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

我覺得風是記憶的一部分。

南方春夏的風最暖。在街道上走著,如果一不留神被暖風撞腰,會連帶著磕碰出一串叮噹作響的回憶。

我是被舅舅和外婆帶大的。那會兒學校離我家只有幾步遠,我還只是爬行動物的時候老師們就都認識我了。數學老師很年輕,總是張牙舞爪地說要拔掉我們的懶筋,誰知道懶筋是什麼,大家都背著手坐在下面饒有興趣地看著他。那會我還算聰明活躍,成績很好,在一年級的隊伍里算一個大人物,能管住我的只有老師。忍辱負重如我,對於打手板,盛夏正午在操場扎四十分鐘馬步這種事經常一笑而過,繼續犯錯。

大人物是必須有小跟班的。我的小跟班叫孫小龍,她的馬尾總是扎得緊緊的,緊繃的髮際線看著我都疼。雖然她很崇拜我,但是我心裡覺得她是我見過最博學的一個人,在學校一起躺在草坪上曬太陽的時候,她撐著半個身子教我怎麼用太陽草判斷明天的天氣,哪一種野草是可以製作膠水的,如果掐斷它的葉子,傷口就會流出透明的蘆薈膠一樣的粘液,無比奇妙。她皮膚白,發色也淺,太陽總把她的眼睛和額頭不聽話的碎發照成金色的,後來我每次想起她的時候,她都像鍍金了的塑像一樣,在我腦子裡脫穎而出,熠熠生輝。

一定要說誰不喜歡我的話,我覺得是第二名。她兢兢業業,但總是第二名,總是比我差那麼一點點,屢敗屢戰的她不斷向我宣戰。雖然舅舅和外婆也經常給我灌輸第一名最好,第二第三都算輸的思想,但是我其實是無所謂的,偶爾輸給她了,我會裝模作樣地撕掉第二名的獎狀,然後一臉倔強地告訴外婆,我沒考第一。如此一來她不但不會罵我,反而會安慰體諒我,見人甚至會誇誇我這種非第一不可的決心,這時我通常都在竊喜:撕得值。

二年級的時候,我們的教室搬到了二樓,我們學校最高的樓層就是二樓了。大家興高采烈地拖著椅子書包趕著上樓梯,心裡滿懷著拔地而起的成長感。走廊的盡頭可以看到一樓的公廁,風常常從西面的田野里吹過來,公廁的味道浪漫地飄向東方,不會經過發著呆的我身上。那陣暖風長度通常是一整個課間休息時間,十分鐘,不去跳皮筋的我會變身成為一個哲學家,痴痴地看著遠方。我發現長江中下游平原的確生長著不計其數的水稻,住著很多隻自由自在每天活蹦亂跳的土狗,還有一些有小菜園大麥田的土地主。特別是,其中有一戶應該是他家。

他很好看,這點大家心照不宣。但是好看歸好看,就是不講究衛生,像我這樣的哲學家是不可能看得上他的。不過他每次搶走我文具盒或者書包或者外套整個校園亂跑的時候,我還是會樂此不疲地去追,因為哲學家也會無聊。每每終點都是廁所,我不知道英語書里的李雷是不是也這麼賴皮還欠揍,每天放學都在廁所里抱著韓梅梅的書包怪叫:「你進來呀進來呀」,不過韓梅梅一定比較淑女,不會像我一樣撿一堆小石子開啟打地鼠模式,扔這個時不時探出腦袋的邋遢小男生。我總是扔不中,也許是故意的。

那個時候我們的衣服都是髒兮兮的,眼睛都是亮晶晶的。他的眼睛尤其清澈,好像把我打發無聊時間的念頭都盯穿了。不過又有什麼呢,誰讓你不講究衛生呢,就是不喜歡你。這樣想,我又有瞪回他的勇氣了。

後來新來一個娘娘腔轉校生,衣服整潔頭髮乾淨,其實也沒那個男生好看。誰能跟他比呢,他可是麥田裡生長出來的精靈,滿身泥土塵埃依然光彩照人,眼睛會說話,笑起來的時候,和走廊盡頭的暖風一樣溫柔。

可惜他不講究衛生。

轉校生每天纏著我,求我批准他跟我的後宮們一起跳皮筋,可我覺得這件事天理不容,男生就應該去地上打滾,怎麼可以嬌俏地旋轉跳躍呢?等我跟他熟悉了之後,我發覺是我錯了,我不應該把他當作男生。批准之後他欣喜若狂,居然跳起來抱了我一下,嚇得我頓時花容失色,回教室開始拔懶筋。

我很有原則,心想再也不打算跟這個占我便宜的娘娘腔一起玩耍了。

其實其實,其實呢,我心裡又有點高興。因為小邋遢知道了這個事之後看起來不太開心。

李雷和韓梅梅的出現導致我再也沒拿過第一。我經常英語不及格,生存所迫,我第一次修改成績單,拿回去給正在上班的舅舅看,他沒有當眾拆穿我,也沒有背地胖揍我,可能只是風輕雲淡的一次談話,這個並不嚴重的後果美好得讓我已經忘卻。我的作文依然寫得很棒。我把外婆給我說的話寫在作文里,以後要帶她坐飛機,但那時候我不知道飛機是什麼樣子的,坐上去要飛到哪裡,只知道坐飛機要花很多錢,可以在雲里穿過來,穿過去,可以和風飛在一起,像一隻巨大的鳥。

