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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車

三歲時回爺爺家過年,春節最後一天返蘭,姑姑來送我。

九十年代的春運硬座車廂擠得像一攤泥漬。爸爸將車窗抬開半截,一米七幾的姑姑站在月台上踮腳剛好能抓住我的手。鳴笛聲響,我看著姑姑迅速變小、模糊、最終消失的身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這樣一幕小小的片段,在我早已紊亂的記憶里倔強而清晰地佇立著。年幼的我應該積攢不了多少戀戀不捨的深情,卻莫名被這喧鬧的場景催得大哭起來。大約是哭笑都用盡全力的年紀,感情充沛到連告別都要牽一髮而動全身吧。

後來坐過飛機,卻往往因為機場過遠,友人只是送到計程車上。又因為機場的登機過程太繁瑣隆重了些,送行者從安檢開始便被擋在外面,還沒到流淚的時刻,便消失了人影。

於是火車便成為了最佳的離別象徵。

大學時談了一場戀愛,千里迢迢去看他。陪他上課、吃飯,他陪我逛明孝陵、夫子廟。像所有壓縮後的故事梗概,他騎單車載我穿過寬闊的、樹蔭閃爍的校園,看著我在課桌小憩的樣子微笑後繼續讀書。我並未預料到那段短短的相會竟會成為我餘下人生里最熠熠生輝的回憶,像少女無心投下的回眸,卻成為訣別後唯一可憑弔的剪影。

周日返校時,我似乎尚未意識到與他即將分別的事實,心安理得走到安檢口,看他買了站台票慌慌張張衝過來。我似乎將月台上的擁抱當成兩天來最普通的一個,當時也想哭一哭印證不舍,卻怎麼也擠不出淚來。

這種感覺我早已習慣,遂作罷,登車入座,攀著窗看他。然而那車窗卻好像有神秘色素,我再隔了窗看他,眼淚就簌簌不停地掉下來。他喊話給我,我只看到口型卻聽不到聲音,他便撥來電話。我聽他在話筒里說「笑一笑」,聲音卻和窗外真正的表情差了幾毫秒——我被這微秒的差距驚醒,方才意識到我真的要離開他了。

鳴笛聲響,他隨車跑了幾步,便被南京城迅速掠過的浮影淹沒。電話仍通著,然而我卻清醒地意識到,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此後我極少哭,又或是再未為離別哭過。有時是知道還會再見,便當成下課後的一次告別;後來真正不舍的人少了,遂連擠淚的努力都不作,稀鬆平常揮揮手,轉身後已想著下一程事宜。

下午的時候,去火車站送了期末回國的B同學。來法前我們一起為簽證奔波,甚至還為掠奪中介費的校方策划了一次抗議。後來一起在小鎮讀書,歐元昂貴,遂圖便宜在周末集市中穿梭,是舊衣店的熟客,也曾驚喜發現歐洲的動物內臟皆賣得廉價,打算以此代葷。

B同學沒什麼與人溝通的技巧,經常說些完全無用純屬嘴欠的俏皮話。時常聽得大怒,卻又想起她在我被盜而身無分文時、直接把一張信用卡給我充饑的大義凜然而怒氣全無。出國後的生活煙火氣足多了,從未相約去圖書館、奶茶店,一例是拖鞋睡衣「咣咣」敲門n借口紅,或是端著一鍋糖醋魚興高采烈地分享。

此時她要走了,兩人都沒有揮淚的打算。我們說了一些「好好賺錢」「早日工作」之類窮人之間的客氣話(其實是真心的祝福),火車便緩緩關上了門。

我從前並未發現開往裡昂的這趟車色彩這樣花哨,花哨到一關上門我便看不見她的樣子。我作勢隨車跑了跑,又因為工作人員好奇的眼光而作罷。列車迅速變小,不等被我殘損的視力模糊身影,便轉彎消失了。

我突然明白了三歲時那場大哭的來由。所有離別後的分隔、懷念、甚至訣別都可預見,但離人真正消失在視野、只有你站在站台上無人訴說複雜心情的剎那,根本無法演習。每場告別都不一樣,每個揮手離開的人,都可能永不回來。

然而三歲時流淚的衝動終於不再有,然而十九歲時熱烈愛過的人也再無相見的可能。我逐漸選擇真正懷念而不再努力擠出眼淚,卻最終失去了熱淚盈眶的能力。在那輛列車開動後的二十一秒,我將腦袋縮在衣領里,裹了裹前襟,遂決定回去了。

出站時我看到和B同學深夜臨時起意曾來彈過的鋼琴,她恐怕還未出市,我已開始懷念她。

人生啊,即是這樣一列逐漸清醒卻逐漸孤獨的火車吧。

不能回頭。別回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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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給親愛的呂雪琪同學

2015.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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