家裡的親戚把他帶到浙江打工,最後謀了這份差。小朱身體壯實,能幹氣力活,但頭腦似乎不太靈光,一些促狹的傢伙總是逗弄他:「小朱,你去替我把活幹了,我給你拿根好煙抽!」他便極聽話的去了,完全不在意是否吃了虧。那時我們船跑的勤,在外面漂幾個月,靠完碼頭裝卸完貨物又出去,一批船員干很長時間不下船,勞動強度高,閑下來又無事可做,熬得人打不起精神。小朱一向少言寡語,也沒人會注意到這個干雜活的小木工,直到有一天我覺得特別不對勁:別人幹活的時候都是盡量躲在蔭涼的地方,他卻是特別喜歡頂著日頭忙碌,就算手裡空下來也不去休息,甲板上一蹲就是幾個小時,傻笑著不知看些什麼。

我當水手長,大副又是個不操心的性格,所以這些小我幾歲的小夥子基本上都是由我管教。我把小朱喊到自己房間,問他最近因為什麼魂不守舍的。十九歲的小夥子囁嚅半天,告訴我說想女人,想下次靠港時出去找個洋妞。我又好氣又好笑,順手抄起一本書拍他腦袋上,從抽屜里拿了個硬碟給他:滾去打個飛機,然後洗洗乾淨!

後來和別人聊起這事,人家說小朱曾經流露出不想在船上乾的想法,大夥就一通嘲笑:「就你那傻樣,上了岸你能幹點啥?掙的能有現在多?」小朱被臊的就沒話了。原來如此,這算得什麼事,要不是掙點錢孫子才願一天到晚跑船呢。這事就算過去了,我也沒太放在心上。

沒過幾天,我正在駕駛室值班,有人叫著說:「小朱犯病了」,大夥趕緊跑過去看他。那是一副怎樣荒謬的場景呢,這傢伙渾身赤裸的站在給養品倉庫里,拿著瓶 啤酒,那啤酒瓶的瓶口還殘了,估計是劃破了手,地上還有血跡;一包編織袋的大米撕開了口子灑的一地狼藉,他從袋子里抓一把生米胡亂塞進嘴裡,就一口啤酒咽下去,喉結上上下下誇張的遊動著,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當時我們所有人都懵了,完全不知道怎麼辦,他以完全不同於往常的淡漠眼神看著我們,看的我們心裡發毛。廚師長上前說了一句:「小朱,你可別想不開…」,他突然扔了酒瓶,「啪喳」一聲跪在地上,嘴裡嘟囔著:「我對不起你們…」我們面面相覷,趕緊七手八腳架著他回房間休息。

船在海上,當時還有兩天回岸,我們就輪流看著他陪他說話,主要是怕出什麼意外。這孩子要麼一言不發,要麼鬼話連篇,到了晚上就死死抓著個桃核,說是媽祖送給他保平安的(明明是他自己吃的)。問他有什麼想法,悶半天就一句:我想下船。那我們就問了,你想下船以後幹什麼活計啊?他獃滯的眼中突然就放出光來:「我想跟S·H·E環遊世界!」我們就無語了。船長是個爆脾氣,上來就責難了:「呸!你也不照照自己,除了在船上你還能幹點啥?還環遊世界,人家為什麼要帶你啊?」一罵小朱就又沉下去不說話了。我們一邊要安慰小朱,一邊還得勸著船長:你跟他一般見識幹什麼,他精神狀態那麼不好…

其實何止是精神狀態差的問題,我們都暗中認定這是精神病,將他的行為對照書本,聯想障礙、情感障礙、意志行為障礙、幻覺、妄想…初判應該是分裂症。好不容易上了岸,船公司委託我陪他去了海邊小城市的市醫院,醫生很簡單的做了份檢查,沒有使用任何醫療儀器,也沒有什麼理化分析,就是詢問情況和問卷,完了就作出精神分裂的鑒定。這顛覆了我的認知,我原以為對精神病人的鑒定是個很複雜嚴謹的過程呢,要做頭顱CT、MRI、心理測試什麼的,什麼都沒有。隨後是我陪小朱轉院到常州,也沒有什麼進一步檢查就直接住了院。