我很喜歡那時候的一位語文老師,秋天的時候,他帶我們去同學家的珍珠養殖場,回來讓我們寫《我的養殖場一游》,早春的時候,他帶我們去血防站的大籃球場郊遊。其實我家就在這附近,我經常來這個籃球場,無數次被叔叔哥哥們一球爆頭。我們坐成一個圈開始玩丟手絹,這段輕鬆愉快的遊戲時光里我有了這輩子刻骨銘心的回憶:一個愛流鼻涕的女孩當眾脫下了我的褲子。那時我正準備表演節目,站在圓圈中央,我接受了全體小學生對我卡通秋褲的敬仰目光。那時候球場旁邊開了很多迎春花,垂著一條條黃色的小花朵兒,遮天蔽日的香樟樹粗壯的樹榦上趴著好多臭蟲,再往上是蟬的地盤。那天陽光肆無忌憚奔跑在每個人的臉上,連她的鼻涕也閃閃發光,我一時竟被她出其不意的舉動震驚到忘了生氣。

偉大的我穿上褲子就寫了一篇範文,忘記了鼻涕女生的險惡用心。後來還有一段故事,我帶她鑽進壞了的防盜網進到我家客廳玩耍被外婆逮住了,她要我對外婆解釋說:我其實是用她的自行車鑰匙打開房門進來的,她的自行車鑰匙正好能開我家的防盜門,聽罷我覺得豁然開朗這計實在是妙妙妙,於是我照做了。

劇情在你們的意料之中,她走後我被狠狠地揍了。聯想起脫褲事件,也不知道是那時的我太蠢還是她真的用心險惡……

撇開這類事,外婆其實很少揍我,多數時候她都很慈祥,胖胖的身體一顛一顛地走在忙碌的路上。她被子曬得很勤,我睡的那張床足足給墊了六七層棉絮,曬過之後棉花蓬蓬軟軟的,床會忽然就高了許多,除了我睡的那一塊,那塊怎麼曬都有點塌。外婆總是絮叨著不許踢被子之類的話,給我掖掖被子再按按被角再看看我,就會忍不住又笑了,說我睡出了一個小狗窩。我沒有功課要做的時候,她會帶我去摘野菜,去後院架簡易的灶台燒柴火煮噴香的米飯,去公共食堂旁的水池洗被子,去大路的另一頭買六合彩,回來的路上還會給我買兩塊錢一包的薑糖,我則開心地挽著她的胳膊,學她去辨識野菜,揭開鍋蓋嗅柴火飯的香味,在水池裡拉著褲腿踩被子玩泡泡,舉著放大鏡研究香港白小姐的馬報,紅波綠波和特碼,外婆每次就下一兩塊錢的注,如果買中了,就可以不只買薑糖這一樣零食了,我們就會在街上一直笑到回家。

從頭到尾走完一整條街,最繁華的菜市場有最好吃的早點攤,最遠的農村裡有最鬆軟的棉花。我和外婆站在木製機器旁邊,監督他們彈棉花,以防勤勞又狡猾的農民們把新摘的棉花替換成用過的棉絮。嘣嘣嘣,漫天都是白色的雪花碎片。

嘣嘣嘣,暖風繞過他們額頭的汗珠,繞過這棟小木屋,飛向更遠的地方,也許是學校二樓走廊盡頭,也許是2014的夏天。我飛到了別的城市,它就跟我一樣飛遠了。等到秋冬的時候,它也開始變得光禿禿的,像梧桐樹不停落葉一樣,它遺失了很多琉璃碎片,最後不再閃光的它還剩下一條長長冷冷的尾巴,在結冰的路面上沉重地拖行。

高考結束後的那個夏天正午,我走在行人無幾的綠化廣場上,周圍開闊,風從四面吹來。你也許會不信,我要說,這時候在億萬分之一的概率里,有一陣風把多年以來積累的熟悉味道澆灌進了我的腦袋裡。

我停下腳步,走不動了。

這時我才想起,原來我已經離開二樓的教室十年了。

這風大概拐了很多彎才找到我。經過季風流轉四季輪迴,拆遷變動滄海桑田,城市和我都在拔高。我不再無所畏懼;我開始更樂意躲在窗帘後偷看太陽;我懷疑所謂正義;我故意忘記很多東西,甚至拒絕記住任何新事物。

直到被這陣風砸中。該有的不該有的溫柔突然舒展開花,世界整個在我身邊輕輕旋轉,它在問我,還有什麼辦法否認這段時光。

十年之後我再次坐上那輛班車。一路上兩旁高大的梧桐如同交錯的左右手,我心不在焉眼神飄忽。

養蘑菇的孫小龍搬家了;一直很努力的第二名因為家庭狀況太差在讀大專;眼神清澈的男孩子下落不明;隔壁樓的哥哥去了另一個城市;小學緊鎖,據說已經關閉很久,只有一個妻子患病的老師住在裡面;血防站在整修,牆磚被剝落,陌生得有些觸目驚心。外婆也不再在院子里曬被子了,她生病了,可能以後會忘了我的名字。

我反覆從街頭走到街尾,終於沒有一個人跟我打招呼。

那天陽光很好,像任何一個夏日晴天一樣標準。我翻過學校低矮的圍牆,褲腿濺了一身稀泥。學校裡面樹很矮,草很高,二樓變矮了,操場變小了。不,只是我變大了。

我三兩步上了樓梯,站在我憑欄遠眺過無數次的走廊盡頭。有風吹過,我和另一個透明的自己重疊了。

西邊還是一樣,無盡的田野,數以萬計的風的絲線,在陽光下像黃金寶藏,散發乾燥的香氣。

那個時候望著無盡田野的我,只想出去走一走。現在我去了遠方,卻滑稽地想回來。

後來風吹乾褲腿,回家的時候只留下一串泥點。

就這樣散落在天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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