走進精神病院到出來這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我的記憶太深刻了。病區在三樓,轉過樓梯口就是一道鏈條鎖纏住的鏤空鐵門,和一道全密閉的鋼門,按門鈴叫來護士開門,我記得那是個特別漂亮的小姑娘,但臉上的表情卻是冷冰冰的,也許是被這裡瑣碎的工作磨去了生氣吧。依次打開門進入過道,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撲鼻而來。我拿著單子扶著小朱找主治醫生,辦好手續再領床位和洗漱用品。這期間我忍不住四下打量,看到病人們都是非常安靜的模樣,是一種死氣沉沉的、讓人莫名難受的安靜。他們穿著藍白條紋的病服,趿著拖鞋,或面色枯槁的坐在那裡,或捧著茶缸慢慢地挪著身子走動,我一向膽大,此時竟是不敢直視他們的眼睛,生怕他們突然就發作起來。整個空間里的生氣彷彿被抽的很稀薄,讓我感覺非常壓抑。事情辦完後,我草草跟小朱交待了幾句「好好休息、聽醫生吩咐」之類的廢話,心裡恨不得逃一般跑出病區,腳步急急的走出那兩扇門,躲到一處沒人的地方,拉開衣領大喘了幾口氣,彷彿快窒息了一般。

三個月後,小朱以恢復健康為理由出院了,在他家親戚的大力保舉下又在船上呆了十來天,家裡人開始向公司申請工傷評殘。就因為這事,船員們也冒出些風言風語:「真瘋假瘋?不會是裝瘋想騙錢么?」「試試不就知道了?你讓他吃屎看他吃不吃…」

我是沒心思跟他們討論這些,還得留心看著小朱,督促他按時吃一種叫做「氯氮平」的葯。一天晚上不見他人影,最後我在鍋爐房找到了他,他跪在地上,一臉眼淚鼻涕的,不停的用腦袋撞著包鋁皮的蒸汽管。我上去摟他摟不住,給他兩個耳刮子想讓他冷靜下來,反而惹惱了他,撈了把鎚子想沖我來。我也是火氣上來了,指著他鼻子吼道:「你別他娘的給我裝瘋賣傻的,要死給我死遠點,別在船上鬧事。」他「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伸出一隻手掌按在地上就拿鎚子敲,我又趕緊上去架他胳膊。動靜響大了人都過來了,給我解了圍。

後來小朱又突然失蹤了一次,好多人找一天找不到,結果他躲在碼頭邊的廢石料場睡覺,睡在石塊中間沒人發現,睡醒了一起身才被看到,跟特么炸屍一樣。公司實在是坐不住了,又把他送去住院了。

小朱的事過去幾年後一個晚上,我看了一部電影叫做《飛躍瘋人院》,這是一部震撼人心的作品,講述了一群以麥克墨菲為首的精神病人不認同身份,竭力追求自由卻被迫害的故事。一看到那精神病院里的情形,我就想起了小朱。我想起我匆匆離開他那天,他換好了病服茫然坐在床頭的表情,那麼的無助。他確實表現異常,可就那樣粗略草率的檢查就把他送進醫院裡,是否合理呢?我一個學醫的朋友告訴我,他的老師研究認為一家三代直系旁系中必然有一個精神不若常人的,只不過精神上有多大的問題就劃為精神病人,實在是個難以科學定量的問題。

有人說瘋子和天才只有一步之遙,也許,他們只是和我們不在同一個世界裡,他們沉溺的世界,有一個完全不同的坐標系,呈現出完全不同的色彩。而我們只是視他們為異類,孤立、冷漠的對待,把他們隔絕在一個囚籠之中。從他們的視角看來,我們這些囚籠之外的「常人」是否同樣處於更廣闊的羈押地呢?

我想了很多。但我沒有想到的是,小朱的工傷鑒定和傷殘等級都評下來了,獲得了一筆賠償金,下半生也有了一定的保障。據說他早已出院了,現在和他舅舅一起做生意,人也精神了不少。他過得不錯,我們自然是欣慰的,當然大家依然還有懷疑,懷疑他真是裝瘋賣傻。我想,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對小朱還真有些肅然起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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